○ 孫海杰
我國現行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以下簡稱《民事訴訟法》)明文規定了環境公益民事訴訟。其第55條規定:“對污染環境、侵害眾多消費者合法權益等損害社會公共利益的行為,法律規定的機關和有關組織可以向人民法院提起訴訟。”與一般的民事訴訟相比,環境民事公益訴訟在證明對象、證明責任等方面具有特殊性,而且證明標準與證明對象、證明責任在邏輯上存在著內在聯系。因此,筆者認為,環境民事公益訴訟的證明標準也應適用特殊規則。
大陸法系國家在民事訴訟中所采取的一般民事證明標準為“法官的確信”,即高度蓋然性標準。我國的民事訴訟主要沿襲了大陸法系的理論,因而,我國民事訴訟證明采用的也是高度蓋然性的標準。
在理論上,大陸法系民事訴訟法對證明標準的思考與討論,是緊接于自由心證主義之后的。自由心證主義要求法官以一般的經驗法則及倫理定則去評價證據是否具有證明力及證明力的大小,其自身并不要求一個特定的證明標準。法官只有在事實存在已達到確信時才會在裁判上認定該事實的確存在。這個標準向社會大眾傳遞了一個強烈訊息,即司法系統是在一個統一的真實概念上進行運作的,法官只有在達到確信時才會認定事實。這種訊息確實具有較高的吸引力而且可以協助該司法系統建立自身合法正當性的外觀。
我國現行的高度蓋然性的證明標準過于單一,缺乏實用性、可操作性和靈活性。首先,民事訴訟的目的是解決民事糾紛。隨著新型民事案件不斷增多,民事糾紛呈現出多元化的特點。一元化的民事訴訟證明標準已經不能完全適應我國民事審判實務的迫切需要,它不僅對我國民事審判實務造成了困擾,浪費了司法資源,而且不利于及時有效地保護當事人的民事權益[1]。因而,我國的司法實務對立法提出了建立完善的、多層次、多元化的證明標準體系的要求。其次,由于實體法的目的和政策存在不同,證明標準的設置也不能過度地強調一致,應當根據案件的性質、類型、特征的不同設置高低不同的證明標準。我國現行《民事訴訟法》規定——對不分層次、不同案件、不同主體、不同證明對象均適用高度蓋然性的證明標準,已經不合時宜了。證明標準是立法者和司法者手中的一個調節器,設置多元化的證明標準,能更好地傳達立法者的立法意圖,同時也能使司法者擁有一定的自由裁量權,能夠根據案件的具體情況確定所適用的證明標準,從而更好地實現法律公平正義的價值追求。
一方面,環境侵權是一種特殊的侵權類型,除了具有主體的不平等性、損害行為的間接性、損害結果的巨大危害性、損害原因的復雜性等特點外,最重要的是環境侵權訴訟的證明對象、證明責任具有特殊性;另一方面,環境公益民事訴訟是一種公益訴訟,它的性質不同于普通民事訴訟。具體而言,我國環境民事公益訴訟的特殊性主要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一般民事訴訟中多采用高度蓋然性的標準,主要是出于平衡原被告的利益考慮。首先,采用這種證明標準在原被告地位完全平等、武器相當的條件下是合理的。但是,在環境民事公益訴訟中,作為訴訟當事人的原告一方,大多數情況下是因被告的民事違法行為而受到加害的普通居民,作為被告一方的當事人主要為實力雄厚的大型企業、具有壟斷地位的公用企事業單位等。環境民事公益訴訟的雙方當事人雖然具有法律意義上的平等地位,但實質上訴訟雙方當事人力量明顯不均衡。無論在訴訟成本支出,還是在提供證據能力等方面,被告一方相對于法律和環境專業技術知識欠缺、財力微薄的眾多原告來說,都具有不可比擬的優勢地位。其次,在民事訴訟中,舉證是當事人訴訟成本投入的一大部分,當事人舉證成本投入的多少與證明標準的高低是成正比的[2]。在環境民事公益訴訟中,如果采用單一的高度蓋然性證明標準,那么就會增加原告一方訴訟成本的投入。此外,環境民事公益訴訟是現行《民事訴訟法》新增加的制度,在訴訟中一概采用高度蓋然性證明標準也會阻礙環境公益民事訴訟的發展。
環境民事公益訴訟的目的側重于維護社會公共利益,以實現公共利益的全面化和最大化為宗旨。這也是民事公益訴訟區別于傳統民事訴訟的最本質特征。傳統民事訴訟多是關于私益的糾紛,側重于對民事主體私人權益的保護。雖然傳統民事訴訟的目的也包含對整個私法秩序的維護,但該目的是通過各個具體案件中對私人民事權益的確認來實現的。換言之,維護私法秩序是從整體效果上界定民事訴訟的目的,是傳統民事訴訟通過個案的審理實現的間接目的。與此相對,民事公益訴訟是通過個案實現對社會公共利益的保護,盡管在某些案件中也有保護私益的訴訟請求,但保護公共利益是整個訴訟的側重點[3]。法院在民事公益訴訟中面對錯綜復雜的利益沖突時,應該優先維護社會公共利益,絕不能產生地方保護主義傾向,為滿足地方利益或特定的個體利益而犧牲公共利益。為了最大程度地發揮環境民事公益訴訟維護社會公共利益的作用,此訴訟不宜一致適用高度蓋然性的證明標準。
2001年發布《最高人民法院關于民事訴訟證據的若干規定》(以下簡稱《證據若干規定》)第4條規定了八種證明責任倒置的侵權類型,其中就包括環境侵權。該規定第4條第3項為:“因環境污染引起的損害賠償訴訟,由加害人就法律規定的免責事由及其行為與損害結果之間不存在因果關系承擔舉證責任?!痹诃h境公益訴訟中,因絕大部分證據的技術性和專業性較強,而且一般為被告所掌握,所以,原告舉證較為困難。因此,在環境民事公益訴訟中,對于一部分法律要件適用證明責任倒置規則是極為必要的。它有利于彌補原告在相關知識、技術方面舉證難、舉證不能的缺陷,使原告個人能更有信心地提起維護公共利益的環境公益訴訟。
例如,由環境污染引起的損害賠償訴訟,原告可提供環境受到侵害的證據以及被告有污染行為的證據,但很難提供被告污染行為與損害之間具有因果關系的證據。原告之所以難以提供這樣的證明,是由于原告在客觀上難以進入被告的企業了解和調查污染物的產生和排放情況,不能了解、掌握被告是否采取了有力的防污措施,也無法核實污染物的產生是不是由于工藝上的缺陷所引起,即原告客觀上不具有就“因果關系”進行舉證的條件。而被告在客觀上對自己的企業了如指掌,深知污染物是怎樣產生的,而且掌握著污染物排放的資料,被告客觀上就具備了證明污染行為與損害結果之間具有因果關系的條件。但是,從被告自身利益出發,他主觀上并不想證明污染行為與損害結果之間具有因果關系。如果法律設定由被告承擔證明污染行為與損害結果具有因果關系的責任,顯然不符合主客觀統一的原則,同時受害人的權利也無法得到救濟。為此,法律在設置環境侵權證明責任倒置規則時,做了很巧妙的變化,即讓被告就其污染行為與損害之間不存在因果關系承擔證明責任。
在民事訴訟法中,證明標準與證明責任在邏輯上是兩個密不可分的概念。在具體的訴訟中,承擔證明責任的當事人證明案件事實,必須有一個衡量標準,達到這個標準,證明責任即可解除。證明責任確定了提供證據的責任主體,證明標準確定了提供證據責任主體提供證據的要求和程度。我國有學者認為,“證明責任是從訴訟主體角度觀察的證明標準,實質上是證明標準的主體化;證明標準是從訴訟客體角度觀察的證明責任,實質上是證明責任的客體化”[4]。與普通民事訴訟相比,環境民事公益訴訟原告的證明責任減輕了。為了最大程度地實現環境公益民事訴訟保護原告合法利益的目的,更好地平衡雙方當事人的利益,其證明標準也應作出相應調整。
綜上所述,為了解決單一的高度蓋然性證明標準無法滿足公益訴訟中原告合法利益保護需要的問題,我國環境民事公益訴訟必須根據其特點確立相應的多層次、多元化的證明標準。
《民事訴訟法》第55條規定了公益訴訟制度,強化了對弱勢群體的訴權保障。但它對于公益訴訟的規定過于簡單、籠統,缺乏相關的配套程序,其中就包括證明標準。公益訴訟通常情況是群發性案件,所以在舉證方面,除了證明責任倒置的情況外,還存在一個統計概率下的證明標準問題。例如,在2008年發生的三鹿奶粉事件,由于嬰兒體質及喂養方式的個體差異,必然存在損害結果的發生與奶粉質量不合格之間因果關系因個案而異的問題,但是對于公益訴訟,只要原告能夠在統計學上提供一定比例的因果結論即可,而不要求逐一對應[5]。換言之,對于公益訴訟的原告,證明標準不需要達到高度蓋然性的程度。
從總體來講,一方面,要降低原告的證明程度要求,減輕原告的證明負擔。在環境民事公益訴訟案件中,一是因受害人缺乏收集證據的技術手段,對大氣、水質污染缺乏相應的監測手段和監測工具,而無法獲得確鑿的證據;二是由于危害發生的復雜性增加了受害人舉證的難度;三是由于科技、文化水平的限制,一般人難以知道某種污染可能造成某種危害(包括將來的危害),以及專有技術和生產工藝的保密性,也增加了受害人證明的難度[6]。所以在這種類型案件中,原告方往往只能證明自己受到了損害,而對于因果關系要件很難或根本不可能舉證。要理清該因果關系需要大量的科學知識和進行大規模的科學調查,作為普通的受害人,其收集證據的能力較弱,進行這種證明是極其困難的。另一方面,對被告適用高度蓋然性的證明標準。在污染環境的行為與損害事實之間的因果關系推定中,要求被告證明“因果關系不存在”,否則,就可以認定因果關系成立,這是一種反向推定,在此種情況下,被告進行反證必須排除因果關系存在的可能性,否則,因果關系就會被推定成立。這時,對于被告的證明要求明顯高于原告。事實上,只有對原被告適用不同的證明標準,才能保證環境民事公益訴訟的順利進行。
在環境侵權公益訴訟中,由于侵權責任的特殊性,原被告雙方的地位是不平等的,訴訟能力也是不對等的。因此,為了平衡利益,不同的證明對象也應該適用不同的證明標準。
第一,在損害事實方面,應確立高度蓋然性的證明標準。根據我國《民事訴訟法》以及《證據若干規定》的規定,受害者在提起環境侵權訴訟時并非不負擔任何的證明責任,其仍需對損害事實提供證據予以證明。受害人在提出損害事實及主張損害賠償上必須確立較高的證明標準,其是可以適用高度蓋然性證明標準的。是否受到損害以及在多大程度上受到損害,沒有人比受害者更為清楚,受害者也更易于在此方面舉出證據,而它基于利益衡平原則的必然結果。同時,該嚴格證明標準的運用也可以防止濫訴。
第二,在侵權行為方面可確立蓋然性占優的證明標準[7]。被告實施或者可能實施了污染或破壞環境的行為,這是行為人承擔責任的前提條件,無行為便無法律后果。侵權行為的存在也應該由原告負證明責任,這符合證明責任的一般分配原理。舉證是當事人成本投入的一部分,加害方經濟能力、提出證據能力處于明顯優勢地位,原被告力量不均衡,實質上并非是“平等的民事主體”。因此,應適當降低原告舉證的證明標準,適用“蓋然性占優證明標準”即可。當被告存在排污行為時,原告不必對被告的排污行為是否達到排污標準進行證明,只要證明其存在排污行為即可。
第三,在因果關系方面,應確立高度蓋然性的證明標準。按照我國現行法的規定,由于環境侵權實行證明責任倒置,侵權人負有提供證據來證明損害與其行為無關以期達到免除自身責任的效果。在因果關系的判定上,侵權人顯然負有更多的對其行為進行說明的義務,侵權因果關系構成的復雜性,技術上的專業性等特點非一般人所能說清,同時,因果關系的證明也是侵權人是否應承擔責任的關鍵。因此,應對侵權人確立高度蓋然性的證明標準。但是,這樣規定導致侵權人承當較多的證明負擔,因而產生不公平性。筆者認為,在因果關系認定方面,我國可以借鑒日本的做法。在日本,在因環境污染致人損害的案件中,受損一方的當事人負擔證明責任所涉及的要件事實為污染環境的行為、損害事實以及污染環境的行為與損害事實之間的因果關系,但其對因果關系的證明只需達到《日本公害法》所適用的蓋然性因果關系即可。然后,再由被告就不存在這種因果關系負擔證明責任,否則就推定存在因果關系。由此可見,在日本,雖然在環境污染致人損害的案件中,原告要對污染環境的行為與損害事實之間的因果關系這一法律要件承擔證明責任,但是其證明標準明顯低于被告。這種做法,可以更好地平衡雙方當事人的利益。
第四,免責事由認定適用的證明標準較為復雜,要區分不同情況確立多元化的證明標準。環境侵權免責事由是法律規定的在環境侵權致害時加害人可以免除其民事責任的事由?!蹲C據若干規定》規定,加害人就法律規定的免責事由承擔證明責任。法律規定的環境侵權免責事由包括以下幾種情形。一是不可抗力。被告必須證明確實有不可抗力的存在,適用“客觀真實”的標準;損害必須完全由于不可抗力造成、必須“經過采取及時合理措施”仍不能避免,適用“高度蓋然性”證明標準。原告要提出反證也應適用同樣的證明標準。二是受害人過錯。被告要證明兩點:受害人的行為是損害發生的惟一原因;受害人的心理狀態為故意或重大過失。前者適用“高度蓋然性”的證明標準,后者適用“蓋然性占優勢”的標準,即被告的證明應當達到其所主張的受害人存在故意或過失的心理狀態的可能性比不存在的可能性更大的程度。因為被告很難直接證明受害人的心理狀態,審判實踐中也常常采用推定的方式認定原告的心理狀態。三是第三人過錯。這種情況除了排污人、受害人以外,還有第三者一方,這時被告既要證明第三者的完全過錯,又要證明自己完全沒有過錯;也即是,排污人的證明責任在于要證明表面是由自己造成環境損害的事實完全是由第三者的過錯造成的,并且第三者的行為是造成最終環境損害后果的唯一原因。此時對被告適用“高度蓋然性”的證明標準,即應達到法官認為根據日常經驗可以認定損害不是由被告造成。對于第三人,也應適用“高度蓋然性”的證明標準,才能卸除其證明責任[8]。
[1]武文舉:《構建我國多元化的民事訴訟證明標準》,《中州學刊》2011年5期。
[2][3]張艷蕊:《民事公益訴訟制度研究——兼論民事公益訴訟機能的擴大》,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 158、29-30 頁。
[4]劉金友主編:《證明標準研究》,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13頁。
[5]張衛平、齊樹潔主編:《司法改革論評》,廈門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337頁。
[6]王福華:《變遷社會中的群體訴訟》,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357頁。
[7]李俊斌、夏勇子:《環境侵權訴訟證明標準問題研究》,《東岳論叢》2010年第7期。
[8]聶玉娟:《淺析環境侵權訴訟證明標準研究》,參見《生態文明與環境資源法——2009年全國環境資源法學研討會論文集》。
(責任編輯 張 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