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明東
金篇
大興安嶺的深秋一派蕭瑟。穿越群嶺之間的加漠公路像一條銀白的飄帶,被隨意地拋到空中,又緩緩地落下來,一直綿延至遠方。
車與風交錯,飛馳的就是一種夢幻。有了夢幻,思想如同插上了翅膀,奔馳得更灑脫。我喝了一口當地生產的礦泉水,還是昔日那種口感,清純自然沁人心脾。公路兩側的白樺樹星星點燈一樣不停地搖曳著,無數枚金黃色樹葉雪花般開始紛紛抖落下來,旋即又被風吹來吹去,有的被吹落到公路上,有的被吹落到林間。在冷峻的風中,大興安嶺的天空顯得有些昏暗,讓人有種昏昏欲睡的感覺。公路上車并不多,小王把車速提到了一百二十邁,我下意識地瞅了一眼車速表。小王很聰明,知道我不喜歡車速太快,就又將車速降到了八十邁。汽車繼續在飄帶上閑庭信步,從容行駛。
這是我今年第一次從公路上領略大興安嶺風光。在大興安嶺斷斷續續工作、生活累計一起也有二十多年了,按理說對大興安嶺的印象應該很深刻了,可實際上對大興安嶺地理特征、人文環境、經濟發展和社會走向掌握得還不夠全面和深入。從1982年春隨父母來大興安嶺生活,到1995年冬離開大興安嶺,是我由懵懂少年變為活躍青年的美好時代。十三年,不知不覺地逝去了,在這個時期里,自己對大興安嶺的印象主要是大地盤、大冰雪、大木頭。大興安嶺地區地盤確實很大,雖然是一個地區,面積卻相當于一個浙江省。難怪,很多在大興安嶺戰斗過的浙江知青對大興安嶺特有的依戀之情以及情有獨鐘的熱愛了。當然,對大興安嶺最初的印象就是大木頭。那時,剛到大興安嶺,家里所有燒柴都是和父親還有哥哥用手推車從十多公里外的山上拉回來的。那幾年的冬天,自己一點都不快樂。每天早晨八點多就從家里出發,走上一個多小時,就到了一片山林處。手推車放在路旁,父親拿起車上托運木柴的彎鋸、斧頭和粗繩子等工具,領著我們順著蜿蜒的小道向林子里走去。父親和哥哥都很辛勞,那些年,他們沒少受累,給家里積累了大量的上乘燒柴。這些燒柴直到1993年才燒完,我們花了三個冬天,用手推車一車一車地拉回來足足夠我們全家整整十年的燒柴。這不能不說勤勞家庭的一種創造財富和教育子女的樸實手段吧。那個時代,火車往外運的木頭、當時并不發達的公路上跑的汽車拉的是木頭,大多數人家取暖燒火用的也是木頭。大木頭成了那個時代的大興安嶺的一種標識符號。
1995年冬,我離開大興安嶺時,大木頭時代已進入尾聲,但我記憶中的大興安嶺其實還在大木頭中盤桓呢。時間進入新世紀后,大興安嶺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已經走出了著大火、傻大粗、大蕭條的粗放式經營所經歷的困難時期。2003年夏至今,是我從湖北調回大興安嶺再創業的十年。在這十年中,我對大興安嶺算是有了一個基本的了解和認識。這個時期,是大興安嶺發展最快的時期。由于國家實施天保工程,大興安嶺已經逐步告別木材采伐時代,八百里興安,開始孕育出新的生機,尤其是交通運輸、森林旅游和城鎮建設所取得的成就在全國都掛了號。當然,由于春天干燥等原因,這個時期,大興安嶺也著了幾次火,但都很快地撲滅了,那場曠日持久的“五·六”大火一去不復返了。這個時期,我對大興安嶺的印象是大建設、大種植和大旅游。這個時期,大興安嶺逐漸被全國所認知所接受,天南海北的游客可以在很短的時間內實地感受這里的青山綠水和綿延不絕的群嶺,深切感受大森林、大濕地、大冰雪、大界江的特有魅力。
小王將車內的暖氣打開了,其實車內一點不冷。隨著車內的升溫,我的心也開始暖洋洋的。2004年,大興安嶺開發建設四十周年之際,我將自己的散文和詩歌整理出來,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出版了一本散文集兩本詩集,以此紀念自己對大興安嶺的感情。這三本書,當時自我感覺不錯,但現在再翻看,就有些不滿意了。當然,除卻份量不夠厚重外,更主要的是,文集中對大興安嶺熱愛的文字所占的比例還不夠多。不是自己不熱愛大森林,大森林自有大森林的神韻和魅力,可惜自己卻融合不進來,也無法喜歡這種風格。我所喜歡的,是那種一望無際的原野,以及生機勃勃的五谷飄香,更喜歡那種四季分明的大自然,這和自己出生地有關,這也和自己的個性與風格有關。我與大興安嶺,似乎若即若離,離開它想念得不夠熱烈,靠近它感觸又不夠深厚。對于大興安嶺,我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粒凡塵;對于我,大興安嶺也成為不了生命中的全部。然而,我卻離不開大興安嶺,離不開大興安嶺全面開放的胸懷,離不開蜿蜒但不曲折的道路,離不開再次崛起的群嶺、復蘇的樹木。這也許就是一種緣吧,一種與大興安嶺割裂不開的生活之緣、生命之緣。對它的感受雖然有時候很粗淺,但畢竟已將它牢牢地植入了自己的記憶之中,自己的生活的經歷和工作的履歷有了大興安嶺的色彩,有了大森林的模樣,也有了大木頭的印象。即便自己再離開大興安嶺,自己也還是與大興安嶺有著不可割舍的情懷。
“大興安嶺真的很美”,我由衷地感嘆著。小王將一張CD插入音盒中,一首優美的《藍莓花兒開》如流水一般在車內流淌起來。天空漸漸晴朗,有些像剛被水清洗了的樣子。即將入冬的大興安嶺,就要迎來一場豐年大雪。
木篇
離故鄉越近,風似乎越舒暢。
一過大耿家立交橋,車就駛上了利民大道,眼前頓時一派新氣象。這是故鄉呼蘭與哈爾濱主城區接壤的一塊寶地,也是通過扎實穩健的創業,被國務院正式批準的國家級經濟技術開發區。這里高樓林立,園區相連,大都市北拓的勢頭十分強勁。打開車窗,一縷清風吹進車內,我用力吸了一口,真舒服啊。嗯,是大平原的風,也是故鄉的風。離開故鄉三十多年,回故鄉卻僅有這么幾次。而每一次回來,自己都情不自禁地大口呼吸幾口故鄉的風。哦,故鄉的風,我回來了。
我不是一個戀舊的人,但是我絕對是一個善于懷念舊事的人。步入中年后,這種懷舊的情感似乎越發強烈。望著車窗外蓬勃的景象,我記憶的閘門剎那間又被打開。離開故鄉時,自己尚在年少,對故鄉的了解和認知僅停留在朦朧的記憶中。那個男孩可還是一個懵懂的少年呢,他還沒有見識過外面世界的紛繁模樣,還沒有品嘗夠故鄉特有的淳樸和鄉俗啊。假若,唉,哪里有那么多的假若啊。這幾年,我時常產生一個想法:倘若自己在成年后再離開故鄉該有多好。成年了,自己對故鄉的認知肯定會更加清晰更加透徹更加細致,至少對故鄉特有的風韻和文化感受得能深刻一些生動一些。在旋轉的年輪中,我似乎與那個大平原上心向遠方的男孩、那個跟在父親身后學放飛風箏的男孩、那個在田野上撿拾麥穗的男孩迎面相撞卻又擦肩而過。我已中年,而年少的男孩卻永遠地留在了記憶漩渦之中,縱然給他插上翅膀,他也無法走出來。那時候,男孩經常翻過黃土山走過沼澤地,站在松花江北岸,向對岸若隱若現充滿誘惑的城市眺望。他的目光清澈透明飽含渴望,他不知道外面的世界究竟有多大,通往外面的路究竟有多遠,只知道有一種躁動在懷里跳動著燃燒著。祖父說,等你長大了,出息了,就去那大城市看看,看看那大城市有多美有多大??赡泻⑦€沒來得及長大,就跟隨父母離開了大平原,離開了與大城市一江之隔的故鄉,千里迢迢地走進了大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