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海
一
走進開陽堡,是從一種土色走進另一種土色。
初冬的開陽堡靜靜地肅立在慘淡的冷陽下,凝重、悠遠、迷離、恍惚。風起處,是落葉枯草與塵土散沙的舞蹈。開陽堡依然是靜靜的,似乎這些與它無關。土黃色的堡墻殘破地站在土黃色的田野間,像是大地偶然間的隆起,擁抱著殘墻內那些低矮的土房土院們。街是土的,巷是土的,墻是土的,院是土的,房依然是土的。站在高處看過去,那一塊塊泥巴抹就的屋頂真像是一片片飄在土海中的枯葉,讓人陡生一種揪心般的感覺。
一只黑色的耕牛默默地臥在堡街上,目光寧靜而安祥,咀嚼著遠古的時光。站在堡內,時光似乎一下子放慢了腳步,倏忽間倒流了數(shù)百年,讓我們恍若回到了遙遠的過去。
二
一座貌似普通的土堡,卻在演繹著不尋常的年輪。
走進開陽堡的縱深處,我們會發(fā)現(xiàn),它有的不僅是土色的街巷和房屋。土是其特點,卻不是唯一的特點,就像一棵古樹,僅從外部那皺裂的樹皮上并不能洞悉它飽經(jīng)滄桑的內心。
這座戰(zhàn)國時期就建起的曾稱為安陽邑的土堡,這座被稱為“開陽原村莊先河”的土堡,歷經(jīng)兩千年滄海桑田,如今我們卻只能在古籍的只言片語中追尋它血脈的源頭,再難有一點實物的佐證了。一切都被雨打風吹去,這或許是歷史的無奈,更是一種時光的必然。或許,這一切的過往,只有掠過土堡的風知道,只有存于土堡的土知道,但它們卻從沒有言說的欲望,即便說了,又有誰能聽懂呢?
三
與人的生命相比,堅硬的石頭或許更長久?
在開陽堡,我看到許多古跡之所以保存至今,那些石頭功不可沒。
玉皇閣,是開陽堡現(xiàn)存年代最早的建筑,始建于唐。單檐歇山頂,檐角玲瓏精巧,角脊飾有生動的走獸。閣內有粗壯的木柱支撐,閣頂?shù)哪炯芙Y構令人嘆為觀止,慨嘆我們祖先的建筑智慧。而玉皇閣便建在開陽堡的南堡門之上,其下便是一塊塊條石壘就的高臺和門洞。如果不是石頭的高臺,或許玉皇閣早就坍塌了。
真武廟,位于開陽堡北堡墻根,也是建在一個條石壘就的臺子上,是那些整齊的條石支撐了它們。
還有那些規(guī)格不一的石碑們,以自己身體的殘損保留了眾多遠古的信息,使我們可以與我們的祖先直接對話。
然而,石頭也并不是永恒的,再堅硬的石頭與時光相比,也是柔軟的。我們看到,玉皇閣、真武廟下高臺的條石已經(jīng)開裂了,規(guī)整的臺基已經(jīng)嚴重變形,幾欲傾倒。那些石碑,也大多躺在地上,無人理會,真武廟前立的一塊石碑,甚至已不再方正,下半部缺了一塊,成為一個瓦刀狀,寂寞地挺立在那里,是要修復歷史的殘缺嗎?
四
“杭唷,杭唷……”
這是哪里的聲音呢?是從《詩經(jīng)》中傳出來的嗎?是從甲骨文中傳出來的嗎?還是遠古的聲音穿越時空而來呢?
在開陽堡南堡門處,我們竟聽到了筑墻打夯的號子聲,這聲音一度使我們恍惚,不知今夕何夕。
用對稱的木柱固定,里面再用木板兩邊夾住,然后在中間填上青灰的粘土,幾個壯年用夯奮力將土夯實,于是,一堵土墻的雛形便出現(xiàn)了。這是我們在開陽堡看到的最為生動的一幕。是村民們在打堡墻,雖然,他們打的墻既窄又低,但其流程卻是亙古未變的。遙想兩千年前,開陽堡的先民們就是用這種方法,利用桑干河邊的灘土修筑起了高高的堡墻。
“杭唷,杭唷”,如今,這樣的聲音已漸行漸遠了。一種生動而充滿陽剛氣息的勞動場面正越來越干癟為幾個死板的文字,這是歷史的幸還是不幸呢?
五
我們的祖先在選擇定居地時,總是把水視為第一要件。開陽堡,建于桑干河的北岸。站在高高的玉皇閣上,放眼向南,眼界極為開闊。遠處是巍巍的群山,近處是寬闊的河灘,河灘上稀疏分布著高低不一的柳樹。初冬的陽光下,眼前的景色極像是一幅疏淡的水墨畫。然而,這幅水墨畫的色調卻是冷的,或許與季節(jié)無關。當你站在了殘破的開陽堡墻上,目視土色的開陽堡,以及南邊斷流的桑干河及它干涸的河床時,你還會產(chǎn)生暖意嗎?
據(jù)說,開陽堡是建在了一個龜背上,南堡門向南延伸出一長條土臺,土臺與開陽堡之間有一條平緩的臺地過渡如龜脖,遠看極像巨龜伸頸探頭到桑干河做喝水狀,因此稱開陽堡之形為“靈龜探水”。據(jù)說,這是占據(jù)了一種極佳的風水。但當?shù)厝藚s又說開陽堡后來的衰落是由于在南堡門內龜脖處建了一座城隍廟,鎮(zhèn)住了堡內的風水。
不管怎么說,開陽堡后來是衰落了。其實衰落才是歷史的常態(tài),所謂滄海桑田,概因如此。不用說一座小小的開陽土堡,即便那些高城大郭又有幾個能幾千年一成不變呢?將原因歸咎于風水未免是牽強的,風水本身其實也就是人們的一種聊以自慰。在時光面前,一切都是那樣不堪一擊。
六
登上開陽堡殘破的堡墻,開陽堡的一切都盡收眼底。
幾個老人蹲在堡街上曬太陽,一對夫婦在灰白色的屋頂上清理著枯敗的荒草,一個年輕人開著手扶拖拉機“騰騰騰”緩行在窄小的街巷中,一個雞皮鶴首的老奶奶拄著拐棍坐在門前的石礅上,幾只雞在土堆上刨食……
整個土堡顯得寧靜而安祥,如果不是房頂上升起的一根根電視天線,或許我們真會迷失在尋古的路途上。我們的進入多少與開陽堡的氛圍有些不協(xié)調,像是偶然闖入桃花源的陶潛。但開陽堡不是桃花源,盡管它被許多人稱為“關內樓蘭”,盡管有許多文化人和攝影人來這里尋古,盡管越來越多的人開始稱贊它的文化價值和“美”,但與桃花源相比,這里更多的是一種殘敗。不僅是一種文化的殘敗,也是一種現(xiàn)實的殘敗。那些現(xiàn)存的古跡大多瀕臨著滅絕,似乎會在你一覺醒來之后就消失殆盡。而現(xiàn)實的開陽堡呢?你看那些房屋,都異常低矮,讓人擔心個高的人會碰了頭。灰泥抹就的屋頂也讓人擔心雨雪會無視它的存在而長驅直入。許多院落都非常逼仄,窄小的甚至回不轉身子,老弱人員成了現(xiàn)實開陽堡的留守人員。年輕人大多搬到堡外寬敞的磚瓦房里,開陽堡的不少院落也已經(jīng)是人去屋空……
面對開陽堡,我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是像許多訪古者一樣言說它的“殘缺美”嗎?那不是在漠視村民們向往美好生活的訴求嗎?還是像眾多考察者那樣慨嘆古跡的殘敗發(fā)幾聲理應“保護”、“修建”的慨嘆嗎?我卻又擔心那種站在經(jīng)濟立場上的“保護性”修建會更快地毀滅了它。
站在高高的堡墻上,矛盾而無奈的我甚至連幾句慨嘆聲都不能發(fā)出來了,我只能向冬陽映照下的開陽堡行最后的注目禮了。
七
離開古堡時,我在殘破的堡墻上揀到了兩枚貝殼,也揀起了開陽堡的一種滄桑與凝重。
那兩枚古貝殼,應該是修筑開陽堡墻時隨那些河灘土一起被夯進堡墻的,它應該見證了開陽堡兩千年的風雨興衰。我把它們放在我的書桌上,每每看時,似乎又看到了肅立在歷史長河中的開陽堡。
編輯 小 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