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蒿芽苦

時振明

又到了春天，故鄉草甸子里的小草已經長出有一寸高了，鮮綠鮮綠的。每每這個時候，我心里又會泛起一種苦味來，那是柳蒿芽苦苦的味道，那也是一段苦苦的時光，往事又如柳蒿芽一樣從歲月的縫隙中鉆了出來。

那也是一個春天，柳蒿芽發芽了，院子的周圍一片一片滿是的，站在院子里就能聞到散發在空氣里的柳蒿芽味。母親說：“咱們采點柳蒿芽蘸醬吃。”說著母親便來到院子周圍，不一會兒的功夫，就拔了一大把。回到屋里，母親把葉子摘一摘，吃飯的時候放到鍋里，用熱水焯一下，然后再用涼水過兩遍，擠一擠，放到盤里端到桌子上，一道綠綠的山野菜便呈現于眼前了。

吃飯的時候，母親一邊用筷子夾著柳蒿芽，一邊說：“柳蒿芽多嫩啊！” “吃柳蒿芽可以敗火，有營養。”說著也讓我吃，我本不愿意吃，可又不好違背母親的意愿，還是吃了一口，吃了以后覺得并不像母親說的那么好吃，倒是覺得有點苦，就不再吃了，母親也不強求。

家鄉的柳蒿芽在那里生長著，母親年年春天都吃柳蒿芽，年年柳蒿芽香，而我也在歲月的催化下一年年長高了。到外地上學，上中學、上大學，畢業工作，離開家鄉的時日多起來。又一年春天，又到柳蒿芽生長的季節，我回到了家鄉，見到了多病的母親，母親一下子蒼老了許多，臉上的皺紋深了許多，目光有些呆滯，行動和精神頭大不如從前了，只是從母親的眼神里仍然能讀出慈祥，讀出熱愛和向往，

母親對我說：“柳蒿芽出來了，快采點柳蒿芽吃吧。”

我說：“好啊！”

我陪著母親來到院子周圍采柳蒿芽，我不一會兒走到了前面，采著采著回頭看看母親，母親正彎腰采著，母親的頭發如秋霜一樣在那里挪移著，我一下子感到母親老了，母親的身體是那樣單薄，仿佛一陣風就能把母親吹倒，我的眼睛有些模糊。曾幾何時，母親的身體還是那樣健壯，還是那樣疾走如風，以至于小時候每次和母親上地干完活，從田間歸來走在回家的羊腸小道上，我都要跑上幾步才能跟上母親，我多么希望母親的身體能好起來，還像以前一樣談笑風生啊，我多么希望能回到從前的時光啊 ！不知什么時候我的眼睛已經掛上了淚水，這時候母親抬頭看了我一眼，我趕緊把頭低下，裝作是在找柳蒿芽，努力不讓母親看到我眼睛里的淚水，我心里說不出什么滋味，有一種想哭的感覺，過了好一會兒，我的心情才平靜下來，這時候，看看母親，母親采了許多的柳蒿芽，我手里只有幾棵柳蒿芽，我對母親說：“媽媽還是你采的多，這些年沒有采柳蒿芽，我都不認識柳蒿芽了，覺得柳蒿芽都像蒿子。”母親聽了會心地笑了，母親這一笑，臉上的皺紋也舒展開來，母親也像一棵柳蒿芽，不是綠色的柳蒿芽，而是有些干枯的柳蒿芽。我想努力地記住母親的笑容，母親直了直身子，這時一陣風吹過，母親的頭發絲也隨風動著。

回來的路上，我攙著母親的胳膊往家走，母親說：“不用扶我，我還能走，你回來看看我，我就高興了，有的時候你們不在家，想你們我就看看照片，看到你們的照片，就覺得你們就又回到我的身邊了。”母親是對我無意說的，但在我聽來，覺得這是母親在責備我，我的心里忽然有了一種痛， 這種痛是說不出來的，只能深深地藏在心里，我的眼睛里又有一種想流淚的感覺，我說 ：“ 媽媽我不是回來了嗎！”母親看著我說：“是啊，回來了，回來了！” 母親把這句話重復了幾遍，是對我說，也是對自己說，我知道母親的心思，

我扶著母親小心地走著，生怕母親跌倒，仔細體會著扶母親走的感受，這些年來，我由于工作和生活上的事情，很少回家，也很少想到母親的心，母親從沒說我，只是一個勁對我說，自己身體挺好的，不要掛念，你要把工作干好，別讓領導和同事說個不字。

每次回到家里都是匆匆來，匆匆走，每次走的時候，母親都是把自己舍不得吃的最好的韭菜、苞米、面瓜、土豆從園子里摘來給我裝上一袋子，讓我帶回去自己吃，讓我送給周圍的同事們，每次走，我都抱怨這么多東西，這么沉，我怎么拿啊，再說這些菜，在市場上就能買到，誰稀罕這些啊！母親不管我怎么說都堅持著，父親和母親把這些菜裝好，幫著我把這些菜送到車站，停車的地方沒有站臺，車廂的車蹬離下面有一米多，車停了，火車門剛打開，我就跑到車廂門口拼著力氣往上爬，等我上了火車，趕緊回頭再把火車下面父親雙手正高舉過頭頂遞給我的袋子拿在手中使勁往上拽，一蹬一蹬地拽進車門里，把袋子一放，才騰出空喘口粗氣，車門子哐當一聲關上了，我站在車門口透過窗戶看著火車下面的父親和母親，他們正沖我直擺手勢，那意思是讓我快進去找個座位坐下，我走進了車廂。他們仍在那里看著車窗，也是在看著我，火車開動的那一刻，我看到了父親和母親，像一棵不動的樹站在那里正往車廂里看，那是在看我找沒找到座位，母親的心在那一刻，也跟著我上火車了，我看到了父親母親站在那里，覺得他們都老了，頭發白了，好像一下子孤獨了，我的眼淚流下來，列車開出有幾站地了，我的眼淚還在那里簌簌地落著，什么時候才能回報母親啊……

此刻母親就在我的身旁，我多么希望我就這樣攙扶著母親一步一步，朝前走去，永遠就這樣朝前走去。

回到家里，母親又像往常一樣，把柳蒿芽摘了葉，我也幫著摘了兩棵，摘好了，我幫母親把爐子里的火升起來。爐火映照著母親通紅的臉，母親用熱水把柳蒿芽焯一下，吃飯的時候端上餐桌的柳蒿芽綠綠的，讓餐桌一下子鮮亮起來，吃著柳蒿芽，母親的臉上有了一種難得的喜悅，那是春天的喜悅，那是生命的喜悅，那也是見到我后一種難得的喜悅，

母親邊吃柳蒿芽，邊對我說：“吃點柳蒿芽吧，吃點柳蒿芽敗火.。”母親的話還是那么樸實，樸實的就像一粒粒泥土，散發著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與希望，我也趕緊夾起了一口柳蒿芽送到嘴邊，綠綠的柳蒿芽，吃在嘴里，有一種苦味，但是更有一種甜味。我大口吃起來，我說道“媽媽，柳蒿芽真的很好吃！”母親聽了我的話，露出了一絲笑容，那笑容就像冬日里的陽光，一下子讓我的心溫暖起來。

我在心里想，媽媽，從今天開始，每年的春天我一定回家，回家陪您采柳蒿芽，吃您做的柳蒿芽菜……

又是春天，柳蒿芽又綠了，而母親永遠地走了……

編輯 劉 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