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睦遠
那是一條從西周發源的河,見證著三千年的滄海桑田。它時而潺潺而過,時而洶涌奔騰。它把沿途的一切都帶走:戰亂、國破、人亡、饑荒,還有愛情、親情、友情。它卷著幾百年的歷史,以排山倒海之勢一直涌向今天。河邊有青郁的植物,淡然平靜地任憑人們不斷地給它們變更名字。啊,蒹葭蒼蒼,白露為霜。別忘了蘆葦也曾是水畔的貴族,它們在有風的天氣里拂動裙裾,說著情話。它們見證過腳下的河流因一位佇立在岸邊的癡情人而變得憂傷的往事;它們凝視著河面上自己青色的身影,聽著那似悲似喜的一唱三嘆。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求之不得的心境該是怎樣一種憂傷呢?被蘆葦染青了的河流那邊佇立著一個我,正在細細地飲啜著這條名叫“詩經”的河。
那時人類正處于牙牙學語的時期,用著今天看來生僻的詞匯。“蚩”就是“嗤”,“說”就是“脫”。可是幼稚的人類卻懂得貼近自然,他們祭拜著想象出的萬能的神,日夜勞作著采薇菜、葛菜、荇菜。人類是河流的子女。一個個質樸的詩人、歌者泛舟河上,為簡單枯燥的勞動創作著號子,順帶抒發著人生境遇的種種情感。于是這世界上就出現了一首《采葛》,飽受爭議的一首小詩。今人們啊,不要再糾纏于什么主旨中心了,且把那小詩細細品讀,只要滿足于它的文字美就可以了。“一日不見,如三月兮!”“一日不見,如三秋兮!”“一日不見,如三歲兮!”固執的重復,微妙的變化,一張薄薄的紙就能把我們帶回遙遠的歲月,和采葛人一起凝視著那青青的古老植物,且歌且嘆。沒有任何矯情的宣泄,反倒為小詩增添了朦朧美,于是一腔綿綿的情意和黯然的詠嘆跨越千年,來到了我們心中。
“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戶,十月蟋蟀入我床下。”從《詩經》的河里,我們窺探著祖先們的生活方式。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們辛勤地勞作著,從不思考地球的奧秘。天真的人們對一切都敬畏,土地、山川、生物、生老病死,都是造物的安排。純良恭順的人們服從著命運,恪守著從遠古時期承襲而來的純真質樸。請看看那些剛剛出生的小動物吧。它們的眼睛烏黑清澈,閃耀著人類早已失去的天真無欺。我想,三千年前那些大地的兒女也一定擁有這樣的眼睛吧。他們有遠超過我們的智慧,因為他們懂得大自然神秘的囈語里蘊藏的真理。他們從不忤逆自然,正因如此,自然從不懲罰他們。可是,他們同樣有自己的思想。棄婦喟嘆著氓的反復無常,那一聲從古代傳來的忠告“于嗟女兮,無與士耽”閃耀著杰出的智慧,也流露出無盡的辛酸。古人懂得如何用最簡單的語言表達最豐富的情感,一百多個字就能概括人的一生。那蘊藉優美的四言詩句,讀來令人回味無窮。“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行道遲遲,載渴載饑。我心傷悲,莫知我哀!”是思鄉,是厭戰,是憂慮,是希望。那一聲聲嗟嘆詠歌,一字字敲打著我的心。三千年前,曾經有過那么一個人,唱著被時光封存了的悲歌;三千年后,也有一個我,踏著紙張鋪成的道路和他一起手舞足蹈。楊柳依依,一片沉郁的青色再次在我眼前鋪開。
流經千年、泛著三百多朵浪花的河流被繁茂的蒹葭、依依的楊柳、參差的荇菜染成了青色。我開始認為屬于《詩經》的顏色是青色。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也許只有這沉郁、滄桑而又蘊藏著生命力的顏色才屬于《詩經》。既清且青的河流承載著多少故事,漁人的歌謠、棄婦的哭訴、官吏的牢騷、文人騷客的詠嘆、少男少女的誓言、勞作時的號子,以及故去的人、中斷的事件、枯朽的草木、升起又落下的星辰……只有青色才受得住這樣的文化積淀,只有青色才能既簡單又復雜若此。青色,是大自然的顏色,與《詩經》稚拙古樸、帶著泥土和青草以及魚腥的味道的文字相得益彰。
風雅頌,賦比興。我們的祖先早已習慣了歌唱生活,從新帝登基到采集野菜,從戰亂徭役到談情說愛,他們無不詠嘆歌唱。生活在他們眼里,就是一個無比廣闊的藝術寶庫,而他們要做的,不過就是滿懷感恩地用生動樸實的語言捕捉住靈感罷了。沿著河岸漫溯,我們漸漸被感染,不由得也揣著一顆不染塵埃的心,尋找著先民們的足跡。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詩經》,這條哺育并承載了嬰兒時期的人類思想的河流,用它的清澈水流洗滌了今人的頭腦和心靈。
且讓我們在繁華浮躁中暫歇腳步,回到我們的母親河身邊,站在蒹葭叢中,再看一眼那碧青沉郁的《詩經》之河。
(本文作者系天津市南開中學學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