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曾失戀懂女難

●文/陳 九

美籍作家陳九，“隨筆”寫紐約，出神且入化。久居之故，此君不光愛紐約，而且恨紐約。所以他說，失過戀的男人，才可能懂得女人。孫犁曾痛惜寫手的浮淺，諷為僅放洋三日，便如何如何。這亦旁證陳九的比喻，并非戲謔，至理良言矣。

·責 編·

談美國的書，尤其談紐約的書，已經很多，很多很多。有些我讀過，有些沒有?？傮w印象是，這些書要么高屋建瓴，搞文化大散文，豐富優(yōu)雅低沉深刻。要么深入發(fā)掘，選擇某些熱點，金融啊，歷史啊，像開礦一樣深進去，掏個大洞，把問題說得很透徹。還有走馬觀花聊生活的，在紐約住了些時日，參觀過博物館，吃過幾家餐廳，看過幾次百老匯演出，見過些人物，于是歸納成書，很陽光很瀟灑，帶著歸途的滿足，別具風情。

不錯，都很不錯。

《紐約第三只眼》與上面所說的不同。高屋建瓴我沒那樣的大情懷。大情懷需要超然的立場和距離感，比如夏堅勇寫《大運河傳》，時空變換產生的極大歷史落差，像長島瓊斯海灘的浪頭從天而降，振聾發(fā)聵，這我真沒有。我天天生活在紐約的某個角落，融化在瑣碎的事務中，很難產生距離感，從天而降我不行。而深入發(fā)掘我也有難度，這需要學者的研究方法和旁征博引，有高遠的哲學思考，比如《文化苦旅》的作者聊他的中東之行，從特洛伊到腓尼基，再到黑海沿岸的斯拉夫文明，一看就是一把好手。

我的文字源于平凡生活，生活狀態(tài)決定了文字風格。我在紐約生活二十多年，從留學生到公務員，經歷了許多細膩微妙的具體過程。就像一枚泡在酒里的虎骨，當我把荷爾蒙釋出時，也密密品味著酒精的份量。這是個互換過程，你不撲上身家性命，就很難得到關于此地的確切感受，仿佛不失戀就無法懂得女人一樣。當其他作者把美國當做身外之物描寫時，我則像記日記一樣寫自己的生活，編織生命的足跡，這無需振聾發(fā)聵，不必冷靜思考，跟著感覺走，抒發(fā)我的世俗情懷，正像那枚虎骨，向你講述著燒酒的醇度。

更重要的是，作為一名漂泊者的角度才是本書獨特之處。我覺得，名副其實的漂泊必須時間足夠長，在漫長的無助中，走回頭路的沖動已消磨殆盡，無論遇到何種困難都得獨自面對。這種狀態(tài)才會讓你把懸空的輕佻放下，踏踏實實關注身邊的人和事，不是走馬觀花，是命運攸關的關注，再怎樣細膩都不過分。小時候我在姥姥家住過兩年，老想著回到母親身邊，老覺得不屬于這里，當離開姥姥家時才發(fā)現，我對老人的情感，街坊四鄰的狀態(tài)，幾乎毫無所知，沒有切膚之痛的感受是漫不經心的，容易飛白。

但是，光有這種狀態(tài)也不夠，還得有濃厚的原鄉(xiāng)情懷，雖然無法走回頭路，但心底對原鄉(xiāng)的情感深刻且不可更改，這種情感恰因身處異鄉(xiāng)無法伸展，而被濃縮成某種條件反射，你說美食，我想餃子，你說女人，我想賢惠，你說喝酒，我想高粱，你說吃肉，我想紅燒，你說中國窮，我想流淚，你說中國壞，我想抽你，幾乎是生理反應。這樣一來你就不光是你了，而成為一塊“文化飛地”，具有某種第三者性質，雖命在他鄉(xiāng)，卻擁有原鄉(xiāng)的靈魂，可原鄉(xiāng)又未必承認你，這種落差賦予你獨立的審美，讓你通過文化孤獨，用冷靜和批判的目光，對兩種文化進行觀察比較。這正是稱本書 《紐約第三只眼》的初衷，即以第三者立場，向原鄉(xiāng)展示異鄉(xiāng)的社會生活，并借助這種堅實的展示，審視原鄉(xiāng)文化的長短曲直，而不只是抒發(fā)輕漫的文化感慨，或傾瀉政治觀點而已。

于是《紐約第三只眼》的文字風格就應該休閑些，不是刻意遠足，而是散步，走哪算哪，邊走邊聊。不是拍攝有頭有尾的紀錄片，而像一位當地的攝影愛好者，用文字拍攝隨機的生活鏡頭，不必彼此相連，卻又息息相關，構成一幅美國的百態(tài)畫卷。我并不想傾訴什么，漂泊的恭卑讓我變得內向，而像聽音樂看畫展，帶你一起感受異鄉(xiāng)生活。沒錯，是感受，當你記不清書中的具體內容，卻仍被揮之不去的感覺浸潤著，我就滿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