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廣濤[聊城大學文學院,山東聊城252059]
海子詩歌鑒賞(十一)
海子詩歌《重建家園》主題闡釋
⊙劉廣濤[聊城大學文學院,山東聊城252059]
在這首富含哲理意蘊的抒情佳作中,海子提出了現代人重建家園的重大文化命題。之所以要重建,是因為詩人敏感地意識到現代人失去土地之后無家可歸的存在狀況;如何重建?放棄狂妄和無知,恢復大地的尊嚴,傾聽神性的召喚,現代人才能詩意地棲居。海子心中的家園,既是生存的家園又是精神的家園;既是詩意的家園又是神性的家園,從某種意義上說,該詩以其哲理深度和神性品格提升了中國當代詩歌的精神品位。
海子家園大地詩意棲居
《重建家園》一詩在海子抒情短詩中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是其代表作之一。該詩圍繞“家園”這一核心,以詩性語言回答了如何重建家園的問題,詩意和哲理的緊密融合使其輕盈如花而又厚重千鈞。由于該詩具有相當開闊的詩歌空間,對其主題思想的理解呈現出見仁見智的格局,筆者嘗試通過文本細讀,進一步探討其豐富而深刻的主題內蘊。
一
《重建家園》①共有4個詩段,根據其內在結構,可劃分為三個部分。下面讓我們逐段分析——
在水上放棄智慧/停止仰望長空/為了生存你要流下屈辱的淚水/來澆灌家園
第1詩段為第一部分,詩人告誡重建家園者,要“放棄智慧”“停止仰望長空”,要用汗水和淚水來澆灌家園。
《重建家園》中的“重建”二字,是相對于家園“毀滅”或“失落”而言的,沒有家園的“毀滅”與“失落”,“重建”又從何說起呢?提起人類最初的“家園”,首先想到的當是“伊甸園”。根據《圣經》記載,上帝按照自己的形象創造了人類的祖先亞當和夏娃,并安置他們住在伊甸園中。“伊甸園”在《圣經》的希伯來原文中含有“樂園”的意思,那里的大地上撒滿金子、珍珠和紅瑪瑙,各種樹木花草從地里長出來,樹上的果子還可以作為食物,亞當和夏娃就在此樂園中幸福地生活著……后來,亞當和夏娃因受蛇的引誘,違背上帝的命令偷吃了智慧樹上的禁果,因而被上帝逐出了伊甸園。作為懲罰,女人增加了懷胎的苦楚,土地也長出荊棘和蒺藜,男人從此需要汗流滿面地辛苦勞作,才能從大地上獲得生存所需的食物。伊甸園作為人類最初的家園,充滿幸福和喜樂,人類始祖因為自身的所謂“智慧”,卻導致了家園的失落。因此,詩人認為重建家園首先要放棄人自身的所謂“智慧”——此乃家園得以重建的先決條件。
那么,詩人為何說“在水上”放棄智慧?《圣經·創世紀》(1:1-2)記載:“起初,上帝創造天地。地是空虛渾沌;深淵上一片黑暗;上帝的靈運行在水面上。”原來,在開天辟地之初,甚至在大地空虛混沌之時,就已經有上帝之靈運行在水面上。由于神靈“在水上”運行,屬于被造之物的人,在上帝面前當然要放棄自身的所謂“智慧”。“人一思考,上帝就發笑”這句古老的猶太格言嘲諷的正是世俗之人的自作聰明。由于人的“智慧”,往往造成如下后果:我們思考得越多,離開家園反而越遠。因此詩人海子才把“放棄智慧”“停止仰望長空”作為現代人重建家園的先決條件。
讀者特別需要注意的是,海子筆下的“停止仰望長空”并非對天空的否定。海子對海德格爾提出的“天地人神”四維結構非常熟悉,事實上,海子重建家園的哲學根基與此結構緊密相關。在海德格爾的“天地人神”結構中,天、地、人、神是相互關聯的。不在場的、隱蔽的存在與在場的、顯現的存在相結合,從而構成一個詩性的“家園”。關于大地、天空及人的本質,劉小楓《詩化哲學》一書中有如下說明:
人之為人者,是他能在勞碌奔忙的范圍內,由此范圍出發而仰望神圣。“此‘仰望’穿越‘向上’而直抵天穹,然則同時仍滯留在‘下面’,在大地上。‘仰望’跨越了天空與大地‘之間’。這‘之間’是賜給人棲居的”。人的本質就在于他能趨向神性,仰望神意之光,用神性來度量自身。正是這種度量使人跨越了大地和蒼天之間的維向,進入自己的本質,從而度量敞亮了棲居的面貌,此一敞亮就是詩意。②
這段文字包含了海德格爾本人對天空與大地之間關系的解釋,人腳踏大地,仰望蒼穹,才獲得自己的本質。在海子的詩歌世界里,天空與大地每每并置而在,二者在詩人心目中具有同等重要的位置。或許正是由于他長期執著地仰望天空,所以才難免產生失望情緒。盡管海子曾一度質問:“天空一無所有/為何給我安慰”(海子《黑夜的獻詩》),但筆者認為,本詩語境中的“停止仰望長空”絕非無視神性;“仰望長空”不過是“沉思”與“冥想”的代稱,由于重建家園強調的是大地上的切實行動,所以詩人要人們停止“仰望長空”。
詩人海子把重建家園放在“大地”層面,說明此家園不僅是精神家園,而且是人類賴以棲居的現實家園。“生存”,在詩人海子看來,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情,所以“為了生存”,“你要流下屈辱的淚水”;而“家園”,作為人類生存的依托,不僅需要用“汗水”而且需要用“淚水”來澆灌,建設家園的艱辛與屈辱,于此可見一斑。如果說“放棄”“停止”這些勸誡可視為重建家園的先決條件,那么,用“淚水”澆灌家園的忠告,其意義則在于:人,在大地上辛勤勞作,是上蒼安排的天職;用汗水和淚水澆灌大地,此乃現代人重建家園的必由之路!
二
第2、3詩段組成該詩第二部分,重點寫重建家園的根基與態度,是第一部分的拓展與深化。下面我們先看第2詩段——
生存無需洞察/大地自己呈現/用幸福也用痛苦/來重建家鄉的屋頂
在詩人看來,“生存”這種最原始、最基本的存在行為,其實并不需要世俗“智慧”的洞察,人只需觀察“大地”,便能領悟到生存的真諦。那么,“大地”是如何呈現自己的呢?“大地承受筑造,滋養果實,蘊藏著水流和巖石,庇護著植物和動物……當我們說到大地,我們同時就已經出于‘四方’之一體化而想到了其他三方。”③在海德格爾看來,大地是四維結構中的一方,形形色色的建筑物、植物和動物乃至水流和巖石,所有遍布于大地的存在物,都是大地的自我“呈現”。中國古人傾向于把“天地人”看作一個整體,“人與天地相參”成為一種文化共識。“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論語·陽貨》)——在孔子看來,天地本不言語,卻能通過萬物生長或四季變化,向人類呈現信息。“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時有明法而不議,萬物有成理而不說。”(莊子《知北游》)——在莊子看來,天地已呈現出“大美”“明法”和“成理”,而對天地萬物靈性的體認,則要由人來完成。詩人海子發現了天地之間的秘密,他認為詩人應該代表大地“立言”,他寫道:“我坐在微溫的地上/陪伴糧食和水……大地在耕種/一語不發”(海子《九首詩的村莊》);他寫道:“我/踩在青草上/感到自己是徹底干凈的黑土地”(海子《活在珍貴的人間》)。正如西川所說:“每一個接近他的人,每一個誦讀過他的詩篇的人,都能從他身上嗅到四季的輪轉、風吹的方向和麥子的成長。泥土的光明與黑暗,溫情與嚴酷化作他生命的本質,化作他出類拔萃、簡約、流暢又鏗鏘的詩歌語言,仿佛沉默的大地為了說話而一把抓住了他,把他變成了大地的嗓子。”④神秘的大地本不能言說,詩人海子自覺充當了大地的“歌喉”,而有時甚至化身為一棵“麥子”,站在太陽“痛苦的芒上”……由此可知,海子心中的“大地”絕非單純的地面,它實際上是一個包含天穹在內的四維空間,人居住于這一神秘而詩化的樂園,憑靈性感受著大地所呈現的一切。而作為大地的守護者,人,理應通過大地萬象,學會生存之道。“對諸神要愛,對世人要善!/……若是大師令你們卻步,/不妨請教廣袤的大自然。”⑤——這是荷爾德林對年輕詩人的諄諄教導。荷爾德林和海子都認為,向自然學習,也即從大地自身的“呈現”中,人們即可領悟生存之道,在大地上找到屬于自己的詩意家園。
詩句“用幸福也用痛苦/來重建家鄉的屋頂”該如何理解呢?諾瓦利斯認為,哲學原就是懷著一種鄉愁的沖動到處尋找家園;海德格爾則認為,詩人的天職是返鄉;海子的“重建家鄉的屋頂”,既有“返鄉”之意,又可作為重建家園的形象代稱。在重建家園時,為何強調“用幸福也用痛苦”呢?海子認為,幸福與痛苦是一枚硬幣的兩面,“我不能放棄幸福/或相反/我以痛苦為生”(海子《明天醒來我會在哪一只鞋子里)。海子深受荷爾德林生命觀的影響,荷氏有如下著名詩句:“因為諸神賜給我們天國的火種/也賜給我們神圣的痛苦/因而就讓它存在吧。我仿佛是/大地的一個兒子/為愛而生,也為痛苦。”(荷爾德林《故鄉吟》)作為大地之子,海子把幸福和痛苦都視為神賜的禮物欣然接受,在幸福和痛苦中領悟生存的要義。1987年秋天,海子在獻給朋友孫理波的生日祝酒詞中,寫有這樣的詩句:“痛苦并非是人類的不幸/痛苦是全人類與生俱來的財富/痛苦產生了人類的老師偉大的先知產生了思想和藝術/朋友們我的祝酒詞是/愿你們一生坎坷痛苦”(海子《生日頌》)。海子對痛苦的思考遠遠高出了世俗層面,沒有神性光芒的照耀,很難寫出這樣的詩句。海子在《我熱愛的詩人——荷爾德林》一文中說:“做一個詩人,你必須熱愛人類的秘密,在神圣的黑夜中走遍大地,熱愛人類的痛苦和幸福,忍受那些必須忍受的,歌唱那些應該歌唱的。”⑥人類的秘密,也是大地的秘密。一個黑夜中走遍大地的詩人,如同諸神的使者,要把神性的啟示傳達給世人。
三
放棄沉思和智慧/如果不能帶來麥粒/請對誠實的大地/保持緘默和你那幽暗的本性
第3詩段重點寫人棲居于大地時所應有的態度。“放棄沉思和智慧”是開篇詩句的進一步凝練,詩人再次強調,要重建家園,必須放棄世俗的“沉思和智慧”,這樣才能在天地萬象中發現神圣并獲得神啟,因為人在大地上的“棲居”就是以神性的尺度規范自身。一旦失去神性尺度,人類就會迷失自我,失去行為規范。就對土地的貪婪開發以及化工污染而言,現代人開創了肆意蹂躪土地的歷史記錄。早在20世紀80年代之初,詩人海子就敏銳地意識到,大地正在死去,家園正在喪失……所以他在長詩《土地》的扉頁警醒發問:“土地去了/用欲望能代替他嗎?”海子寫道:“現代人一只焦黃的老虎/我們已喪失了土地/替代土地的是一種短暫而又抽搐的欲望/膚淺的積木玩具般的欲望。”⑦欲望總是與虛偽為伴,以喧囂為鄰,現代人實際上成了大地的不孝之子,用膚淺的欲望代替了以大地為根基的精神家園。而“土地的不幸是我們全體的不幸/我們生在其中長在其中最終魂歸其中”(海子《生日頌》),于是,他焦灼地呼喚:“何方有一位拯救大地的人?”事實上,作為中國的“麥地詩人”,海子悲壯地扮演了為拯救大地的先知式人物。他鄭重地告誡現代人——“如果不能帶來麥粒/請對誠實的大地/保持緘默和你那幽暗的本性”。大地之誠實,在于能為人類帶來麥粒,呈現果實;驕傲的現代人,如果不能像大地那樣有所奉獻,就應當保持緘默,靜聽神啟并對自己的“幽暗本性”有所警惕。
何謂人之“幽暗本性”?當我們談論人的本性之時,總要尋找一個尺度作為標準,正如海德格爾所說,人之為人,總是對照某種神性的東西,來度測自己。而人一旦運用神性尺度測度自身,就會發現本性幽暗的一面,這種幽暗其實即人性的弱點或原罪。⑧古希臘特爾斐的阿波羅神殿上有一條著名的神諭:“認識你自己”,對此神諭歷來有不同的解釋,其中有這樣一種說法:“認識你自己”就意味著“知道你不是神,也不要犯聲稱要成為神的那種錯誤”,它透漏的信息在于:人不是神,在神面前要謙卑。在此語境下,泰戈爾的名言“當我們謙卑的時候,就是我們最近于偉大的時候”,意味深長,耐人品味。在該詩段中,海子鄭重提及人之“幽暗本性”,意在警醒我們:要尊重大地,不要自以為是,膽大妄為!海子以大地守護者的姿態發出警世之言,反映了詩人重建家園的良苦用心。
第4詩段為該詩第三部分,其內容如下——
風吹炊煙/果園在我身旁靜靜叫喊/“雙手勞動/慰藉心靈”
在這一部分,詩人為讀者勾勒出一個充滿詩意的人間樂園。“充滿勞績,但人詩意地,棲居在這片大地上。”荷爾德林筆下的“詩意棲居”,在海子的“樂園”中得到生動形象的呈現。
從藝術表現上看,詩人僅用寥寥數筆便勾勒出一幅鄉村果園炊煙圖,但卻產生了神奇的藝術效果,這是為什么呢?我們不妨參考一段柯勒律治對渥茲渥斯詩歌創作的評論:“渥茲渥斯先生給自己提出的目標是,給日常事物以新奇的魅力,通過喚起人對習慣的麻木性的注意,引導他去觀察眼前世界的美麗和驚人的事物,以激起一種類似超自然的感覺。”⑨實際上,海子的詩筆恰恰具備了那種“給日常事物以新奇的魅力”的神奇功能,它喚起了我們對大地之美的重新審視。“風吹炊煙/果園在我身旁靜靜叫喊”——這傳神的詩句,的確給帶給讀者某種“超自然的感覺”!該詩句雖然簡單卻有豐富的內涵:果園里有裊裊炊煙升起,說明這個果園是現實生活中的家園,而非不食人間煙火的烏托邦世界;果園在“靜靜叫喊”,這是大地發出的聲音,也是詩人聆聽到的大地上的神啟。由此可知,詩人海子理想中的樂園既是生存家園,又是精神家園;既是詩性家園又是神性家園,在此樂園,詩人終于找到可以“詩意棲居”的人間家園。
“雙手勞動/慰藉心靈”,這神諭般的詩句留給讀者諸多想象空間。勞動,既是人在大地上的天職,又是建設家園的必由之路。通過雙手勞動,人的心靈獲得慰藉;通過雙手勞動,人在大地上詩意的棲居乃得實現。“詩并不飛翔凌越大地之上以逃避大地的羈絆,盤旋其上。正是詩,首次將人帶回大地,使人屬于這大地,并因此使他安居。”⑩海德格爾闡明了詩與大地的關系,強調詩意的棲居要以大地為根基。在建設家園問題上,海子所渴望的并非烏托邦,而是炊煙裊裊的現實家園。海子在《寂靜》一文中說:“我們在地上找水,建設家園,流浪,拖兒帶女。我是說,我們不屑于在永恒面前停留。實體是有的,仍是這活命的土地與水!我們尋求互相庇護的靈魂。我仍然要在溫暖的塵世建造自己就像建造一座房子。”?這段話有助于我們理解該詩主題思想——詩人海子渴望在中國大地上建設一座集生存與精神、詩性與神性于一體的人間樂園!如此詩歌理想出現于20世紀80年代后期,堪稱中國詩壇的福祉。
綜上所述,在這首富含哲理意蘊的抒情佳作中,海子提出了現代人重建家園的重大文化命題。之所以要重建,是因為詩人敏感地意識到現代人失去土地之后無家可歸的存在狀況;如何重建?放棄狂妄和無知,恢復大地的尊嚴,傾聽神性的召喚,現代人才能詩意地棲居。海子筆下的家園,既是生存的家園又是精神的家園;既是詩意的家園又是神性的家園,從某種意義上說,該詩以其哲理深度和神性品格提升了中國當代詩歌的精神品位。
①選自西川主編:《海子詩全集》,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第415頁。(凡本文所引海子詩歌,均自此書此版)
②劉小楓:《詩化哲學——德國浪漫美學傳統》,山東文藝出版社1986年版,第241—242頁。
③孫周興選編:《海德格爾選集》(下),上海三聯書店1996年版,第1178頁。
④西川:《懷念》,見西川主編:《海子詩全集》,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序言部分第11頁。
⑤[德]荷爾德林著、顧正祥譯:《荷爾德林詩新編》,商務印書館2012年版,第32頁。
⑥海子:《我熱愛的詩人——荷爾德林》,見西川主編:《海子詩全集》,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第1071頁。
⑦海子:《土地》第十二章《眾神的黃昏》,見西川主編:《海子詩全集》,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第726頁。
⑧原罪,指人類始祖亞當夏娃違背上帝的禁令偷食禁果所犯下的罪過,它揭示了人類根性上的弱點。
⑨劉保端編譯:《十九世紀英國詩人論詩》,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年版,第63頁。
⑩[德]海德格爾著、郜元寶編譯:《人,詩意地安居》,上海遠東出版社1995年版,第93頁。
?海子:《寂靜》一文為《但是水、水》原代后記,見西川主編:《海子詩全集》,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第1026頁。
作者:劉廣濤,文學博士,聊城大學文學院教授,主要從事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
編輯:趙紅玉E-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