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毓
陳 毓
做過公務員、電視編導、期刊編輯,現供職《陜西畫報》。陜西文學院簽約作家。出版小小說集《嘿,我要敲你門了》《美人跡》《夜的黑》等6部,隨筆集《星光下,蒲團上》。四次獲《小小說選刊》優秀作品獎,兩次獲小小說金麻雀獎,獲首屆《小說選刊》《小小說選刊》優秀小小說雙刊獎。
旅行者
旅行者來到一個神秘國度。他似乎名叫托馬斯,托馬斯A,或者托馬斯B,都無關緊要。旅行者衣衫襤褸,蓬頭垢面。這是個一輩子都想在旅途上的人,他喜歡“在路上”的感覺,路上的種種“遇見”,讓他有“活著”的充實感。門關不住他,他是天生的浪子。
直到這一天——
托馬斯到達的神秘國度使他驚喜贊嘆。神秘國度擁有數千年的古老文明。街巷井然,建筑精美,人民心存對祖先的敬重,延續著祖先的文化和傳統,他們在路上相遇,都要互致問訊,誦禱吉祥。他們的語言,在網絡語言盛行的今天,依然像天籟之音不被篡改。
托馬斯來到神秘國度那天,聽到一個驚人的消息:置于圣壇上,那顆據說比他們的祖先還要老的寶石失竊了。消息不脛而走,居民人心惶惶。人們首先懷疑外來者,因為圣壇上的神圣寶石是被神秘的咒語詛咒過的,靠近必招致災難,這幾乎是神秘國度居民融進血液里的警戒。至于能帶來什么災難,雖沒得到過驗證,但凡擁有寶石者必死的說法,神秘國度的居民深信不疑。
旅行者托馬斯在神秘國度寬敞的街道上悠閑漫步,大氣的建筑構件上雕刻著豐富的浮雕圖案,細膩生動地傳遞著文明古國的信息。井然有序的街道邊,建筑各具風韻,恰當地構筑出美好的空間。謙和的行人、繁華的市場、悅耳的叫賣聲……無論老孺稚童,壯漢蛾眉,哪怕他們身著黑衣,也讓旅行者有華麗新異之感。
但寶石失竊帶來的恐慌迅速降臨到安靜祥和的神秘之境,謠言乍起,像陰霾降臨無人能夠阻擋。
神秘之國的侍衛出動了,他們機警如獵犬,但一天天過去,失竊的寶石仍無著落。街上開始有人神秘地死去。第一個死者背靠神殿后面的一棵大樹,臉上的表情怪異,很難一言說出那表情是幸福還是痛苦,似乎千言萬語,也夠不著他彌留之際的那聲嘆息。死者的表情又似乎帶著某種暗示,仿佛在說,我之所見,你們親歷才能知曉。
神殿后的死者帶給公眾的恐慌未及平息,又有一人在毗鄰鬧市的一條巷道中死去。一樣的臉上神秘不可解的表情。細心人留心到死者手勢的相似,向外伸出的手臂似乎想要抓住什么,卻顯得徒勞而絕望。緊接著第三、第四個死者出現。現在人們推測,死者臉上神秘不可解的表情就是貪婪,至此,人們終于理解了那說不上痛苦還是幸福的模糊表情的含義。
現在人們確信,神秘寶石,誰得到,誰必死。
但依然有人死去。活著的人祈禱神靈,保佑寶石出現在死者身邊,哪怕是被秘密縫進死者的衣襟底,只要能找到寶石,就有辦法終止死亡。他們將心懷虔敬與忠誠,用圣水洗濯寶石,用神香繚繞寶石上的人間欲孽,再在萬民的祈福禱告聲中,把寶石歸置原位。但是,人們只見死去的人,卻不見失竊的寶石。心灰的人說,末日來了。
末日真的來了嗎?眼見著死人越來越多,今天這里明天那里,但沒人認領死去的人,因為認領了,無異于認領了羞恥,只好任死者的尸骨風吹日曬,不堪目睹。行人掩鼻低頭,神秘之國不見了往日的昌隆和平之象。
只有野狗和烏鴉在寂寞的尸體之間忙碌,傳播小道消息,卻都是壞消息。死人越來越多,現在幾乎沒有人有興趣猜測死者死去的因由。活著的人緊閉門窗,城市寂寞如死。
托馬斯想離開的時候業已遲晚,交通癱瘓,沒有合適的工具,也沒有人力能夠送他離開。旅行者那顆習慣在路上,從不畏難的心現在疲憊不堪。他找不到可口干凈的食物和水,旅行者皮包骨頭,氣喘吁吁,他想要總結自己的所見,想把自己模糊的思考寫在紙上記錄下來,他擔心某天早上,太陽升起,他卻再也不能站起。他的擔心是正常的,因為在旅行者身后,城市一片死寂,以前那莊嚴神圣,讓他想要流下熱淚的建筑現在像是巨大的廢墟,散發出廢墟才有的頹廢味道。
旅行者掙扎著爬行到了海邊,他向大海伸出手臂,但是大海涌起巨浪,浪頭發出黑光,就在旅行者倍感絕望之時,一道璀璨光芒耀花了他的眼睛,光芒泄露自一只巨鳥的翅膀底。托馬斯從未見過那顆傳說中的寶石,但他確信璀璨光芒一定來自傳說中的寶石,那只神秘的大鳥把寶石當成了自己的一枚蛋?把它緊緊地抱在懷里。
旅行者陡增精神,他抬起上半個身子,與此同時,他驚訝地聽到身后傳來一聲嘹亮的,類似嬰兒的啼哭。
望海潮
我來譚門三天了。你如果在擺滿硨磲、海螺、各種干鮮的店鋪里看見我,或是在被月光和日光輪番漂洗得發亮的石板窄路上和我相遇,你會猜出我的身份:為一斗米挖空心思尋覓采訪靈感的記者,或看上去無所事事滿不在乎其實目光炯炯渴望隨時有所發現的采風者。你對。兩種身份我兼有。我固執以為,一個內心沒有想法,沒有期待,不明白“發呆”意味的人,出門這兩個字對他就沒意義。但我真的能夠奢侈到只為“發呆”來譚門嗎?
是的,我來譚門三天了。譚門是漁村,是因海而生因魚而存的漁港。若是譚門的漁船同時返港,密密的桅桿能遮蔽碼頭的半邊天空。我在這三天吃下的海鮮比我在我的城市里三年所吃的海鮮加起來都多。我想這些魚若是以我的肚腹為海,會活躍出什么力量?
蘇燦然是我在譚門的向導,陪我四處溜達,擔心我一無所獲而心意惶惶,直到這個早上,在我們偶然回頭的瞬間,他忽然如釋重負。蘇燦然指給我看一個人,那個老太太,我咋就忘了她呢?楊柳青,她95歲了。蘇燦然拍著自己的腦門說。
我的反應肯定在蘇燦然意料中,不等我問,他就說,她就叫楊柳青,是真名字,她就是95歲。蘇燦然說完,大聲朝那個向我們走來的婦人喊,楊柳青奶奶,您今年幾歲了?
我95歲了,你知道你還問。叫楊柳青的婦人走到我們眼前,把她白臉上的一雙黑眼眸照向蘇燦然,又照向我,說,我可不想再活95歲。語氣和表情幾乎可以用“嫣然”形容,讓我更加恍惚。一個和你說她95歲的人,而你覺得她的身體看上去最多45歲;一張95歲的臉上還能生長那樣黑亮的眼眸?一個你能看見“嫣然”表情的老人的臉?我覺得中了蠱般地恍惚。
我跟在楊柳青輕如貍貓的腳步后,我忽略了蘇燦然在我身后大聲告假說他要去女友那里討一杯茶吃,我幾乎立即就忘了跟隨我三天的蘇燦然。
我跟著楊柳青肯定是向海邊走,從越發明亮的道路能判斷這點,從越來越濃的海的氣味里能證明這點。
我跟在楊柳青身后,聽見她說,你緊走兩步,我倆并肩走。她說的是譚門話,但我一下子就懂了。我于是緊走兩步,和她并肩行。
你看,兩個細身子,能擋住誰的路?楊柳青朝我眨眼睛,白臉上的黑眼眸明顯露出滿意和愉悅。
幾分鐘我們就走到海邊了。楊柳青帶我來到一片海礁上,海水不會到這里來,礁石干燥,我們坐下。我相信這是回望譚門的最好角度,同時又能眺望大海在前面接天鋪地而去,越發讓我覺得身后的港灣穩重可靠,隨時迎候每一個出海人歸來。
但是楊柳青生命中最重要的那個人,她的男人,某次出海卻再也沒能歸來。于世上的蕓蕓眾生,于海邊漁村那些為海生也不惜為海死的人,這也是現實之一種。楊柳青沒有呼天搶地痛不欲生,她為思念而生的眼淚月亮知道,大海也記住她眼淚的味道了。
他不歸,她就每天來此等候,燈塔一樣守信。
他有一件青布衫子,一件白布衫子。楊柳青看著海上,某個我望不到的點,說。
他出海的那天穿白布衫子,他就是穿青布衫我也看得清。我又一次看見楊柳青眼睛里的嫣然。我看向楊柳青的眼睛深處,我在那里發現一片海,一個穿白布衣衫的青年,在漁船駛向遠方的那一天,聰明地把身影從一群穿青布衣衫的男人中分離出來,好叫愛人輕易識別,長久看見。那個白布衣衫的身影駐扎在楊柳青心上,直到今天,永遠意氣風發,永遠年輕英俊。天上云影投進海之心,我三天來的探訪在這一瞬聚合。我忽然明白我在“漁村記事”里看到的一段記述,和眼下楊柳青的敘述,是同一人。我當時遺憾看不到海之子的照片,卻不料在楊柳青這里和他相遇。他是楊柳青的驕傲,也是整個譚門的驕傲,他15歲時就能獵得鯊魚歸來。譚門少年的成人禮,當男兒長大到15歲,就要在長輩的陪同下第一次駕舟出海,他們要釣到鯊魚才能完成男孩的成人禮。她18歲嫁給他,他們的婚姻是漁村的童話。婚禮的當晚,他輕聲告訴她,他成年禮上的鯊魚,是愛他的父親藏在船上的,他當然在陽光暴曬的海上尋覓了一整天,他們出海上百公里,但他們連鯊魚的影子都沒看見。為什么要用鯊魚見證漁家少年的勇敢?應該用硨磲,潛水到深海,摘得硨磲獻給愛人,這才是海上勇士的樣子嘛。她沒惱他,她愛他的誠實。海上勇士在28歲那年永遠定格在海之心上。楊柳青的故事漫長又短暫。現在楊柳青回眸看我,若是她和她的勇士見了面,他能認出她來嗎?
能,我確定回答。我說,他能從你輕巧的腳步聲辨識出你,能從你的黑眼眸里看見你,更能從你溫柔的嗓音認出你。
楊柳青的黑眼眸嫣然對我,她說謝謝。用的當然還是地道的譚門方言,但是,她的話,我都聽明白了。我想,當一個人對你講述愛的時候,不管她使用的是什么語言,你都能聽懂的吧。
責任編輯:王彥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