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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者

2014-03-18 17:17:26向島
延河 2014年2期

向島

畢業于西安交通大學財經專業。出版長篇小說《沉浮》《拋錨》,為亞馬遜、當當網等網店暢銷書。發表中短篇小說《斜陽》《聲名飛揚》《詩人之死》《雙套結》等,作品散見《中國作家》《當代》《天涯》《小說月報》《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長江文藝·好小說》等。系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馬馳覺得,他參加這次“隆城之夏”活動,純屬馬槽里添了一張驢嘴。“隆城之夏”是影視編劇們的聚會,說白了,盛夏酷暑中為各路編劇提供一次避暑休閑的機會而已。馬馳是寫小說的,像他這種級別的小說作者,全國數以百計,沒有多大名堂。因為寫小說,馬馳成為一家不大的行業性文學刊物編輯,飄在京城混一口飯吃。馬馳參加這次活動,是因為他跟主辦者隆城山莊的谷老板熟,谷老板算是個文學愛好者,馬馳給他發過幾篇小散文舊體詩什么的。谷老板屬隆城巨富,滿城一叢叢的高樓,多大半是他開發的。多少文青為了謀生恨不得踹文學一腳,而谷老板錢掙膩了卻要玩一把文學,并且越玩興頭越大。他這回弄個“隆城之夏”,就是謀劃著想轉行,搞影視劇投資了。谷老板畢竟跟那些胡亂燒錢的“土豪”們還不一樣,他深感當前影視劇瞎編濫造,他不弄不說,要弄就要抓個好本子,力爭弄出個精品來。

隆城不算遠,在燕京東北一百多公里處,行政區劃上卻已屬了外省。馬馳沒有想到,成天開車,這一次的行程卻并不順當。他下午三點動身,計劃著在六點前趕到隆城山莊吃晚飯應該沒有問題。不料駕車還沒出城,原先萬里晴空沒有任何變天前兆的天空,卻說變就變,轉眼間烏云壓頂,連一點雷聲提示也沒有,銅錢大的雨點就噼里啪啦砸將下來,越來越密集,迅速織出了一天雨河。周圍光線很快昏暗下來,一片密密麻麻的車流亮起了車燈,無數的應急燈忽閃忽閃。馬馳的車子正好堵在立交橋坡底,地面上本來已經積水成河,橋坡上的雨水還在疾速往車輪下涌。這情景著實有點可怕。想到之前京城里的那一場雨災中,有人就是因為遲疑中舍不得車子而喪命的。馬馳這陣子頭腦是清醒的,他隨時都準備棄車而逃。雖說這輛不值錢的車子是他目前的唯一財產,他可不愿意這財產沒有了主人。好在,車流的蝸牛還能緩慢蠕動,而輪下的積水也并未快速上升,車子總算移到立交橋高處了。從這里再看四周,昏暗中一片車燈被暴雨撕扯得斑駁陸離,鬼影似的,恍若世界末日。外面突然又響起叮叮咚咚的敲擊聲,馬馳心中一悸,以為是撞車了還是怎么的,湊近擋風玻璃看,在雨刷刮抹不及的水幕中,有蠶豆大小的白球兒正在往下滾落,拖著雨水的尾巴在車子前蓋上蹦跳。是冰雹。車流這下都擁在昏暗中不動,因為速度只能使得冰雹發出更大的撞擊聲。一片車燈閃爍,還有汽車喇叭的嘶鳴,活像西方災難片中的場景。

暴雨。冰雹。再持續二十分鐘恐怕就是不堪設想的災難,猶如之前經歷過的那樣。好在它們適可而止了。地上的雨流還在擇隙而遁,天空卻嘩然晴朗,泥腥濃郁的氣息中大太陽西天高照,威力不減,若無其事,仿佛什么都沒有發生過。車流終于流動起來,掙扎著駛上京承高速,路算是路車也算是車了。一陣疾馳,半路還得離開高速路走上一條普通路面。隆城是個縣城,連接外界的公路卻并不好。好在車輛不多,沒有障礙。比預計時間晚了約一個半小時,到了隆城。

隆城山莊迎門便是層層疊疊的綠山,藍天白云下,錯落的紅房子點綴在山坡。馬馳把車子停放在停車場,一下車,撲面而來的蔭涼之氣就給人來了個愜意的見面禮。要說沒有多少距離,跟京城卻截然兩個世界了,仿佛從夏天提前進入了秋天。馬馳從后備廂取出行李箱,拖著拉桿,沿著蜿蜒的石鋪慢坡小路朝紅房子走,走了不到三分之一,遠山里滾出一聲悶雷,山雨來得更快,“唰”地一聲,密集地就下來了,滿山的樹木頓時吼成一片。雨傘有,在車里。往上走要淋雨,倒回去取傘也得淋雨,索性還不如繼續往上走呢。到了大堂的接待處,馬馳早已成了落湯雞,冷得渾身打哆嗦,皮鞋里也灌滿了水,咕嘰咕嘰直響。這可真有點狼狽。現在不是秋天,是穿越到冬天了。呵,少半天里,經歷了幾個季節。

馬馳被安排住在主樓二層,一個標準間。工作人員跟他解釋說,不好意思,別墅房都住滿了。別墅房當然是編劇大腕兒們住,馬馳作為蹭會的,本來也就沒想。編劇們都是帶著配偶來的,馬馳單身一人,沒誰可帶,別墅不別墅的,也就沒多大意思。馬馳把濕透了的衣服扒了,換上衣服,靸了塑料拖鞋,去餐廳吃飯。開飯時間已過,餐廳里正在收拾,端了兩份菜,稀飯,饅頭,全都半涼不熱的,馬馳湊合著吃了。谷老板這陣肯定在忙著拜會各路大腕兒,也見不上個面。馬馳就回到房間,沖了個澡,把濕衣褲胡亂揉搓著洗了,坐在電腦前上網,光膀子只穿個褲頭。馬馳平常下班,一回到京城里那間小小的租住房,總是這樣。在這里卻有些冷,趕緊扯了床上的一條絨毯裹上。

窗外很近地正對著一幢兩層的別墅小樓,上層的房子只占了半截,留出一大塊平臺,被一圈白石的護欄圍著。隔著雨幕,只是感覺距離太近了,一個大跨步都可以跨越過去似的。別墅的樓上樓下,此刻都亮著燈,但窗簾拉著,也不知住的哪位編劇大仙。馬馳掃了一眼,能看到的僅此而已。他并沒有窺探欲,他繼續上他的網。待在城里時,要用“閉門即深山”來強調個體的獨立性。馬馳租住屋光禿禿的墻壁上,就貼著他自己涂鴉的這樣一幅毛筆字。真的來到山里了,又要急不可耐地扒住網絡觀望熱鬧世界,生怕這世界把自己給甩掉給遺忘了。人其實就是這樣無聊。先是瀏覽一下鳳凰網新聞,敘利亞,釣魚島,高官落馬,少年強奸,天災,人禍,犯罪,墮落……每天都有新鮮事發生。不看想看,看了也白看。下來便是進入微博。吃撐減肥的,窮困掙扎的,都在這里大嚼其舌,說三道四。高官富商,天天黑吃昧吃,唯恐讓誰知道了。可憐的屌絲文人,卻動輒曬出杯盤狼藉的聚餐場面。這算是真正的黑色幽默吧。微博上,有文人又在叫喚工資低、稿費低的問題,貼出了一份泥瓦工的工資單進行比對,質疑堂堂研究生畢業的,為什么還不如泥瓦工收入高?這真是渴得要吃雪的架勢了,跟吃力流汗拼死拼活的泥瓦工比收入,也忍心?沒錯,馬馳是研究生,同時也是寫作者,他當然希望工資高稿費也高,讓他能盡快在京城買上房子。馬馳遲遲找不來女朋友,說到底還是因為沒有房子。這些年馬馳自己結識的、別人介紹的女孩子要說很不少了,跟其中有幾個接觸下來,確實不無默契,但最終還是因為房子而分手了,眼看著她們攀了高枝,成為別人的妻子。可馬馳的父親,正好也是泥瓦工。年復一年,春夏秋冬,在老家所在的西北省城里給人蓋房子撐持家用,馬馳前面上學,就是靠父親當泥瓦工掙錢供給的。父親年事漸高,累彎了腰,落下一身的病,家里的日子也沒見好到哪里去。馬馳更希望天下泥瓦工都過上好日子啊!不過,在微博里馬馳一般很少發言摻和,誰愛說啥說去,他更多的時候只是個潛水觀望者。

微博,一天不看就好像天缺了一角,天天看了也沒多出一角。你是誰還是誰,該咋樣照咋樣。并且,每次興沖沖而進,頭昏腦漲而出,不知不覺消磨掉幾個小時,乏味得很。但如果沒有這種消磨,大塊的時間又怎么過?馬馳百無聊賴,在微博的搜索窗里輸入了“隆城山莊”幾個字,輸入了才覺得輸錯地方了,要搜索也該在網絡地址欄中全網搜索的,微博里誰倒是與這小小的隆城山莊有關啊!但順手還是點了搜索引擎,不料,還真是跳出一條有關“隆城山莊”的微博:“下午到的隆城山莊。果然涼快,甚至有些冷。空氣真好,這里并且沒有蚊子。要是能在戶外跳一場舞,該多好!可是下雨了,這地方雨勢迅猛。”底下配有照片,點綴在綠山中的一片紅房子,分明就是這一個而不會是別的“隆城山莊”。下午七點多剛發不久的微博。博主的名字也有些與眾不同:“舞者于慧”。頭圖正是一個翩然獨舞的女子,側身,甩兩根粗長的辮子。辮子,如今已是很少見了。

編劇聚會的場所,何以會出現“舞者”,是哪位編劇大腕的夫人情人?還是某個編劇女俠的化名?馬馳好奇心頓起,瀏覽了一番她之前所發的微博,除了說跳舞的事,就是說說爬山之類的戶外運動。再點開相冊看,密密麻麻五顏六色幾乎全是她的舞照。這舞者看來名副其實。馬馳從小生長在西北內陸的農村,對舞蹈是陌生的。這些年他也算走過不少地方了,在他的印象中,舞蹈屬于邊疆少數民族的專長。記得以前還讀過葉淺予先生的一本畫集,里面大量的都是舞蹈人物,形象生動,色彩斑斕,印象深刻。馬馳此刻仿佛又進入葉淺予的畫境了,他一張一張看這些照片,每一張都放大了仔細看。這位舞者并不年輕了,但照片中看不出她的年齡,乍看有四十歲了吧,時不時卻又像少女。電視里看到過那些舞蹈家,年齡很不小了卻不顯得,她們的年齡不好說。眼前這位舞者,年齡多大且不說,但舞蹈起來卻如少女,那面容,那眼神,純凈而莊嚴,似乎天塌下來也影響不了她沉浸在自己的舞蹈世界。等到馬馳把相冊里的圖片逐一看過,滿眼滿腦已全讓這舞者的形象給占領了。網絡是虛擬世界,有人戴面具,有人穿馬甲,有人猶抱琵琶半遮面玩真真假假,馬馳自己的微博中,有各種各樣的外來圖片,唯獨沒有一張自己的真容。這個于慧,這個舞者,卻完全要把自己裸露在一個網絡世界,她該是怎樣的一個女人?

雨什么時候住的馬馳不知道。當對面別墅樓的平臺上有了人影晃動,他卻及時就知道了。不是看到的,而是感知到了。擰頭一看,一個舞動的身影清清楚楚。雨后,山里的天空晴凈邈遠,疊印出近山遠山深淺不同的輪廓。被雨水洗過的月亮高掛山頭,將圓或者圓過了的樣子,按陰歷應該是十五前后。想想自然社會的漫漫長夜,古人們一到夜晚總是與月亮廝守,多少美好故事和流傳詩文都與這月亮有關。現代人用華燈裝飾夜晚,取代月亮,月亮卻絕不偷懶,該圓該缺,分毫都不耍懶也不僭越。對馬馳來說,這樣的月亮只是留在遙遠的童年記憶中,到城里上學工作以來,就很少看見過了。眼前,不但重現了記憶中的月亮,月亮下面還多出了一個翩翩的舞者。跟照片中的人可以印證的面影,更重要的是那一對甩動的辮子,都在表明她正是“舞者于慧”,大概不會錯,小小的隆城山莊,不會再有第二個舞者,第二個于慧。世界之大,世界之小,世界平面化平庸化,世界有時候仍然還有奇妙處。本來就距離很近,馬馳所在的位置,又正好可以平視對面的平臺,月光下的舞蹈,就仿佛專為馬馳而展示的。這是夢幻?是童話世界?馬馳把自己都看呆了,竟然顧不得這樣盯著別人看其實是有失禮貌的。而舞者卻完全陶醉在自己的舞蹈中,全神貫注,旁若無人。

馬馳意識到自己的窺探行為后暗吃一驚,慌忙關了房燈。電腦還在放出灼亮的光,顧不得關機程序了,一下子摁斷了電源開關。他這下躲在黑暗中,一直看了一個多小時。一個多小時的舞蹈,一直都是激情蕩漾,酣暢淋漓。直到舞者結束了跳舞,離開平臺回到房間,他依然面對著那空蕩蕩的平臺發愣。如果這真的屬于窺探,馬馳長這么大,也算是當了一回窺探者了。

在城里那間小小的出租房,那個破舊的窗式空調要整夜開著才能睡下,吵得人頭疼。這山里睡覺還需蓋被子,綿軟微潮的被子蓋在身上,馬馳卻翻騰著怎么也睡不著。

馬馳早上醒來時還不到六點。晚上其實沒睡幾個小時,好不容易迷糊睡著,還老是做夢,山的夢,舞的夢,城里堵車的夢,亂七八糟。要是在城里,他會翻身再睡,用大半個白天把夜里缺欠的瞌睡補回來。當編輯的最大好處是不用每天坐班,而寫小說最大的主動性是今天不寫還有明天。以寫小說的名義,他還放縱自己抽煙,越抽越多,比如像現在這樣一睜眼就臥床抽煙,兩根煙抽完,馬馳不想再睡了。于慧,舞者,現在可以確定并不屬于夢,而是真實的存在,近在咫尺的存在。

他跳下床先是打開電腦,破例地不用每天第一眼去看鳳凰網關心世界風云天下大事,而是直接進入微博直奔“舞者于慧”。昨晚十點多新寫的一條:“晚上9時許雨停了。住處的二樓也有一個平臺,可以讓我完成自己的晚間功課。空氣太好了,在這里跳舞真是一種享受。出了汗再洗過澡,今晚能睡一個好覺。”

馬馳撩開窗簾,天色早已大亮。對面的別墅,一樓窗簾緊閉,二樓昨晚亮燈的房間卻窗簾大開著。而旁邊的平臺,空蕩無人。

馬馳簡單草率地洗漱了,就急切地下樓去。他也不知道要干什么。一出樓門走在曲徑通幽的鵝卵石坡道或石板臺階上,他已經成為一個破例早起的悠閑散步者了。

翠屏如畫,清風鳥語。道旁開放著牡丹、芍藥、薔薇、三角梅,這是馬馳認識的花。還有許多品種他不認得。山坡上一眼望不透的,要么是山楂林,要么是板栗樹,來之前在網上查過介紹,隆城就盛產這兩樣東西。山楂已經坐果了,一朵一朵像是菩薩手捧佛珠。板栗還看不到,只見樹上吊著一串串米黃的穗子。

馬馳突然覺得這情景有些奢侈。青山,空氣,晨光,都有些奢侈。整天鉆在城里,沒有這樣的青山和空氣不說,也很少享有過早起的晨光。記不得是誰說過,夜晚是屬于年輕人的,而清晨是屬于老年人的。的確是這樣吧。早起的記憶,對馬馳來說已有些遙遠了,還是在他上小學上中學的時期。中小學生是這個社會最辛苦的人群,每天早早起來上學,晚上還要寫沒完沒了的作業。不管未來考上好大學還是賴大學,成龍也好成蟲也罷,每個人過程都一樣,誰也不能簡化。一旦上了大學,尤其是畢業后進入成人社會,大家就都混了。你混我也混,誰還混不過誰?以馬馳三十年的人生體驗,就是這樣。

馬馳循道而上。山莊里,被山楂或者板栗樹夾出來的,彎彎曲曲,其實就這一條道,時而坡道,時而臺階。一片錯落的別墅房漸漸成為俯視,幾何圖形的屋頂,綠樹掩映中的紅瓦,一縷縷白紗般飄動的晨霧。往上看,隔開一片綠樹,遠遠露出了一個亭子的飛檐,那里應該是山莊的一個制高點吧。亭子作為目標吸引了馬馳,他于是踏著石階路小跑而上。還沒到亭子,先聽到了一陣音樂聲。音樂聲正是從亭子里傳來的。走近了一看,亭子里早已有人。呵,莫道君行早,更有早到人。

舞者于慧?!

不是她還是誰呢。她正在跳舞,跳得專注而忘情。看到馬馳,也不亂方寸,只是在目光掠過他時,似有若無地點一下頭嘴角掛出一些笑意,算是打過招呼了。和昨晚的“窺探”效果不同的是,此刻的舞者由黑白變成了彩色,由幽靈一樣的影子變成了活生生的人。

一件黑色的上衣,寬及肩膀的V字領上鑲了水紅色的一道邊,跟這鑲邊一樣水紅色的,是一件綢的長褲,以及紅綢的軟底舞鞋。兩根舞動著的粗大辮子上,也是扎著同樣水紅色的蝴蝶結(看來這是一套行頭了)。黑色上衣是貼身的,顯得收斂,水紅色的綢褲卻寬大鋪張,舞起來像是長裙。

馬馳站在亭子邊上都看呆了。過后再想起來,這和昨晚的“窺探”一樣,都是很不禮貌的。但他此刻卻顧不了這些。舞者和看者,同樣地專注。

直到一段舞曲告一段落了,她才停下來,跟馬馳打招呼說:“早上好。”走過去把放音機關掉。一個黑匣子,上面插著U盤。

“于慧?”馬馳走入亭子。

“哈,你好!”她并不奇怪馬馳何以知道自己的名字,把搭在放音機金屬提把兒上的一方紫色小毛巾拿起來,擦汗。

臉色黧黑。瘦。寬大的V字領里,鎖骨撐得老高。胸部卻有些不和諧似的壯觀,還有幽深的乳溝。馬馳慌忙把目光移開,水紅色長褲中,碩大而翹起的臀部卻躲都躲不過。該收處收,該放處放,算是運動型女人中慣見的身材吧。只不過在她這里,收放全都近乎極致了。至于她的年齡,馬馳從照片中沒看出來,此刻站在真人面前,還是看不出來。就跟電視里那個舞蹈家楊麗萍一樣,時而像少女,時而又像半老徐娘,讓人弄不清。馬馳對于那些女作者們,扮嫩的扮純的扮妖的神神叨叨的,都能透過現象看本質,而對于跳舞的女人,說實話,他不懂。

馬馳說:“這么早啊?”

于慧說:“習慣了。”又不經意似的補上一句:“怎么就知道我名字哈?”

“微博。”

“哈,見笑了。我沒事弄那個玩的。怎么稱呼你啊編劇老師?”

“免貴,馬馳。我不是編劇,寫小說的,一個小編輯,算是來瞎蹭唄。”

“哈,好記。”于慧笑道,“照你說,我才正兒八經是來蹭吃蹭喝的呢。啥事不干,就是個跳舞,閑逛。不過我下午去街上轉了,小縣城,真沒個啥逛頭。”

“每天都跳舞?”

“嗯,早晚各一次,比較規律。”

“你昨晚在平臺上跳舞,我也看了。”馬馳說,“昨晚沒聽見放音樂啊,怎么跳的?”

“哈,是嗎?晚了怕影響別人休息,用的耳機。你一個人來的?”

馬馳一笑,“我單身漢啊,只能一個人來了。你是跟先生一起?”

“翁鼎之。”

馬馳說:“呵,翁老大名鼎鼎,大腕兒。”

“哈,就那么回事吧。”于慧淡淡地說了一句,看來她說話總喜歡帶一個“哈”字。她收拾了自己的東西,跟馬馳說:“我先下去了。”

于慧步履輕快地走下臺階,她走路也像是跳舞。俯看時只是顯得臀部的發達,而那水紅色的綢褲嘩啦啦擺動,像是彩云一樣托浮著她。馬馳站在亭子里一直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石階拐彎的綠樹之中。

早餐時谷老板才閃面了。來了七位編劇,連同家屬總共也就十來個人。早餐是自助餐,谷老板端了餐盤跟大家打招呼。馬馳看見翁鼎之于慧夫婦在前面打飯,于慧已換上了紫羅蘭色的真絲套裙,運動型女人當服裝模特再好不過,把一套衣服穿得挺闊精神,凹凸有致。翁鼎之一頭蕭蕭白發,雪白的襯衫,黑色背帶褲,快七十歲的人了,看上去仍然精神飽滿。成功者,富足,體面,幸福,“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看來沒錯。馬馳早上從亭子下來,在院子里碰上谷老板,寒暄過幾句。谷老板是在等著招呼翁鼎之夫婦吃早餐,他扳著指頭跟馬馳介紹了這次來的編劇。谷老板是用價碼為編劇們劃分級別的,說是一集劇本多少錢的有誰誰,多少錢的又有誰誰,價碼最高的看來就屬翁鼎之了。自助餐隨便找桌坐,谷老板跟翁鼎之夫婦坐在一桌。馬馳沒少參加過文學雜志舉辦的各類筆會、采風,說是現在有微博微信QQ什么的,人際交流的手段和方式很多,但真的見了面,一個個卻心懷鬼胎似的,不見得就有什么溝通。好在馬馳跟這些編劇們都不熟,不用為溝通犯難,他獨自坐在了角上的桌子吃清靜飯。

編劇如今赤裸裸拿掙錢多少劃分身價了,這不是谷老板的創造,社會整個這樣了。但不提錢倒好,一提就戳到了馬馳的痛處。要有錢誰他媽還住那破舊逼仄的出租房打光棍啊。馬馳也有一些級別不高的編劇朋友,說白了只是給人當槍手,吃喝玩樂啥不耽擱,一星期敲出一集電視劇幾千上萬的也就到手了。馬馳在雜志社上班,整天看稿子眼花繚亂頭昏腦漲,亂七八糟加起來,一月拿人三千大毛。而自己在工作之余寫小說,就算你也勤奮也才思敏捷,一月弄出一個三幾萬字的中篇,稿費也就兩三千元。這種賬,你絕不可乘以“12”來計算,因為你不是機器人。以現在的房價,如此下去,活三輩子不吃不喝也買不了一套房來,沒有房就沒有姑娘愿意跟你,起碼到目前為止是沒有。多虧馬馳的父親是個泥瓦工,要不然他也有可能在網上大放厥詞,跟累死累活的泥瓦工們比收入,失敬于勞動和勞動者,褻瀆先人。完全有可能。這么說來,是泥瓦工的父親,在客觀上為他設置了做人做事的底線。

度假,避暑,隆城山莊確實有點世外桃源的意味。而吃飯,睡覺,看來將成為馬馳這一個星期的基本生活。

馬馳成天忙忙亂亂,苦于靜不下來。整天看那些亂七八糟的稿子,看得人倒胃口。靜不下心來多讀些經典,多寫點自己的東西。這回來隆城山莊,書帶了一本《掠奪者》,福克納寫作生涯的最后一部小說。馬馳從大學時就迷戀上福克納,直到后來上研究生,再到參加工作,一路下來興致不減。在他看來,二十世紀以降的作家,托爾斯泰那樣巨人級的已經沒有了,許多作家強調回歸自我,寧可成為一葉扁舟。而福克納事實上卻是一艘航空母艦,許多作家是從他那里出發的。福克納的作品,隨著國內的翻譯出版,馬馳一本一本往下啃,就剩下這本《掠奪者》了。他歪在床頭抽煙,拿起書翻看了一兩頁又放下了。這陣子不想看書。對馬馳來說,這種過分的靜謐有些奢侈,反倒心靜不下來。煙一根接一根,倒是抽了不少。還有舞者于慧似乎也在干擾著他,近在咫尺,卻看不見她。她此刻又在做什么呢?馬馳跳下床,決定開車到縣城里去溜一圈。

馬馳這輛捷達車是舊車,雜志社穆主編在北京新增車輛實行搖號控制之前,弄到了一個新的車號,就把這個舊車折價轉讓了他。穆主編原先一手開著,才跑了十萬公里出頭,也沒受過啥大傷。穆主編跟馬馳說,這車子就跟你這小伙子一樣,正是身強力壯的好光景呢,實在是舍不得轉給旁人。馬馳向家里湊了些錢,就接手了。平常給雜志社跑些公事,穆主編還會發給他車補。現在車號越來越緊,要把這車轉讓出去,馬馳肯定就賺了,但他不會轉讓。有了這輛車,馬馳對于北京也算多了一層牽扯,有了一點歸屬感。要不然,在北京沒戶口,沒房子,究竟能飄多久?沒準哪天扛不住了就會落荒而逃。假若真的“逃”了,父母該多么失望?父親當泥瓦工,出牛馬力吃豬狗食,母親在老家累死累活操持家務,支撐他們的最重要一條就是:我娃在北京呢!為了父母,馬馳必須撐住了才行。

隆城縣城不大,東西一條街葫蘆吊線卻扯得老長。天下縣城似乎都一個德性,建筑,布局,門店,跟其他縣城沒有多大區別。街上的商鋪喇叭喧響,不寬的街道兩側到處停放著車輛,馬馳本來也想著找個空隙把車放下,人下去走走轉轉,卻看見四五個交警正在忙活著貼罰單拍照片,只好作罷。開車從西頭到東頭,實在沒啥看的,并且這縣城里很不涼快。想著往旁邊街上拐,找一條路是泥路,再找一條還是泥路,就硬著頭皮順一條泥路往南走。城外豎立著一叢叢在建的高樓,密密麻麻的窗洞遠遠看去很小,跟公墓里放置骨灰盒的水泥龕沒有多大區別。路邊還有挖開的一個一個大坑,也是搞地基準備蓋樓的。這都是谷老板們的業績吧。一個小小的縣城,按說怎么也用不著這么多房子,但谷老板說了,他們開發的房子,主要是面對京津大城市購買者的。

最醒目的還是垃圾。垃圾的山就順著泥路蔓延,建筑垃圾旁邊,又堆積起生活垃圾,惡臭撲鼻。馬馳關嚴了車窗,快速駛過一座垃圾山,又迎來另一座垃圾山。其實每個城市,有臉面就一定有屁股,這種小城鎮的屁股就在眼目底下。北京那么大的城市,該有多大的屁股,只不過藏得深遠一些大家輕易看不到罷了。據說西方發達國家要花很大精力進行垃圾的處理消化,中國人從城到鄉,只要把垃圾扔出自家門,就不管了。掃地出門,中國人有這個傳統。馬馳過年回到老家的村子,老家如今也是這樣,緊挨村民居住的城壕里,漚滿了垃圾,死貓爛狗全往那里扔,蚊蠅成群,臭氣熏天。一刮風,五顏六色的塑料袋滿天飛舞,掛滿樹梢。或許是心理病,井里攪上來的水,也不如小時候那么甜了。

馬馳失望地開車回到山莊。在院子里的停車場,碰上環衛車正在裝運垃圾。這些垃圾,也將倒在那些垃圾山上么?這么說來,隆城的垃圾,自己也有一份。照這樣下去,遲早垃圾得把人給埋了。屁股吞沒腦袋。呵,杞人憂天。

到縣城跑一圈的好處,是越發顯示了這隆城山莊的好處,起碼現在還沒被垃圾吞沒。馬馳回到房間打開電腦,一下子又直奔了“舞者于慧”的地盤。沒有動靜。再從窗戶看對面的別墅,包括二樓上那個在白天里一覽無余的平臺,全都沒有動靜。

馬馳拿起《掠奪者》,還是靜不下心來看。突然想起這隆城似乎還有兩個作者的,一個在雜志上發過短篇小說,另一個女作者前段寄來過一個小說稿子。反正也閑得無事,倒是可以見面聊聊。不過,他沒有在手機里存儲他們的電話號碼,便在電腦郵箱里查找,找到了那個叫作櫻子的女作者電話,打過去她很快接了:“噢,馬老師。”看來櫻子是存著他的電話,他說了自己到隆城了,住在隆城山莊這里,櫻子驚喜地叫道:“哎呀,太好了太好了!我就說今兒一早一只大喜鵲在我窗臺上又跳又叫的,果然是有喜事了呢!我這就過去看您。”馬馳接觸的作者多了,啥樣的都有,對這種一驚一乍并不奇怪,他順便問起隆城另一個作者方隅,櫻子說:“方老師是我們隆城的大作家呢,作協主席,文化館長,他人在,我這就聯系他。”呵,“大作家”這詞,也太大了點。照這說法,馬馳也算是他們那個小村子的小說大家吧?因為除了馬馳,小村子里沒人再弄這號事了。馬馳在心里苦笑。他吩咐櫻子,跟方隅聯系好以后,隨便找個喝茶的地方坐坐也好,他們就不必過來了。

不大工夫,方隅跟櫻子還是過來了,他們叫了一輛出租車來接他。方隅有五十來歲吧,一頭灰白短發,戴深度的近視鏡,老頭衫加短褲,皺巴巴的老頭衫說白不白說黃不黃,短褲中露出一雙細腿。櫻子卻明顯是剛剛打扮了一番,臉上涂白了還是露出隱隱的褐斑,三十好幾的人了,卻在頭上插了一個銀亮的發箍。他們到了后山一個農家樂。農家樂的木制招牌正是方隅題寫的,隨心所欲的文人字,筆畫的胳膊腿伸得很長。主人跟方隅、櫻子都熟,酒看來是非喝不可了,先要了幾樣涼菜就喝起來,一邊等著燉土雞和烤魚上來。方隅跟櫻子輪番敬馬馳酒,想不多喝都不行。喝就喝吧,馬馳也放開了。他是能喝點酒的,在城里整天開車,喝酒的機會不多。

吃著菜喝著酒說著話,馬馳漸漸知道方隅原來是隆城山楂廠的下崗工人,這兩年費盡周折好不容易才進的文化館,算是落實了個事業編制,以他們的話說,“進入體制”了。進了體制不妨礙他罵體制,而且喝酒中一直都在罵。他之前寫詩,后來寫小說,現在又在弄書法國畫。櫻子則直接是農村出來的,擺過地攤開過餃子館,寫詩寫散文寫小說,啥都寫,自費出版過一本書。為了寫作,似乎跟丈夫也離婚了,如今一個人在隆城飄著。主要是他們在說,半暈半醒中馬馳只是聽。馬馳見過不少作者,各有各的不幸,怎么就沒有幾個不可憐的?不過話說回來,誰要是生活得滋滋潤潤舒舒服服的,誰他媽還寫什么作啊?馬馳一個同學在中央級金融機構工作,他就不理解寫作:“那不是拿著人肉換豬肉么?”人家說的或許是對的。不過,當豬肉沒有別的法子得到的時候,你還真的得拿自己的人肉去換,誰也甭嘴硬。

都喝得不少了,喝完了就地唱卡拉OK。一曲《美酒加咖啡》,方隅把自己唱得泣不成聲,平復了一陣情緒,他翻來覆去還是要唱這個。櫻子拉了馬馳跳舞,湊到耳邊熱烘烘地說:“方老師也不容易,不過現在好多了……馬老師,就等著你把我的文章發表了,我的命運就改變了。”馬馳腳底下一個趔趄。“命運”這個詞有多大!你如今就是弄個《悲慘世界》出來,看看命運能改變多少?不過馬馳笑了笑沒有說啥。馬馳一直覺得自己酒德還不錯。

馬馳要求了幾次,這個小聚會才算結束。又下雨了,淅淅瀝瀝的細雨。在京城里常常十天半月不下一星雨,這里的雨卻說下就下,方便得很。他們叫來出租車,一起把馬馳送回山莊,已是晚上九點多了。馬馳在停車場跟他們告別,一個人沿著坡道往上走。馬馳是吃文人飯的,成天接觸最多的也是文人,但跟文人們相聚,有樂趣的時候不多。這陣子吹吹風,再淋點雨,舒服多了。

馬馳也不知道為什么,他沒有在通往住宿樓的路口拐彎,而是一氣往上走,徑直奔向那個亭子。

輕快的音樂,聲音不大,其實早都聽見了。憑感覺她在這里,果然。微亮的夜幕中,舞者此刻正在跳歡快的新疆舞,沉迷而流暢。雨中的琉璃瓦亭,如醉如癡的舞者,真是有點如詩如畫如夢如幻的感覺。世上自有幸福人,眼前這舞者就是。

“下雨呢,快進來呀!”于慧停住了。

馬馳嘴里說“沒事沒事”,還是進入亭子站在了她的面前。他注意到她的眼睛在夜色里放光。

“兩頓飯都沒有見你吃呀!”于慧說:“跑哪兒喝酒去了,你聞這一身的酒味兒。”

“呵呵,當地有兩個作者。”馬馳說。

“哈,走到處有人請客,這不錯嘛!”于慧從放在亭欄上的包里扯出一條長毛巾,“快擦擦,別感冒了。”

馬馳說:“不用不用”,還是接過了毛巾,應付著擦一把額頭的雨水,就要把毛巾還給她。

于慧說:“嗐,小伙子干啥事咋就不認真呢,還非得我幫忙不成?”扯過毛巾,就幫他搓干頭發。“山里陰氣重知道不,要是感冒發燒了,咱是來這里休假呢還是受罪呢?”

喝過酒的腦袋的確有些沉,馬馳真想就這么一直依靠在她的懷里,卻很快就被推開了。“好了。”于慧說。

他們簡單交流了一些。馬馳說了幾句自己,幾句其實也就說完了。于慧也說了說她跟翁鼎之的情況,他們過去都是地方戲劇團的,翁鼎之當編劇導演,她是演員,“這地方戲后來不是不行了么,他轉行當了影視編劇,我下崗了。就是這樣哈。”她說得很淡然。

“有錢有閑,好幸福嘛!”馬馳開了一句玩笑。

“哈,‘你幸福嗎?”于慧笑彎了腰:“你怎么跟電視臺似的,滿街攆著問人這種話?”

馬馳一下子說不出話來。如果在白天,一定會看到他臉紅了。不過他今天本來已喝得滿臉通紅的。

于慧說:“哎,如果明天天晴,我打算登山呢,你去不?”于慧這陣子已在仰望著遠處的山峰了。

“行啊!”馬馳不假思索。

“我其實還是個戶外運動愛好者呢,經常搭車去到處登山。這回就住在山腳下,要不去登山,不是太遺憾了么?”

“好啊!”馬馳循著于慧手指的方向看去,黛色的山的輪廓如同水墨畫一樣橫在眼前,但三座山頭卻遠近不同,層次分明。

于慧說:“你看近處的兩座山頭差不多是連在一起的,拿下一個另一個也就拿下了。稍遠的那一個,應該離得不遠,爭取也拿下來,咋樣?”

“沒問題。”馬馳仍然不假思索。

“哈,這個可要拿行動說話呢,”于慧說:“你先別嘴硬。”

“嘿,放心吧,啥都硬!”要是沒有酒精的作用,馬馳平常說不出這樣的話。

于慧戳了他一拳說:“看不出來,蔫怪個你!那就一言為定,明兒早餐后山莊后面集合。我最多等到八點一刻,過時不候。”

“一言為定!”

馬馳沖了澡,并沒有睡下,裹了浴巾又坐到電腦前,電腦是他的親人。單身漢的生活規律就是沒有規律,非熬到眼皮打架不會輕易向床鋪妥協。再加上今天還有酒精作怪。他又串到了于慧的微博,發去了一條私信:“睡了么?”

等了幾分鐘,沒有動靜。然后就在網上到處閑逛起來,一邊逛著一邊等待她的消息。網上逛蕩,時間不知不覺地流淌過去,像馬爾克斯說的,“一個人的足跡比得上一群山羊”,而游走過哪些地方,自己根本就說不清。馬馳到底都沒有等來于慧的回信,看來人家早睡了。看時間又是將近一點了,只好關了電腦躺下。也許是自己那一句“啥都硬”的怪話把自己給害了,老是睡不著。

山莊七點鐘叫早的電話鈴聲把他吵醒時,他其實睡不了幾個小時。頭昏腦漲,真想蒙頭再睡下去。平常日子里,馬馳一直就是這個習慣,連早點都不用吃。想起登山的約定,馬馳還是跳下了床,習慣性動作依然是先摁開電腦開關,然后才鉆入衛生間草草洗刷。回到電腦前,微博私信這時候在閃爍了,果然是于慧的:“天氣多么好!我在平臺上,一場晨舞都跳完了。呵,怎么了,你想取消登山?”

發信時間是早上6:40,她該是五點多就起床了。

馬馳立即回信:“怎么會取消?”

回復這下是很快過來了:“哈,不要緊,要是信心不足,現在取消還來得及。”一個張大嘴巴大笑的晃動圖像。

“不!”馬馳回復。跟了一個咬牙切齒舉拳頭表決心的圖像。

收到的回復是:一個握手的圖像。

如此近的距離,隔著窗子本來就可以面對面說話的。卻要各自臥在房子里又是文字又是圖像地繞彎子,這就叫作現代文明。

馬馳本來就沒有吃早餐的習慣,再加上沒睡好,一點胃口都沒有,實在是勉強著自己在吃。今天登山,得吃點。于慧來得早吃完得早,出餐廳時走過馬馳身邊,沒有看馬馳,卻抬腕看了看自己的手表。馬馳知道,于慧是在提醒他注意時間。馬馳發現于慧早上是一個人吃早餐,并沒有看見翁鼎之。

時間還充足,馬馳回房間,歪在床上一連抽了幾支煙,好把身體里的疲憊驅趕掉。出門時他沒有忘記多帶了一瓶水,一瓶插在牛仔褲的屁股口袋,一瓶握在手中。到了山莊后門,于慧已經先到了,倚在一塊大青石上,身后背一個紅色的雙肩包,一邊看自己的腕表,一邊在一個小本本上寫著什么。馬馳注意到,于慧的腕表多出了一個表盤,那是指南針。

馬馳走到于慧身邊,于慧說:“嗯,小伙子時間觀念還不錯么,”低頭繼續往小本本上寫著,“這算是一個好的開端了。”

太陽從山腰照射出來。昨晚覺得三座山頭幾乎是貼在人面前,現在再看,卻有些高,也有些遠。馬馳在心里嘀咕,在這女人面前,可別當逃兵啊。

于慧把本子筆收起來,手往后一伸,裝入雙肩包外面的一個小口袋,拉好了拉鏈。她背過手做這些熟練輕松。她發話了:“好了,咱們出發。”

“上這么個山,還要寫預案么?”馬馳問。

“功課做細點總沒壞處的。咱們現在倒是覺得方位清楚著呢,一進山,山勢千變萬化,山路來回轉,就不一定了。上山還有目標,尤其是下山時要是稍有偏差,弄不好就下到另一個省份去了。你是沒經驗,這種事我們在爬山中可是遇到過的。”于慧一副老大姐的口吻,一本正經。

“是嗎?”馬馳繼續打哈哈:“還是我來給咱背上包吧。”

“不用,我背習慣了。你今天給咱順順當當爬上去,平平安安回來,就很好了。”于慧說,“來,把水瓶都裝包里。我也拿了好幾瓶水呢。”

“嘿,你意思我只要不當你的累贅就不錯了?”

“哈,不是不是。關鍵是我有點經驗就是了。你讓我跟你一樣寫小說,我就寫不了啊!快把水瓶裝包里。”于慧停下來,把背包朝著馬馳。

馬馳拗不過她,只好從命。

“哎,翁老師怎么沒見吃早餐?”馬馳換了個話題,這其實才是他最想問的。

“他昨天上午就出去了,讓人接到北京去了。”于慧淡然回答。

“噢——”馬馳差點沒跳起來。這么說昨晚只有她一個人住在那別墅里,還害得人深不得淺不得的,在微博留言等人家回復,連個房間電話都沒敢打。

馬馳當然沒有理由跳起來。于慧此刻走在前邊,步履輕盈,一雙鞋子總是出現在馬馳眼前,在馬馳看來,她走路也像是跳舞。不過現在不是舞鞋,她換上了網眼的戶外運動鞋。于慧不再說話,馬馳也便不說。他們相跟著穿行在一望無際的山楂林里。

好不容易走出山楂林,又進入了板栗林,同樣一望無際。

走路不說話,說話不走路。他們此刻是一對職業的爬山者。直到鉆出了板栗林,到了雜樹叢生的山梁子上,于慧才發話說:“咱們歇歇吧。”

馬馳一屁股坐下去。他其實早都想歇了,只是強撐著不愿在女人面前示弱。于慧從背包里拿出一瓶水遞給馬馳,說:“喝點水,但不要猛喝。”馬馳本來是要猛喝的,只好聽了她的。馬馳也不知道為什么,他在這個女人面前,就像幼兒園的孩子見了老師。于慧的大水杯插在背包側面的網兜里,里面泡著菊花枸杞,她拿出來只是小口呷幾下。

馬馳臉上虛汗滴答,背上也汗濕透了,山風一吹涼颼颼的。平日里缺乏運動的人,就是這種德性。再看于慧,臉上雖敷著一層汗氣,但一滴都沒有滲出來,紅潤如朝露打濕的果子一般。剛一見于慧時,馬馳第一感覺就是她比自己要大,現在看上去,她卻有些小,運動的人都是這樣么?

從山梁往下看,一片碧綠的山楂樹板栗林幽深似海,望不見山莊的紅房子,也辨不出來時路徑。只有兩個人坐在這突兀的山梁上,不斷升高的太陽,光芒強勁。往上看登山的路,小路騎著山梁,雜樹夾著小路,蜿蜒起伏,似有若無。馬馳真想一直就這么坐下去,不想再動。

于慧卻發話了:“好了,該出發了。坐太久人就不想動了。”起身已往前走。

馬馳有意拖延了一陣,這才跳起來追趕。雜樹掩映中已看不見于慧的身影,馬馳突然想打破這山里的寂靜,就把雙手圈在嘴上成喇叭筒,扯開嗓子吆喝起來:“于慧——你在哪里——”

“哎——我在這里,你掉隊了——”遠處的雜樹叢中傳來于慧同樣扯長了的聲音。

“哎——我來了!”

這樣的呼應一旦開了頭,每隔一陣就要來上一次。對馬馳來說,小時候跟小伙伴在溝里放羊時,常放開嗓子大喊大叫,長大了尤其是進城了,就沒有那個環境了。有時候真的很想大喊,但是沒有地方。誰要是在大街上亂喊叫,那是神經病。于慧一直在前,馬馳跟隨其后。他們沒費多大力氣就拿下了第一座山頭。

他們坐下來喝著水,于慧問:“怎么樣,撐得住么?”

馬馳逞能說:“沒問題啊!不信……我給咱來段陜北信天游你聽?”

于慧拍手道:“好啊好啊!”

馬馳站起來,一手叉腰,一手比劃著,開口唱起來:

羊肚子手巾吆三道道藍,

(哎吆)咱們見個面面容易(哎吆)拉話話難。

一個在那山上吆一個在那溝,

(哎吆)咱們拉不上那話話(哎吆)招一招手

……

于慧聽得雙眼放光,連聲說:“哈,太好了太好了,唱呀接著唱呀!”

“就只會這幾句哈,去年單位到陜北朝圣時學的。”馬馳一攤手說:“你肯定歌舞俱佳,也來一段啊!”

于慧一臉認真地說:“我還真是唱不了。我這老鴉嗓子能把你嚇跑的。好了,別消耗體力了,咱們干脆一鼓作氣,拿下第二個山頭怎樣?”

“好啊!”馬馳像個孩子,跳起來搶到了前面。

兩個山頭幾乎是連在一起的,馬馳率先到了。于慧其實就緊隨其后,馬馳卻故意扯長嗓子吆喝:“于慧——你掉隊了——”

“哎——我來了!”

他們并排坐在第二座山頭上,再回望來路,已是云霧遮擋,一片莽蒼了。而展望第三座山頭,直線看去,不遠真是不算遠,但面前卻是一道深溝,深不見底,在中間相隔著。很顯然,想要拿下第三座山頭,得下到溝底,再攀上去。任務艱巨。

于慧從包里拿出火腿腸巧克力讓馬馳吃,是她昨天上街買的,她自己只吃了一點巧克力。說是先補充點體力,但又不能吃得太飽。“人跟狗熊一樣,吃飽就不想耍了。”她開了一句玩笑。邊吃著,于慧又說:“不過,第三座山頭,我得聽你的意見,你說上咱就上,你要是沒有信心,咱在這里歇一陣就可以返回了。”于慧說話時笑瞇瞇盯著馬馳看。

“上啊當然上啊!”馬馳毫不猶豫。

于慧指著隱約的小路說:“有路,就說明肯定是能上去。但看這溝深山峭的,難度可是不會小呢!”

“上!”馬馳像是在賭氣了。

于慧笑道:“哈,就要你這話呢。你不想想,這種地方人一輩子也就來一回吧,既然來了,對我這戶外運動愛好者來說,當然是不想留下遺憾。”

馬馳說:“你不想留下遺憾我也不想留下遺憾啊!”

于慧手一伸,說:“好啊!”

他們的巴掌拍在一起,很響亮的一聲。

拍手助威后的行程果然艱巨而嚴峻。于慧在前面探路,馬馳跟在后面,緩慢地朝山谷移動。時而要用手緊緊揪住樹枝,哪怕是刺手的荊棘也顧不得了。時而又要跟羊一樣爬行,因為下山,算是倒走的羊。上山容易下山難真是不假,下到谷底,就用去了一個來小時。谷底長滿高樹,人沒入其中,抬頭除了一片綠色,什么也看不見。而腳底則是厚厚的松軟的陳年落葉,腳一踩就陷進去,各種蟲子受到驚擾沙沙亂跑,彌漫著一股熱烘烘的植物腐爛氣息。馬馳只聽見自己的心打鼓一樣在跳,渾身都在跟著跳,汗水蜇得眼睛都快睜不開了。他跟于慧相對而立,于慧的臉色越發紅潤欲滴,但依然不見汗水淌下來。于慧問他怎么樣?他說還行。他們喝了幾口水,又一次拍手助威,馬馳覺得于慧的手還是那么有力。于慧說:“好吧,再堅持一下,就成功了!”

不是再堅持“一下”,即使攀到第三個山頭,還要返回來,還得整個重復一次所有的過程,馬馳心里一陣暗暗發悸。但看到于慧已經出發了,馬馳只好跟上。以前在馬馳心目中,戶外運動者只是一個“玩”字,現在才發現,并不是好玩的。看來世上各行各業皆不易啊!馬馳要是下這么大功夫去寫小說,說不定早成大名了。可現在不是寫小說,現在是實打實地要攀上最后一座山頭。于慧走得不急不慢,卻已遠遠地在前面了,馬馳咬牙追趕起來。

馬馳終于聽到于慧在他頭頂上歡呼起來:“山高人為峰——我來了!”

仿佛疲憊不堪的戰馬聽到了進攻的炮聲,馬馳四肢并用地拼命攀爬起來,這陣子不像是羊,像狗了,瘋狂地往上撲。

“不到長城非好漢——我也來了!”

馬馳大吼一聲,一頭撲倒在山頂上。

山頂不大,翹著幾塊巨石,長著五六棵合抱粗的松樹。仰看樹頭,無一例外地被雷電擊斷擊折,卻依然枝葉茂盛,就連劈裂下垂的樹枝上,也長出了一叢叢新的松針。太陽正端,明亮地直瀉下來。人一旦到了山頭,似乎一下子離太陽近了。但山上不熱,有風。

在松樹下的陰涼處,于慧已找到了歇息的地方,卸下雙肩包,拿出一方塑料布鋪開,然后把吃的喝的一樣樣掏出來:夾心面包,茶雞蛋,火腿腸,新鮮的黃瓜、西紅柿,方盒的酸奶,還有一聽青島啤酒。于慧昨天上街去,把這些都買好了。于慧說:“好啦,開餐了!”嘭地打開青島啤酒,遞到他手中說:“這個是你的。”

“你的呢?”馬馳問。

“我不動酒的。”

“那你還買?昨天白天我還沒說要跟你登山啊。”

“哈,你倒敏感。”于慧瞄著他笑,“算是先知先覺行不行?我預感到有個人會跟我一起登山,沒準就是你。”

于慧舉起她的水杯跟馬馳手里的啤酒碰:“來,慶祝一下,干杯!”

馬馳喝一口啤酒,胳膊還沒落下來,于慧叫道:“別急別急我看看,”托住他的胳膊肘,“這兒咋蹭破了?你先別動。”從包里拿出一個不大的藥物盒,一揭開是層層分格的。“傻瓜,這么大一塊皮蹭掉了,你就不知道啊!”她邊說邊用藥水消炎,馬馳這才感到了鉆心的疼,仔細消炎完了再進行包扎。馬馳如此近距離地看著于慧,雖說在樹蔭下,但天光透亮,空氣明凈,連她臉上的絨毛都看得清楚,更有她此刻緊抿著的嘴唇。嘴唇上是抹過唇膏的,不顯得紅,但滋潤欲滴。馬馳似乎忘記疼了,只是在感受這樣與一個女人肌膚相觸的親切感,還有被人關心呵護的幸福感融合到了一起,心里突然蟲子拱動一般。于慧利索妥帖地包扎完了,正準備放手時,馬馳一伸胳膊攬住了她的脖子,過后馬馳都不知道他哪里來的膽量,馬馳毫無鋪墊地說:“我想親你。”

“為什么?”于慧伸手擋在了很近的兩張嘴之間。

“就想親。”

于慧盯著他說:“不可以。”

“為什么?”馬馳反過來問了。

“當然是有理由的。”于慧用嘴唇在馬馳的額頭上輕輕親了一下,“這樣行了吧?”

“不行。”馬馳像個執拗的孩子。

“不行我就沒辦法了。好了乖乖的別鬧了,咱們吃飯吧。你下來聽我說說也許就理解我了。”

馬馳沒有了精神,只想抽煙,順手掏出一根叼在嘴上。于慧笑瞇瞇把煙奪下來,說:“這個也不可以。小朋友,這里是山林,嚴禁煙火的。再說了,一路登山下來,整個肺全都打開了,這時候吸煙,一支煙的危害頂平常一百支,知道不?”

馬馳真沒脾氣。

她:快吃吧,別孩子氣了。

他:(慢條斯理地咬著面包,突然,看到身旁草枝上一對疊起來的蝴蝶,草枝在山風中輕輕搖曳,兩只蝴蝶緊緊依偎)這不在吃著么。

她:(也瞥一眼那兩只蝴蝶)火腿腸都是你的,我只吃素。

他:嗯。

她:我不怪你,貪嗔癡人都有的。當今這社會,暴戾和怨懟無處不有,一份情緣降下,珍惜還來不及呢。只是咱倆,發生在一個好地方的好情緣,時間卻錯了。唉,你其實并不了解我,聽我講了就明白了。我先問你,對我和老翁怎么看?

他:那有什么怎么看的?很好很美滿啊!

她:哈,就這觀察力,還作家呢!

他:不是很美滿嗎?

她:(嗔怪的表情盯著他)你別給我耍世故,好好說話行不行?作為夫妻,我跟老翁之間相差20多歲,整整一代人吧。

他:哪有啥?人家82歲的還娶28歲大姑娘呢。

她:別人我不管,我只管我自己。我先得聽聽你的看法。

他:我覺得挺好啊!翁老師是個功成名就者,你們的家庭很美滿啊。

她:還有呢?

他:這不就夠了?

她:哈,一雙漂亮的鞋子,你只是覺得看上去好看,至于怎么夾我的腳,你就不管了是吧?

他:……

她:不過,也許我說得嚴重了。老翁對我,對我女兒,都是有恩的,甚至可以稱為救命之恩。佛家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內心一直是感恩他的。

他:你們結合多久了?

她:有三個時間概念:有那種關系快20年了,在一起同居11年了,辦結婚證才1年多。

他:噢……

她:(看著他,狡黠一笑,牙齒顯得雪白)哈,被這種復雜的數字嚇住了吧?

他:有點。

她:說實在,我也一直是敬佩老翁的。那時候都在我們那個小城市的劇團,他在那兒時間長了,先當勤雜工后當編劇再當導演。劇團后來不是不景氣了么,又轉行搞影視編劇了,一路跌爬滾打,弄到今天這地步,要說真不容易呢。一個劇團說散就散,大家各奔東西打工謀生,幾十號人中就算是他有了名聲。

他:確實不容易。翁老師如今大名鼎鼎,你們那里的市長書記誰知道呢?

她:是這樣。我自己進劇團就晚多了,都到了九幾年。后來才知道,我進去那陣,劇團其實已經快不行了。我是高考落榜后進劇團當舞蹈演員的,那時候團里演秦始皇的戲,后宮佳麗三千,我就混在人堆里跳舞。

他:果然是資深舞者了。

她:哈,從小就愛蹦愛跳,不愛學習,四肢發達大腦簡單么,要不咋就沒考上大學呢。后來才明白這一切都是命。

他:(撇嘴)這年齡就信命,早不早啊!

她:不是誰愛信,不信不由人唄。在劇團,我跟其他女孩一樣,混得倒是開心,沒過幾年,就談戀愛結婚了,那個人是小柳,團里吹笛子的,笛子吹得相當出色。結婚一年后,有了我們的女兒柳笛。

他:柳笛。多好的名字!

她:都說這名字好,可好名字不能當飯吃吶。女兒沒滿一歲,劇團散了。小柳有才,他要是到廣州深圳那邊的文藝團體去闖一闖,說不定會混得不錯呢。可是有才的人敏感,好面子,懶散,鉆在家里門都不愿出,于是就貧賤夫妻百事哀,就鬧,鬧了幾年鬧不動了,就分手了。

他:當時孩子多大?

她:才四歲多,上幼兒園。柳笛歸了我,是我要的,我得千方百計養活她啊,怎么也別像她的父母一樣沒出息。那時候老翁剛剛轉型,他編的一個電視劇正在我們那兒的省臺播出,實際上是由他原先的一個地方戲改的。他這人腦子活,轉向快。我請他幫忙,看能不能找一份啥工作。過不久他跟我說,你干脆開個打字復印店吧,我經常在外面打印稿子,花錢真是不少,這個錢為什么不可以讓自己人來掙呢?這一下子也把我提靈醒了,于是就開了店,電腦,打印機,復印件,都是他墊錢買的。除了打印他的稿子,外面的活兒也越來越多。小錢,卻源源不斷,還真是賺錢了。那一段要是沒有這個營生,我跟女兒還真不知道該怎么活下去呢。

他:你就相當于翁老師的秘書了。

她:可不是么。晚上一起坐在電腦前改稿子,一忙活就是大半夜,是石頭也該孵出小雞了,很快就在一起了。

他:這起碼是真情啊。

她:對呀,是呀,沒說不是真情啊!可惜是太短暫了。叫作“真情”的東西,最多也就持續三幾年時間,就不見蹤影了。

他:為什么?

她:為什么還用問嗎?他名氣越來越大,身價越來越高,而年輕漂亮的女孩又很多呀。

他:那你為什么還要選擇維持?

她:我是個母親,我的女兒柳笛又一心想當影視演員,想出名,說實在的她也有很好的自身條件,我這個做母親的,只好選擇犧牲自己了。這個行當我也算是多少了解一些,說實在,誰比老翁更可靠些?

他:柳笛現在……

她:去年上了一家戲劇學院表演專業。老翁找人給辦的。

他:你們現在到底什么情況?

她:看上去很好不是么?家里在省城的房子,也是二層的別墅。他經常外出,在家時也是各住各的,他住一樓,我住二樓。雖說是一家人了,但我們之間的情緣似乎盡了,盡了就順其自然吧。不過這樣也好,我一個人住樓上,跳舞方便啊!

他:(冷笑)為跳舞而活著。

她:哈,不跳舞我再干啥去?(牙齒咬住下嘴唇,似乎在猶豫要不要說下去)昨天,老翁是被一個北漂的女子接北京去了。那女子我也認識,就是我們那兒出來的,想在演藝界出名,這些年也沒混出個名堂,我知道一直是老翁在供養著她,好像還不只這一個。但只要柳笛有保障,別的我懶得管了。再說了,收成好了,雀兒能叼去多少,你說是不是?

他:(冷笑)看不出來,你不但是舞者,還是活佛!

她:哈,你別笑話我。社會都成這樣了,我不怨老翁,我只能調整我自己。這么些年的身心掙扎,說實話一度都到了生死邊緣了,快沒有我了。有一次吃過20多片安眠藥,可沒有死成。還有一次半夜起來,爬到家附近一座在建的18層樓上,想跳下去最終卻沒有了勇氣,寒冷的冬夜,趴在窗洞上挨到天亮,又回家了。那是前年冬上的事,就是因為那件事老翁才跟我辦了結婚,好像是我逼得他。不過,要真是死了倒也好了,她柳笛愛咋咋去,眼一閉我啥都不知道了。要說慢慢好起來,才是近一年來的事,硬胳膊老腿的,我重新跳起舞來了。我從不去湊熱鬧跳廣場舞,我只是在家里跳,家里那么大的地方,原來正是命運安排我跳舞的地方,白天跳晚上跳,半夜睡不著了也爬起來跳。哈,想起來過去在劇團跳舞純屬瞎混,這下為自己跳舞才是真正的跳舞啊。多虧了跳舞,把我救了,讓我的身體得到了恢復,原先整夜整夜地失眠,也慢慢好了。后來又喜歡了爬山,參加了戶外運動俱樂部。而深藏在自己身體里的最后一個魔,則是靠參禪打坐驅趕走的。

他:魔?

她:哈,真傻還是裝傻啊?就是你想要的那種東西,食色中的“色”字唄。為啥我前面要說,咱們是在好的地方遇到好的情緣,可是時間錯了呢?在我當初掙扎得要死要活的時候,你還是個小毛孩呢。那陣子要是遇到這么一份情緣,看我不黏住你才怪!現在不行了,這些年參禪打坐下來,我也不敢說打開了三脈七輪,但已是修回童子身了。

他:童子身?

她:真不知道?

他:嗯。

她:哈,這個你大概還真是不知道。就是說,作為女人,我已經不行例假了。男人八八六十四,女人七七四十九,等于說,我是提前十幾年進入了更年期。從本質上說,我其實已不是女人了,知道不?

他:(一臉驚愕地看著她)噢?

她:哈,不過我可以實話告訴你,我參禪打坐也可以打坐出性快感,渾身顫栗,非常強烈。有了這種自求平衡的辦法,我真的已不需要也不想男人了,甚至一想起來那種男女的事,就有不潔感。哈,這下你就記住了,我只是個母親,但已不是一個完整的女人了。

他:哦……

她:老翁跟我的情緣斷了,但他自己還有別的情緣在,這是他的事,與我無關了。

他:(驚愕,冷笑)活佛,真活佛!

她:哈,活佛就活佛吧,活佛有啥不好?

他:(手撫著自己的胸)可是,可是……怎么就這么悶啊,我真想大聲喊叫……

她:叫出聲來好受些你就叫吧……原諒我……(她攥住他的手,用力摳他的手心)

馬馳猛地跳起來,腰往下躬頭往前伸,野獸一般嚎叫起來:嗷——嗷——嗷——嗷——

草枝上那對疊在一起的蝴蝶受到驚嚇,飛升起來,它們似乎好不容易才分離成兩只蝴蝶,翩翩遠去。

馬馳是被手機鈴聲吵醒的,一接是于慧。

“哎,你好著沒?”于慧壓低了的聲音。

“好著啊。”

“那怎么不下來吃早餐?”

“哦——”馬馳懶叫一聲,“我不想吃了。”

“你快點下來!不吃咋行?”于慧一副當姐的口氣,不由分說。

馬馳只好答應了。他一看表,都八點過了。昨天登山下來,骨頭都快散架了,但睡得卻并不好。一晚上都在做跳舞的夢,潔白的舞衣舞鞋,似于慧又非于慧……突然那舞鞋流血了,先是一只,接著兩只腳都流血了,踩出一片血的足印。馬馳被自己的夢驚醒了,打開手機一看時間,才不到四點鐘,只覺得渾身的酸痛要比昨天剛下山時更厲害。他趴在窗臺上看,對面的別墅樓,在院子里朦朧的燈光下靜悄悄的,樓上樓下的房子都黑著燈。二樓的平臺上,并沒有于慧的身影。巨大的天幕黑沉沉的,白天登過的山頭全都淹沒在黑暗中,連輪廓也看不到。馬馳卻再也睡不著,不用開燈,只是靠在床頭抽煙,一根又一根,一直等到窗簾周圍鉆進來一圈亮光。山里天亮早,五點一過天就大亮了。馬馳再次趴在窗臺,看到于慧照例出現在對面的平臺上,跳她的晨舞了。馬馳這才明白,因為一場莫名其妙的夢,他其實是在等著看到于慧。這一次,馬馳一直盯住于慧的腳。于慧舞步輕盈,并沒有看到流血。昨天一場艱苦的登山,顯然并沒有影響到于慧舞姿的舒展、流暢和優美,但不知為什么,馬馳看到的卻是掙扎,消耗,還有逃避。馬馳再也看不下去,他逃離了窗口,一頭栽倒在床上,蒙頭大睡。他決定要好好睡它一個上午。怕叫早的電話打擾,他拔掉了電話線,卻忘記關手機了。

馬馳極不情愿地起來,象征性刷了刷牙,抹一把臉,就下樓往餐廳趕。登山的后繼效應實在是太厲害了,渾身的所有螺絲都像是松動了,下樓時雙腿疼痛。馬馳在院子里看見一群人圍在一堆聊天。人高馬大的翁鼎之照例是雪白的襯衫筆挺的背帶褲,一頭白發天然蜷曲,手里端一個大煙斗,風度翩翩,大家都圍著他,群星拱月。這么說他從北京回來了。于慧站在外圍,離開他們有一些距離。她今天穿了一身天藍色的真絲套裙,白皮鞋,清爽利落。任何好的衣服穿在她運動型的健美身材上,不是模特勝似模特。于慧剛才大概是躲到一旁給他打的電話吧。當著眾人面,他們并不搭話,只是交流了一個短暫的眼神。不過馬馳倒是把于慧那雙白皮鞋多看了一眼,潔白光亮,沒有血跡,看上去很美。

身體酸痛人不想動,心如止水的況味也似乎有了。馬馳決定鉆在房子好好讀一天書。他這下關掉手機,歪在床上打開了《掠奪者》。這是福克納老頭的最后一部長篇小說,第19部,在他逝世前一個月出版。自從上大學時接觸到福克納,馬馳就迷上了這個叼煙斗的家伙了。一路下來,迷過的文學大師要說也多,但有一些,慢慢地也就不那么熱了。唯獨對這福克納,卻興致不減,一部接一部啃他的書。就連許多人撓頭的《押沙龍,押沙龍!》,他也是讀得津津有味。多少作家可以寫出精彩卻狹隘的激情,福克納卻能寫出一個豐富多彩的美國南方社會。多少作家最后能成為讓人記住的一葉扁舟就算不錯了,福克納卻是一個體積龐大的航空母艦。

心既然靜下來了,書便很快讀了進去。盧修斯,11歲的小男孩闖入成人社會的故事,起因只是出于好奇,漸漸地一個紛雜的世界在這孩子面前打開,妓女,小偷,警察,三教九流,悉數登場,異彩紛呈。福克納老頭的拿手本領,就是能讓讀者的每個細胞都極度興奮起來。當然他是很隔讀者的,設置了不低的門檻把一些三心二意的人拒之門外。馬馳的許多文學朋友,就抱怨福克納“讀不進去”進而懷疑他的價值。馬馳分明能感覺到福克納運用母語的天才,自由而恣肆,相形之下,翻譯文本只顯得追趕不及,只是在拼力企及在艱苦掙扎。很遺憾自己不能閱讀英文原作,英語過去在大學就沒學精,畢業后懶懶散散地又撂得差不多了。

不知不覺到了吃中午飯時間,馬馳才不得不把書放下。去餐廳匆匆吃了飯,跟于慧,交流的仍是一個短暫的眼神,回來捧起書接著讀。

20萬字的小說,讀到晚飯時,一口氣讀完了。福克納就是福克納,在他生命終點的最后一次沖刺,依然完美而具有高度!馬馳沉浸在巨大的閱讀快感中。11歲的盧修斯經歷了一次成人儀式,對三十歲的馬馳來說,他似乎也經歷了一次成長。這其中……也有于慧的作用么?

馬馳趕到餐廳,看到于慧跟翁鼎之已在用餐,于慧用目光迎接了他。馬馳打了飯菜在一旁的餐桌坐下來,這才顧得上打開手機,一下跳出來四五條短信,秘書臺提示的幾個未接電話,都是櫻子打過來的。還有一條短信,也是櫻子發來的,問他今天忙不,說是想過來看他。馬馳邊吃飯邊簡單回復了短信。這里的飯菜,來回都是那么幾樣,實在沒啥吃的。應付著吃了些,馬馳就先離開了。櫻子已在惠賓樓大廳等他了。櫻子照例是頭上攏著那個閃亮的發箍,臉上涂得煞白嘴上又涂得血紅,看上去很夸張。更為夸張的是她懷抱著一大捧花草,櫻子在大廳里就嚷嚷開了,說這是她親手從山里面采擷的,一共99種,“沒有一樣重復的”,弄得服務臺的兩個姑娘都看著他們掩嘴笑。唉,所謂的文藝青年,寫得好壞先不說,倒是有幾個思維跟正常人一樣的……馬馳實在有些難堪,趕緊招呼櫻子上樓到房間去坐。

櫻子繞來繞去,說得最多的還是希望馬馳能盡快發自己的作品。按她的說法,只要有作品正式發表出來,她就有希望像方隅一樣解決工作問題,“改變命運”了。馬馳一根接一根抽煙,有一搭沒一搭地應付一下。

馬馳在想,要是一直把餃子館開下去,這個女人說不定早都過上富足舒適的生活了。但他沒說出來。櫻子也許感覺到了他的冷淡,好不容易才提出告別。馬馳把櫻子送到樓梯口,櫻子說:“馬老師你在這里有啥需要,就隨時召喚,半夜三更我都會立即趕過來的。”這仍然是一句令人難堪的話,馬馳在心里苦笑。

送走櫻子,馬馳再回到房間,一種莫名的煩躁,無聊,空虛,一天來閱讀福克納帶來的興致,也幾乎被蕩滌一空。

走。回到京城那個蝸居房去。這是馬馳突然間的決定。

說走就走。馬馳快速收拾了自己的東西,下樓退掉房卡。跟谷老板也用不著告別,回去了打個電話就是了。

走到底下的停車場,他遲疑了一下,跟于慧怎么也得有個告別,他這回直接打了她的手機,于慧說:“別急別急,你等等我下來。我正準備去跳舞呢。”

很快于慧就下來了,問他:“怎么突然就走?”

“單位有點事。”馬馳很輕松撒了個小謊。

“哈,不告別一下?”于慧主動抱了抱他,很禮節性的那種,手在他背上拍了拍。

馬馳上車,啟動。于慧在車窗旁朝他擺手說:“路上開慢點,到了報個平安啊!哈,你一走,我也該跳舞去了。”

“跳舞”似乎刺激了馬馳,他沒有回應于慧的話,下意識中腳底轟動油門,趕快逃離。后視鏡中的于慧,很快從他的視界中消失了。

責任編輯:劉羿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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