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度
1977年10月出生于山東金鄉,《佛學月刊》雜志主編。著有詩集《夏日雜志》,詩論《銀杏種植——中國新詩二十四論》,譯有《鮑勃·迪倫詩選》等。編輯有《第二屆中國國家詩歌節·詩歌專刊》《2008—2009年度中國最佳詩選》等?,F居西安。
小木屋
小河家在靠近萊河的農田種了兩畝西瓜。那塊地是沙堿地,臨著水源,四周里沒有高大樹木遮蓋,光曬也足,每年夏天種植出的西瓜既沙又甜。是他們家的驕傲。
逢到仲夏,快收成的時候,擔心被路過的人偷偷摘了去,多在田間地頭建個草房子,四面用草簾子密遮起來,讓人以為有人在呢。小河家的西瓜長勢最好,便商議著搭個固定的小木屋,全家輪替著看守。
我家的瓜棚搭得很難看,只是四個木柱子上面擺搭了幾檔木格子,然后覆蓋了層草苫子。晴天里還好,一下雨就被淋得破落不堪。雨歇天晴了,又是連續好幾天的濕地蚊子,鋪天蓋地的,咬得人坐立不住。
“我媽說那是塊好地。每年夏天都建個小草棚太費心了,一夏天就朽了。也浪費。今年搭建了個結實的?!彼靡獾卣f著,嘴角掛到墻瓦上。
“……”
“你家的草棚子,我見過。哈哈哈……”他笑得轉身扶著門。
“我媽說村里附近都是好人家,只是做個樣子。又不是真看管著?!?/p>
“那是你家的西瓜不行,我媽說你家種的是笨西瓜。大傻瓜,大傻瓜,專賣給笨人的!”
驕傲可以讓人身體長高吧。
我比他高半個腦袋,但他總是可以說出許許多多挑釁性的話來。我卻一句迎戰的話也回答不了。
“這句話你不要告訴你媽。我媽與你媽是好朋友。”
“好朋友為什么還這樣背著說壞話?”我傷心地反問他。
“……嗯,反正你不能說。后天星期六,輪我看瓜地,你可以與我一起去?!?/p>
我喜歡他們家瓜田里的小木屋。
他們家瓜田里的小木屋建在田地的最北端。本來是要建在瓜田的南端的。他爸爸很會過日子,說小木屋是兩層,下面一米五,上面一米七,合起來三米多高,寬又是兩米五,瓜株是三十公分一株,行距是一米二,早晨太陽升起,會遮住小木屋東面的大概兩排、十二株西瓜秧苗;中午小木屋影子雖然小,但還是會遮住小木屋北面的兩排大約八株;到下午,小木屋的影子會被慢慢拉長,會毫不含糊地遮住東面的西瓜秧苗十二株至十四株。一株秧苗按結出四個西瓜計算,這樣一遮蓋光照,大概近四十株瓜苗受影響,即便同樣每株結出四個西瓜,重量也會小很多,一個小二斤的話,就少七八十斤,七八十斤西瓜就是十幾塊錢啊。
他爸爸的瓜田小木屋計算法在我們學校瘋傳了很長時間。有一段時間,學校校長還計劃請他爸爸來我們學校做個講座。后來有個數學老師用幾何算了下,發現有問題,才作罷了。
但不論怎樣,他爸爸的名聲已經很大了。
我期待著后天的到來,去親自看他們家瓜田的小木屋。
等待期間,我還去看了下我家瓜田的草棚子??粗母菔莸哪局?,和繚亂地覆著的草苫子,我扶著木柱幾乎哭出聲來。我在心里不停地埋怨我爸爸的數學怎么那么差。
后天一大早,我便起床了。吃過早飯,收拾好草帽、水壺、一冊《霍元甲》連環畫,一直等到上午十點,陽光開始把樹葉打軟了,小河也沒有來叫我。我想去他家找他,但想著即到中午了,他肯定不在家,定然是早早去了瓜田;也許是因為太早了擔心我起不來,想著我會去瓜田找他吧。
我便動身去他家的瓜田找他。
臨近中午的瓜田里,沒有一個人。令他們家驕傲的小木屋矗立在他們家的瓜田最北端。小木屋是兩層,一層是空的,只有立柱,中間堆放著一些水管、鐵锨、肥料袋子等雜物。在一側有一個沒有扶手、只是木板橫檔的梯子,直通到第二層。
我喊著小河的名字,攀登到第二層。
里面鋪著一張涼席,沒有人。
房間里飄蕩著新鮮木頭和鐵釘的氣息。四面各有一個窗戶。推開窗戶,夏日農田的熱風夾著西瓜秧苗的綠色味道,吹拂進來;窗外整齊碧綠的一片瓜田盡在眼簾。瓜秧們綠油油抽芽支葉的樣子,好像在迫不及待地等待閃亮的西瓜刀。
我等待著小河的赴約。
但小木屋的影子已經移步到正北面了,也沒有他的影子。我關上木屋的窗戶,坐在涼席上,翻看攜帶的連環畫《霍元甲》。一遍又一遍。情節都可以復述了,又按連環畫里霍元甲練武的架勢站了很久,站到腿腳發酸。
又推開窗戶,在涼席上躺了會兒。中午的小木屋房間里有些悶熱,也許我是中暑了吧,頭昏昏的,做了一個涼爽的夢,夢見我在學校的小賣部買冰棍吃。太陽西斜時,我擦掉嘴角的口水,站起身,遙遙看著瓜田一側的小路,沒有一個人朝我的方向走來。
再等一會兒,小河再不來,我就回家吧。也許小河家里臨時有什么大事情,所以,今天才不來看守瓜田了吧。不然,他怎么會不來看一眼,他們家的其他人也不來一個呢?他們全家可是都說這是塊好瓜田的啊。小河也說好的是今天輪替到他看守啊。
我下到瓜田里,看著碧綠滾圓的西瓜,想摘吃一個。連秧抱起來,托在掌心,敲一敲,是脆脆的聲音,沒有回響,還沒有熟透。但我媽說生西瓜敗火解渴。接著,我想到去年夏天,我偷摘了鄰居家的一個西瓜,被我爸推拉著帶回家,堵在床腳狠狠地暴打的情景,立刻放棄了。
日頭把頭頂曬得發癢,肚子餓得癟癟的,我喝完了水壺里的水,下到小木屋的第一層,翻找出一根細鐵絲,卡住一個徑點,旋轉著從中間扭斷,留下很短的小節,接著在一塊兒瓦片上磨亮,一端磨尖,再在尖端略后一點點,用石塊砸出一個不成功的倒刺,折彎。
我做了一個小小的魚鉤。
魚竿倒是好找,細直的樹木枝干就可以。浮子也容易制作,一根中空的鮮草徑,或一截枯樹枝即可。魚繩卻很費功夫。從小木屋散置的裝肥料的袋子上,抽出一根尼龍絲,分成兩股,固定住一端,擰上勁道,再將它們復成了一根依然極細的繩子。
我戴上草帽,扛上魚竿,去瓜田南面的萊河釣魚。
河岸上有不少人。對面的水閘上,鄰村的孩子們在游泳。有幾個大人,在河邊淺水區域彎腰探首,好像在捉蛤蜊和螺螄。還有幾個好像是我們村的女孩子,坐在離河水遠一些的河岸草地上觀望。她們用梧桐樹葉遮蓋著腦袋,每有一個男孩子跳水,就一起發出嬌聲的尖叫。對面的男孩子見狀,則打出流氓才會吹的嘹亮口哨。
小河不在他們中間。
我走到距離他們至少一里地遠的上游。在魚鉤掛上蚯蚓,投到河水里。
魚鉤投下很久,浮標一動未動。
我走到淺水區域,用手試試水溫,中午的水面有些發燙。魚中午也會游到深水睡午覺吧。我收回魚線,將浮標上移半尺,再甩遠一點兒,投到河里。我似乎聞到了烤魚的味道飄將過來。然而,依然只有上游漂來的雜物碰觸到浮標。
也許我可以挖一些甜草根吃。
我放下魚竿,在河灘尋著了一些甜草根,在河水里淘洗干凈。我坐在河水邊,一邊嚼著甜草根,一邊握著魚竿。想課本寫的“獨釣寒江雪”究竟是什么意思呢?他為什么不在夏日的河邊,嚼著甜草根釣魚呢?
我的心里忽然升起一股莫名其妙的得意情緒來。嘿嘿笑著,躺在河岸上睡著了。
連個夢也沒有。我被河對岸的一個人拋來的石頭砸在河面泛起的水花聲驚醒了,他雙手成喇叭狀喊:“傻瓜!”
我站起身。惱怒地用魚竿指著他,“你才傻瓜!你砸到我怎么辦!”
“傻瓜!草叢里有蛇!”
“我……”
“傻瓜!”
“……”
他罵著走開了。走了很遠了,還回頭看了我一眼。
我知道他為什么還會回頭??粗谋秤埃杏X自己做了一件愚蠢的事情。我想追上去問一下他的名字。
但太陽已經西斜到河岸上的樹梢了,小河也許已經來到他家的瓜田小木屋了吧。
我匆匆收拾好魚竿,撫平草帽,往小河家的瓜田小木屋趕。
河水邊的日光,已近是傍晚了,河岸上卻還要早一些。我來時經過的那一群人已經走了,剩下的人好像是新來的。他們依然在游泳、捉蛤蜊與螺螄。
好像有人認出我在河水邊叫我的名字,我沒有應聲,繼續往小木屋趕。直覺告訴我,小河已經到了小木屋很長時間,他等不到我應約趕去,正打算離開。
午后的西瓜秧苗看上去懶洋洋一片,葉子沒有光澤,耷拉著耳朵,模樣像極了我媽說的,是些吃飽了百無聊賴的懶人。
小木屋變得更加熱了。還沒有攀爬上第二層,我的汗衫就濕透了。
小木屋的第二層依然是空的。
沒有人來過。涼席上我的水壺和連環畫,依然擺放在原處。
我把草帽掛到窗戶掛扣上。
窗外的瓜田里依然沒有一個人,連個給秧苗鋤草打岔的人也沒有。
小河家放棄這塊瓜田了嗎?
他們家不是很看好這塊田嗎?他爸爸不也計算了今年的西瓜產量可以賣多少錢了嗎?
可以賣到多少錢呢?如果最便宜兩毛錢一斤,一個西瓜最輕能夠長到十五斤的話,小河家這兩畝地能賣出多少錢?
這塊瓜地有多少個西瓜?
我走下小木屋,站在瓜田里。
陽光已經在樹梢只剩下半圓了。原本嶄新的陽光倦懶無力了,變得輕悄悄地安靜了下來。
一共是六排,慢慢數下吧。
我在小河家的瓜田里蹲下身,開始一個一個地數西瓜。只數那些已經長到有一個手拃大小以上的,剛開花的,長得只有豆丁、墨水瓶大的,都不計算在內。每一排數完,在瓜田頂端的田埂上劃個數字標記。一手拃的、兩手拃的、兩手拃以上的,分開記錄。
時間從來沒有這樣不知不覺過。以前的它們,一會兒慢得像蝸牛,一會兒快得像過年放鞭炮。更多的時候,不知道它們隱藏在哪里,今天它們是躡手躡腳地過去的。我數好第四排秧苗上的西瓜,天色就已經黑了下來,只剩下一絲昏黃的光亮了。
蹲在潮濕悶熱的瓜田,挪著屁股前移,我覺得自己仿佛正蹲在廚房的蒸饃籠里學習蛙跳。腿彎累得脹痛,又被瓜秧、葉脈上的絨芒弄得瘙癢不已。胳膊和腿上,蚊子咬的包一個接一個,像是在與西瓜比大小。
短褲也被汗水濕透了。
我彎著腰,順著每一株秧苗,撫摸丈量著每個西瓜的大小,記著西瓜數量,啞然失笑。我慶幸自己早晨幸虧沒有穿襪子來。以往看電視上,國外的孩子,夏天也是穿襪子的。早晨時,我本想著,如果我穿得像國外的孩子一樣,也許可以在小河的面前折回一點點兒我家瓜棚不如他家的好看的丟臉程度吧。
數到了多少呢?
陽光隱沒,星星升了出來。悶熱的空氣在逐漸散開,變得善良、稀薄,瓜田的四周只聽得到夏蟲的鳴叫,還有我的呼吸聲。數完最后一株西瓜秧苗,我幾乎是蹣跚著挪動了。
我艱難地爬上瓜田最北端的小木屋的第二層,把水壺里的最后幾滴水倒入口里,把涼鞋放到枕頭下,草帽放到涼鞋上,連環畫放到草帽邊上,我躺下來,幾片西瓜葉子蓋在我的小肚子上,側頭可以看得見窗外的夜空。墨藍的夜空星辰閃爍,每一顆星星都是我的好朋友,都在我的身邊。
數西瓜那么累,但早晨天蒙蒙亮,我便被青蛙吵醒了。昨天黃昏時身上汗濕的衣服也已經干了。我收拾好草帽、連環畫,下到瓜田,扛著我的魚竿,往村子的方向走。
在村口,有人扛著農具要去農田勞動了。他們看見我,都詫異地瞥我一眼。
“嗨!”
“星期天起這么早,上釣魚課???”
“咦……”
我在我家院門口,遇見小河的爸爸,他問我:“不睡懶覺,起這樣早呀,小寬?!?/p>
“我剛從外面回來?!?/p>
“嗯?哈哈哈……”小河的爸爸的笑聲和小河一個節奏。
我推開院門。徑直走到廚房里,我媽正在做飯。
“早飯吃啥,媽?!蔽蚁崎_鍋蓋。
“蓋上,快蓋上。”我媽瞅我一眼就生氣,“瞧你穿成什么樣子了,昨晚又睡人家小河家了?”
“嗯。幫他家看瓜田哩?!?/p>
“自己家的倒不看?!蔽覌屘戆巡?,又說,“瓜還沒有長齊整,看什么看?!?/p>
“他家瓜棚是小木屋,咱家是個草棚子?!?/p>
“沒良心東西,才這么大就開始嫌棄家里了!”我媽站起身,伸手摘掉我的草帽,扔到柴堆上。
我取出一個熱饅頭,夾塊豆腐乳,吃著說:“媽,小河家今年有六百六十個西瓜。其中一手拃大的二百四十個,兩手拃大的一百八十七個,兩拃大以上的有一百七十三個。”
“什么?”我媽看著我的臉,“誰數的?”
“我數的。一個一個地量著數的?!蔽疑焓衷谖覌屆媲氨葎澚艘幌?。
“你他媽怎么這么笨,怎么不知道西瓜還沒有長成,用手這樣摸一摸,絨毛沒了,就再不長了!”我媽氣憤地說。
“真的嗎?”
“這還有假!這是咱瓜農的本識!”我媽的語氣好像她是今年的瓜農狀元。
早晨的陽光從廚房的格子窗戶照進來,一束光芒照在我媽的臉上。
我突然笑了起來。
迷藏
我有一個秘密的捉迷藏時藏身的地方。
每次捉迷藏,他們都找不到我。
但我也擔心如果讓他們始終找不到我,連續著贏下去,他們遲早會發現我的秘密。那么,我就有可能永遠沒有這個秘密的地方了。于是,我便不時地換一個容易被發現的位置,讓他們輕易找到我。
但他們還是發現了,派了一個伙伴來找我談話。
是大馬的妹妹小實。每次捉迷藏,總是由大馬劃定游戲的范圍,選擇第一個人選。
下午放學后,我正在路上走,她在后面很冰冷地叫住我。
“站住。小寬。我有話問你。”
她有時行使她哥哥的權利。
“什么事啊?”
“是捉迷藏的事情。”路過的同學紛紛回頭看我們倆。她用手指一指他們,他們便立刻轉身加速走開了。
“怎么了?”
我很緊張他們發現了我藏身的好地方因而孤立我,便做出若無其事的樣子。
“別裝了?!彼鏌o表情,“我們研究了,發現你有問題。”
她的雙眼凝成兩根尖銳的線射向我。
“……”
“你為什么幾乎每次都藏在那么容易被發現的地方?我哥說,輪到他找人時,你最容易被發現,就差站到身后了。輪到我捉人,你也是!但輪到其他伙伴找人時,沒有一次能找得到你。你讓人覺得捉迷藏很沒有意思!”
她憤怒得有些不知所措。
“我……”
“你把腦袋低一點兒?!?/p>
我不知道她要做什么,茫然地低下頭。她抬手點著我的腦門,說:“如果你覺得自己笨,就不要和我們玩了。如果你裝笨,但也不能只在我哥和我面前裝笨!如果你在其他伙伴面前裝笨,他們發現不了你裝笨,但我哥和我如果知道了,照樣會讓我們心里不舒服。如果你確實笨……”
她把自己繞得有些暈眩,眨了好幾次眼睛,才恢復了原來的神情。
“我想我最好去你家問下你爸媽?!?/p>
她說話的語氣好像班主任。
“不要!不要!”
我張開了胳膊攔住她。
她撇撇嘴,“我還沒有動。”
我的眼睛充滿感激地看著她。
“但你要保證不再裝笨了!你知道不?我爸說,鄰村有個人裝笨,后來真變笨了。”她走時關切地叮囑我。
“嗯。”
我繼續使用著我藏身的好地方。比以往更加頻繁,同時也在努力尋找一個可以讓他們找得到,但又不是那么容易發現的地方。
我不能讓他們一眼便看穿我。
但太難了。
有一次,我想到一個方法,就是多穿一件衣服,與玩時的衣服差別非常大;當游戲開始后,輪到的人閉上眼睛,伙伴們四下躲藏的時候,我迅速地脫掉了他們剛剛見過的那件衣服,露出了里面的那件。然后,我在不遠的地方,像一個游戲之外的一個人一樣,背對著他們玩玻璃球。直到他幾乎把所有人都找了出來,也沒有發現我就在他身后不遠處。
這對輪到找人的人是個大侮辱吧。
后來,小河、小文也學過我這一招,被尋找的人發現后,對著屁股,就是一大腳踹趴在地上。之后,大家覺得這一招的后果太危險了,便再沒有人用了。小河為報復,還踹錯了一個沒有參與玩游戲的人,被人家追到家里。
但更多的時候,我還是躲藏在我的秘密的地方。
不玩捉迷藏游戲時,平時只要經過那個地方,我的心便跳躍得要逼迫我的嘴巴說話。但嘴巴卻密閉著,好像吃了他們所有人都沒有吃過的糖果一樣,甜蜜又得意。
有一段時間,我甚至不喜歡輪到我找人了??梢圆厣淼牡胤剑挥心敲炊?,挨著順序尋,然后間或猛然回到尋看過的地方突擊一下,總是能把他們一個一個地找到。
我坐在我的秘密的地方,微笑著聽著他們在街道上奔跑來去。
他們大聲小聲地呼叫著每一個人的名字,找不到某個人時的惱怒聲,看到某個人的痕跡而又故作不知道、意圖突然襲擊抓住時的神秘語調的說話聲,女孩子被人拉住衣袖時的尖叫聲,男孩子們的壞笑聲,還有對?;ㄕ械幕锇榈淖反蚵?。他們嬉鬧的聲音可以傳遞到天上,直到夜晚來臨,漫天遍布閃爍的星辰。但我仍然覺得在我的秘密的地方得到的快樂,遠遠超過了輪到我尋找時的快樂。
直到我覺察到他們沒有人來尋找我。沒有尋找到我,他們便開始了新的一輪捉迷藏游戲。
我從我的秘密的地方走出來。站到游戲開始的地方。街道上他們仍在奔跑,歡笑聲比我參與其中時還要嘹亮、輕快、持久。
他們經過我的身邊時,沒有一個人表示驚訝,仿佛我從未是他們中的一員。
我已不屬于這個游戲的群體了。
傍晚時分,星辰果真出現在天際時,游戲結束了,他們四下散開回家。沒有人叫我的名字,叫我與他一起走。他們的背影自由又灑脫,我感覺全身被他們每個人狠狠地打了一拳,警告我不要跟在他們的身后。他們的抬腿漫步的樣子,又好像他們在我的腳下挖掘著,每個人幾鐵锨,挖出一個深坑來;而我陷在深坑中的泥土里,雙腳沉重,抬不起腳來。
我回到家時,爸媽和姐姐已經吃過飯了。
他們也沒有等我吃晚飯。
我默默地走到我的房間里,一頭栽倒在床上,臉埋在枕頭里,用床單把頭密密地蓋上。我不想讓他們聽到我的嗚咽聲。
電視播完“晚間新聞”時,我從床上爬起身,簡單吃了點剩飯,便去找大羊。
大羊正在院子里的水井邊洗腳。月光照在黑黑的洗腳盆內。
“大羊。你們為什么不捉我了?”
大羊看我一眼,不理睬我,換另一只腳繼續洗。
“你們沒有找到我就開始下一輪了?!?/p>
我的聲音里滿是怨恨。
“我從來沒有這樣對過你們?!?/p>
“哼!”
大羊不屑地哼了一聲。
我想彎下身,端起身邊的豬槽盆倒扣在他的頭頂上。但我說:“大羊。晚上用涼井水洗腳容易生病的。”
“哼!”
他又哼了一聲,鼻音里多了一絲嘲笑。
我想立即要他還給我借給他的書和連環畫。然而,我一句話也沒有說,轉身跑出了他家院門。
我能聽到他沖洗臟腳的井水從我的腦門一直滴答到我的臉上。
大概一千年的時間過去了,他們沒有一個人來找我玩游戲。
我決定再去找大羊。把他借我的東西全部要回來。
有些東西還是我打算在他還給我時給他的。我很厭惡自己曾經有這樣的想法。
在我家院子門口,遇見了大羊。
我還沒有開口,大羊便說:“既然你姐說了,那我們繼續和你玩吧。”
我想,將來我工作了,一定要給我姐買個最昂貴的東西。
“但以后,你得老實點兒!”
大羊說完,未等我回話,便走了。
大羊說話算話。
一天下午放學后,他讓他的妹妹小實來找我。說要玩捉迷藏了。
我抑制不住內心的狂喜,拉住了她的手。我想起了她以前善意地告訴我的不要因為裝笨而變成真笨的故事。
“我想告訴你一個秘密?!?/p>
“什么秘密?你的嗎?是不是關系捉迷藏的?”
她比我矮半頭。
“嗯。一個誰也不知道的藏身的地方,除了我?!?/p>
我毫不費力地把秘密告訴了她。然后,把她帶到了那個地方。
站在一株槐樹邊的大草垛的前面,我如釋重擔。
那是一株至少有二十歲的槐樹。誰家用麥秸、雜草、樹枝在槐樹的邊上堆砌出一個圓形的草垛。小山一樣堅實的草垛。因為有樹枝的原因,毗鄰樹干的地方有一個狹小的縫隙,我用手輕輕分開縫隙口的一根樹枝,一個可以蜷身在內的洞穴豁然展現在面前。
哦。小實看著草垛上的穴口,頻頻點頭。
她和我小心地彎腰走進去,蹲身在里面。
她蹲在我的身邊,長久地不說話,只是不停地轉著眼睛看著洞穴的每個角落。
“哼?!?/p>
她像她的哥哥大羊那樣也哼了一聲。
但我新加入他們群體中的快樂,已經使我不再那么在意她的“哼”聲了。
“小實。你可以把我的這個秘密告訴任何人?!?/p>
“不。我誰都不會告訴的。這么好的藏身的地方?!彼a充說,“包括我哥哥,我也不會說的!”
她說完還一握拳頭。
我變老實后,他們繼續來找我玩了。
像往常一樣嬉鬧。
我還是會偶然藏身到我的秘密的地方。但只是藏身一會兒,便會跑出來。我還是很喜歡我的這個秘密的地方。喜歡它的每根麥秸,每根樹枝,每根草莖。
但是我的內心很是好奇,為什么還是沒有一個伙伴發現這個地方。我已經告訴了大羊的妹妹小實了???
課間操結束時,我在小實的班級門口,等到小實。
“你沒有把我的秘密的地方告訴其他人嗎?”
“沒有。當然不告訴!”
她一臉讓我放心的表情。
“為什么不告訴他們啊?女孩子不都是大嘴巴嗎?”
我說完便后悔了,想咬舌自盡。
她氣得胸脯起伏,臉漲得通紅。
我想,如果我不趕快跑掉的話,她會馬上撲過來抓破我的臉。
在她還沒有飛身跳起來之前,我跑掉了。
一個周末的下午,我帶了一本書,坐在我秘密的藏身的地方。
我想在里面看一會兒書,但沒有看進去。我把這個秘密的地方的每個角落撫摸了一遍,撿起地上的每根雜草端看。
我在草垛洞穴里一直待到吃晚飯的時間。
從洞穴里面出來時,我的淚水滴到我的腳面上。
那是多么好的一個藏身的地方。
他們從未在那兒找到過我。而我再也沒有在那個地方藏身過。
我的淚水
媽媽說隔壁搬來一戶人家,有一個小女孩,特別愛哭。一上午已經哭四次了。
“她爸爸打她了嗎?”
“不是。她覺得窗戶的框木里可能有條蟲子?!?/p>
“可能有條蟲子?又不一定真有。有什么好哭的?這么膽??!”
“是啊。好像還不是因為膽小。”
不是因為膽???那哭個什么?我放下書包,出門去隔壁看看。
敲了幾下她家的大門,沒有人應。正打算離開的時候,一個穿著圍裙的年輕女人打開了大門,她和我媽媽的年齡相仿,雙手上沾著面粉。她微笑著,疑問地斜著頭。
“我能看一會兒你家小孩哭嗎?”
“哦?”
“我媽說你家有個小女孩,特別愛哭?!?/p>
“是嗎?我還沒有數過。她正在后院看爸爸拆窗木呢?!?/p>
好聽的南方口音。
她引著我,穿過她家的前院,客廳,廚房,來到她家的后院。后院是茵茵的草地,一棵蒼老的槐樹下面,一個年輕男人單腿跪在地上,一手敲著一扇帶著墻土的舊窗木,側耳聽著“篤篤”的叩擊聲。旁邊蹲著一個小女孩,握著拳頭,一臉憂郁地看著年輕男人的臉。他們聽到聲音,扭頭看著我。
“我們的鄰居小孩,想和阿嬰交個朋友呢。”
年輕女人沖年輕男人一笑,把我介紹了后,就去廚房忙碌了。
年輕男人對我笑笑:“我們正研究怎么把窗木里的蟲子趕出來呢。你也來幫幫忙吧。你家就在這兒,說不定你更有經驗的。”
我得意地走過去,跪在草地上,耳朵貼在窗木上,學著年輕男人的樣子,敲了敲窗木。
“沒有蟲子?!?/p>
“你胡說!”
小女孩眼瞼和腮上掛著淚水的痕跡。
“真的。你聽聲音,如果是篤篤地清脆的聲音,說明木頭沒有被蟲子蛀蝕,木頭的纖維仍然是完整的;如果是篤篤里還有噗噗的聲音,說明蟲子把木頭的心打通了,已經在朽壞了。這扇窗木的篤篤是清脆的。”
她爸爸贊賞地點著頭,眼睛看著阿嬰,征詢她的意見。她顯然不滿意,因為她逼迫她爸爸敲擊窗木,想著把蟲子趕出來呢。
“好吧。”
她無奈又不放心地看了眼窗木,盯著我的眼睛說:“如果里面的蟲子餓死了,我就跟你沒完!”
她爸爸去安裝窗扇了。她媽媽在廚房里做午飯。
我和她坐在她家前院擺放的箱子上,里面是她爸爸的書。
“你是不是已經哭過了?”
“嗯?!?/p>
“唉。窗木里沒有蟲子的,你算是白哭了。”
“白哭不好嗎?”
阿嬰媽媽很好看。因為她爸爸安裝著窗扇,還隔著一堵墻和她說話。都是些“你在做什么?”“我在洗盤子?!薄澳阍谧鍪裁??”“我在摘菜?!薄澳阍谧鍪裁矗俊薄拔以谙词帧!薄澳阍谧鍪裁??”“我在等蒸米飯熟”之類千篇一律的話。
我回到家,我媽已經擺好了餐桌。
“媽,那小女孩名字叫阿嬰。我去的時候,她已經哭過了?!?/p>
“看把你遺憾的。反正她以后還會哭的,到時候再去看吧。她名字蠻好的?!?/p>
“她們家姓成,成功的成。她爸爸是縣劇團新來的導演?!?/p>
“這下咱有戲看了!”
“他都把窗戶拆卸下來了。窗木里面沒有蟲子?!?/p>
“啊?把窗戶卸下來了?就因為一句話?”
我媽驚訝地從廚房探出頭,看著我。
“她爸爸很聽她的話。我覺得她爸爸應該打她一頓?!?/p>
“嗯。如果是你要拆窗戶,現在你已經被你爸吊著打了?!?/p>
“但我覺得如果是阿嬰的媽媽,會攔著點兒的。”
“我不會攔的。我想看看你怎么被打得哭?!?/p>
“我覺得阿嬰媽媽比你好看。”
“去你娘的?!?/p>
雖然我媽這樣說,我還是想再次見到阿嬰。因為我媽自己常說南方人心細,我比較粗心,如果娶個南方媳婦就好了。阿嬰因為窗木陳舊了點兒,就擔心里面生了蟲子,那心思肯定細膩得不得了吧。而且她又是我家的鄰居。
吃飯的時候,她握著拳頭蹲在草地上的樣子不停地在我面前閃現。
我想親眼看到阿嬰哭。
但隔了兩天了,她還沒有哭。
每天放學,我都在我家院子里停一會兒。但只聽到她家整理、搬動家具的聲音,還有她媽媽、爸爸平淡無奇又甜絲絲的對話。她一聲“哼”也沒有。
“不要趴在墻壁上聽人家院子。不像個好人。”
“媽。阿嬰怎么兩天不說一句話?”
“我怎么知道。她又不是我兒媳婦。也許她住校了吧?”
“才上小學,為什么要住校呀!她不會被送回南方老家了吧?”
“放心吧。這幾天沒有見汽車來呢?!?/p>
我一臉落寞地站在院子中,望著她家的院墻。
雖然我擔心和她結了婚,天天要拆窗戶,但我仍然天天想著她。
我想著她,卻忘記看她的長相了。她穿的什么衣服?那天真是太忙碌著賣弄關于蟲子的知識了。我媽說愛哭的女孩子嘴角是向下的,我也忘記對照了。
我想著她會和我一樣上學。但學校里始終沒有見到她。有幾次,我在街道上遇見她爸爸,想問他一下為什么阿嬰還不上學,但見她爸爸匆忙的樣子,便沒有開口。
愛哭的小女孩,我這樣想著她。
一個星期六中午飯后,我正在考慮以什么借口去她家。她媽媽來我家了。她媽媽穿著素淡的旗袍,頭發上別著一枚閃亮的發簪,雙手托著一個方形木盤,上面兩個小蛋糕。
我聽到聲音,躥出房間。
她見到我,手遮住一邊口,低身悄聲說:“阿嬰快哭了。估計今天你就能夠看得到。我把她的四個雞蛋烤蛋糕了。千里迢迢從廣東帶來的呢?!?/p>
“你們家是廣東的呀?”
“嗯?!?/p>
阿嬰媽媽說著話,徑去客廳,和我媽媽聊天去了。
她家的院門虛掩著,我推門進去,她蹲在前院的草地上,看著一把舊椅子,淚光婆娑,也不看我。
“阿嬰。你怎么了?”
“這把椅子好可憐?!彼┲棺?,露腳趾的涼鞋,短短的黑頭發,“我爸爸才從廂房拿出來。至少有一百年沒有人坐過了?!?/p>
是一把舊的木椅,椅背橫條上的油漆有些剝露,椅面被擦拭得烏亮,地面凹凸,椅子略顯傾斜,但看上去依然很結實。
我走過去,摸著它的靠背和椅面。
“你想坐一坐嗎?”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搖了搖頭。
她有點兒失望地撇撇嘴。
“你媽媽說你有四個從廣東帶來的雞蛋?!?/p>
“嗯。是河源的。我外婆帶來的。我要孵一窩小雞。”
“嗯。我也可以幫你孵!”
我想為剛才不敢坐椅子的話彌補一下,但說完我就后悔了。她那么敏感愛哭,難道沒有嗅到院子里香噴噴的蛋糕味道嗎?
“阿嬰,我們出去玩吧?!?/p>
我岔開話題。
“我還不能去。我爸爸在寫一個可憐的劇本。他寫的時候,我在家;如果我出去了,他寫著寫著發現我不在,心里會不一樣的。那樣劇本就寫不下去了。”
“為什么是一個可憐的劇本?”
“我也不知道為什么。他和同事們爭吵好幾天了,搬家來這兒前就吵。今天下午還要來我家吵呢?!?/p>
她撫摸著椅面,輕輕坐上去,仰起面孔,閉著眼睛。
“你為什么隔了這么幾天,才來找我玩?!?/p>
“我媽說女孩子喜歡沉穩一點兒的男孩子?!?/p>
“你知道沉穩是什么意思嗎?你第一次來我家時可不沉穩?!?/p>
我想起第一次見到她后忘記了她的樣子,便使勁地看她。我媽說驕傲的女孩子嘴角是與耳際線平行的,但她的嘴角是個“一”字,這算什么呢?她的兩只腳交疊在一起,嘴角一笑,兩只腳輕輕晃動了下。
“你不停地看我做什么。”
“你不是閉著眼睛嗎?”
“閉著眼睛就不能感覺到嗎?我媽媽說如果有男的這樣看我,就扇上一巴掌。”
“?。磕銒寢屇敲春每?,才不會這樣說。”
“你懂什么。她脾氣最壞。”
她睜開眼睛,跳下椅子,贊賞地看著它。
“真是一把好椅子呢。椅子啊,你不要生氣,一會兒我爸爸的同事就來坐你了?!?/p>
她背著手,往房屋里走。我跟在她的身后。
穿過寬闊的客廳,她的房間在她爸爸媽媽房間的對面。一進門看見一個高高的衣櫥。旁邊一個小小的、一人多高的書柜,書柜上放著一個塑料的長頸鹿。她的小床另一側床頭柜子上放著一小玻璃盤子櫻桃。
“這里面全是我的衣服?!?/p>
“你衣服好多?。 ?/p>
“是我從一歲到九歲穿的所有衣服?!?/p>
“舊衣服為什么不扔掉呢,那么占地方?!?/p>
“不能扔。它們會傷心的。也許等我以后有小孩了,可以給他們穿?;蛘咚徒o其他比我小的小孩。你看到那個長頸鹿沒有?”她抬手指著書柜上的塑料長頸鹿,“這是我三歲時,爸爸在惠州演出時給我買的。去年我覺得我長大了,八歲了,生日過后就把它丟掉了。它托夢給我,說再也不喜歡我了?!?/p>
我站在書柜前,看著神奇的塑料長頸鹿,覺得它得意地笑了笑。
她嘆口氣,走過來,伸手撫摸著長頸鹿的腳。
“這些書你都看過嗎?”
“我看過一些。不過這些都是我爸爸的書。但他沒有書柜,暫時放我這兒的。這本詩集爸爸每天睡覺時給我讀一首?!?/p>
她打開書柜的玻璃推拉門,取出一本古籍出版社的《黃庭堅詩選》。隨手翻了幾頁,退后一步,躺在床上,一只手舉著展開的書本,一只手探索著床頭柜上的櫻桃。我急忙繞過小床,給她端過來,放在她的頭發邊。
“你也吃吧。我吃櫻桃是因為貧血。你看我的嘴唇。”
她的嘴唇薄薄的,是淡色花瓣的樣子,像是濕透的紅色紙在白紙上的洇色,又像是我家院子里的粉色薔薇花曬干后的樣子。
“你看得時間太長了?!?/p>
她伸出舌頭,舔了舔嘴唇,嘴唇立刻紅潤了起來。
我尷尬地挪動腳步,看著她臥室的窗外。
窗外是她家后院的大槐樹?;睒涞木G蔭覆蓋了幾乎整個后院。
“槐樹是精靈樹。精靈最喜歡了。我這幾天晚上睡覺,都會和它說聲‘晚安,大槐樹。今天早晨四點多,樹上的一個小精靈對我說,它以前是一條小魚時,認識一個海底貝殼,它很喜歡她,但從來沒有說過,讓我務必帶話給她。是一個大海螺,不是蛤蜊,也不是蜆貝。還有一個小精靈,它以前是一株不開花的草,住在一座雪山上。有一天一朵天馬形狀的云朵經過它時,給它說了句‘嗨,它當時正在喝露水,忘記回禮了。這些年它一直很歉疚,讓我冬天滑雪的時候,務必給那朵天馬形狀的云回一聲‘嗨。你見過天馬形狀的云嗎?”
她仰躺在床上,指著天花板上的一個斑點。詩集放在她的心口。
“這個斑點是搬家來的第一天的一個蚊子的血。被我媽媽拍死的。我說了好幾天對不起,也哭了好幾場了;我想它也許已經原諒我媽媽了。我媽媽就是這樣,只要她覺得是對我好,她會殺死一萬個人,一百萬只蚊子?!?/p>
“我覺得……”
我們說話的時候,她爸爸的同事來了。他們坐在客廳里。聽聲音,大概是五個人。從門縫望去,她媽媽從我家也回來了,此時在客廳,端著兩小盤蛋糕,又沏了一壺茶。
“如果有吃的又有茶。那就要吵一下午了。”
“你媽媽不勸勸他們嗎?”
“他們在談工作。我媽媽只負責好看?!?/p>
“哦。”
“他們吃的是我媽媽用外婆帶來的雞蛋做的蛋糕,還有其他可憐的雞蛋。她以為我不知道?!?/p>
“那么,阿嬰你要為雞蛋哭一會兒嗎?”
“會的。但不是現在。除了我爸爸,我不能在別的男孩子面前哭?!彼戳宋乙谎?,眼眶內淚水已經開始打轉,“可憐的四個雞蛋。它們過了那么多天才到北方,卻被我媽媽做成蛋糕招待客人了?!?/p>
“你外婆為什么要那么遠送四個雞蛋啊?”
“四個雞蛋是四個吉字。四個吉字,就是一個大喜字。”
“那吃掉也蠻好啊。很吉利呢?!?/p>
她突然從床上坐起來,兇狠狠地看著我的眼睛。
我真擔心她突然哭起來。
她媽媽推門進來,救了我。
“嗯。阿寬也在呢。阿嬰你和阿寬好好玩?!?/p>
“阿姨,他們吵什么呢?”
“喔。他們在爭論排演新劇本。以前都是《劉三姐》啊,《七品芝麻官》啊,《螺螄姑娘》啊什么的?!堵菸嚬媚铩纺銢]有聽過吧,是南方劇?,F在他們想排演當代劇。”
“當代什么劇啊?”
“一個著名作家寫的,《于無聲處》。”
“聽上去好神秘呀!”
“嗯。”
她媽媽眨下眼睛,抿著嘴唇一笑,帶上門出去了。
阿嬰重新躺在了床上。詩集壓在她的身下。
“阿嬰。你什么時候去學校讀書?我們做同桌吧。”
“我媽媽還在給我辦入學手續。和你同桌也可以,但你要為我外婆帶來的四個雞蛋哭一會兒。”
我沉下臉,醞釀了一會兒,沒有效果,又想了會兒悲傷的事情,仍然沒有哭出淚水來。便做出痛苦的表情,抽動著肩膀,轉身把口水蘸到眼睛下。
她坐起身,側過臉,看著我。
“好吧。雖然你蘸的是唾沫。但我還是允許你可以像剛才在院子里那樣看我,也不聽我媽媽的話扇你巴掌了。”
我摸了下臉頰。
突然,客廳里爭吵著的聲音消失了,一個男人哭泣的聲音傳進來。
她拉開一點兒門,向外看著??蛷d里有人抽煙,弄得煙氣嗆人,淹沒了香甜的蛋糕氣味。我站在她的身后,剛擠過半個腦袋,看到一個年輕男人坐在阿嬰下午撫慰過的椅子上,雙手掩面,哭得泣不成聲。我只看了一眼,便被她推開了。
“是劇團里的樂手叔叔?!?/p>
她關上門,坐在床上,抱過一個枕頭,神情凝重,好像有一萬件焦心的事催逼著她。我走過去,想按著她的肩膀勸慰她一下。但還沒有說一個字,她就哭了起來。她哭得比那個樂手還要凄慘,就像書柜上的塑料長頸鹿要與她絕交一樣;一瞬間工夫,她的鼻涕也出來了。她的肩膀聳動,帶動著她的整個小身體。她的腦袋埋在懷抱著的枕頭里,就像擁抱著一個冰雪做成的淚人兒。我手足無措地站在她面前,不知道怎么辦才好,急得我眼淚也快要涌出來了。她爸爸推門過來,看了看她,對我聳聳肩膀,又出去了。
“阿嬰、阿嬰——你怎么了?”
“嗚嗚嗚……樂手叔叔好可憐。”
她嗚嗚哭泣的樣子,柔弱真摯,讓我想起春天時,我在郊外搖晃一棵開花的小桃樹的情景,內心愧疚不已。
“阿嬰。我也……覺得那個樂手好可憐,他肯定是想起了什么難過的事情吧?”
“嗚嗚嗚……”
她換了一個抱枕,繼續哭著,把鼻涕抹在另一個枕頭上。
“阿嬰。也許他的意見被你爸爸否定了,他覺得很委屈吧?你知道的,每個人都不認可你,確實讓人很難過的?!?/p>
但她兀自哭泣著,沒有理會我的話。
她的每一陣哭聲,都讓我想起以前做過的壞事。我聽得身體搖搖欲倒。如果再繼續下去半分鐘,我可能也要趴在墻上哭起來了。我想起我媽說的,男孩在女孩面前哭的話,會被這個女孩一輩子瞧不起,才又堅持了一會兒。我想,我咬著牙的樣子肯定像根苦瓜。
“阿嬰,阿嬰。這樣哭也不解決問題的。我們應該去問下那個樂手為什么哭,有什么難過的事情。也許他覺得工資低?或者,也許他想媽媽了吧?”
她點點頭,收住哭聲,眼睛紅紅的,睫毛被淚水粘連在一起。
“……那我們去他家看看吧?”
“嗯?!?/p>
我同意了她的決定。
她平緩了心,讓我去洗手間弄濕了一條毛巾,供她擦掉淚痕。然后,走到窗前,動動一扇窗戶,左右移動著身體,在玻璃上照照,理順頭發。
經過會議室般紛亂的客廳。客廳里霎時安靜了下來,他們全部注目著我們倆,阿嬰的爸爸側過臉去給茶杯倒水,好像他們剛才在傾聽我們在房間里的話。阿嬰牽著我的手,走到一個手中捏著半塊蛋糕的客人面前,說:“叔叔。你吃慢一點兒,這可能是一個小雞。至少是一個雞翅膀呢?!?/p>
初夏傍晚的天氣,清爽宜人。阿嬰帶著我,穿過我們家所在的街道,繞過昆湖公園,布金寺,新華書店,縣小學,來到了縣劇團后面的建設局社區。那個哭泣的樂手,是隨阿嬰的爸爸一起從遙遠的南方調到我們縣劇團的,暫時被安排住在這兒。
在傳達室,她問了樂手家的房號。
我和阿嬰并排站在樓前,仰望著斜陽照耀的筒子樓墻壁。樓房有六層,沒有電梯,是步行的樓梯,樓梯墻壁鏤空著水泥和磚的花紋,它們和墻壁上的窗戶一起,在陽光下折射吸納著奪目的夕陽光輝,像一個金光閃閃的蜜蜂蜂巢。
阿嬰狠狠地嘆口氣,閉上眼睛,嘴里喃喃了一句什么。
開門的是樂手的妻子。抱著一個睡著的小孩。
房間很小,中間擺著一張床,靠窗戶擺著一張桌子,靠桌子豎放著一張琴盒。上面凌亂地堆放著一些家什。
“你好。我是成導演的女兒。這是我的朋友阿寬?!?/p>
“嗯。阿嬰嗎?我見過你的。”
“我們來你家做客?!?/p>
“呀!歡迎啊歡迎!”
“叔叔剛才在阿嬰家,他突然哭了起來。我和阿嬰來了解一下?!?/p>
阿嬰對我的冒失頗為失望,但也沒有阻止。
樂手的妻子愕然呆了一會兒,舒口氣,沒有說話。
“他是離家太久,想他媽媽了嗎?”
“應該不是的。他媽媽去世得很早的?!?/p>
我們坐在房間里靠門放置著的兩把板凳上。
“你想過和他離婚嗎?”
樂手的妻子粲然笑了。她搖搖頭,把孩子放在床上,抓來幾枚糖果。
“那今天你和她吵架了嗎?”
樂手的妻子又搖了搖頭。
“那他是受了什么委屈呢?你也不知道嗎?他是一個男人呀,當著那么多同事的面哭,肯定是受了很大很大的委屈吧?!?
樂手的妻子一臉愁容,幾次欲言又止。阿嬰的胳膊碰碰我,示意我問問,但我還沒有說話,樂手的妻子俯身便失聲痛哭了起來。她的哭聲迅捷,像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雨水全部打在一片荷葉上。她轉身找紙巾的時候,我清晰地看到她的淚水顆粒成珠,連續相接的樣子,聽到她那大顆粒的淚水撲撲塔塔滴落在衣服上的聲音。
她的淚水也打在阿嬰的身上。
阿嬰顫抖著身體,她坐著的小板凳吱呀作響,她也哭了起來。在別人的家里,她哭得那么矜持,幾乎沒有聲音,只能感覺得到她的嗚咽和抽噎時身體的抖動。放在床上的小孩也哭了起來。淚水迷蒙的阿嬰聽到小孩的哭聲,站起身,走到床前,抹著眼淚,對小孩笑著。樂手的妻子抱起孩子,抹掉眼淚,撩起衣服喂奶。
阿嬰牽著我的手離開了。
下樓的時候,她還抽噎著。到樓下時,她站定腳步,看著我的臉,抬手擦掉了我腮上掛著的淚水。我剛才哭了,自己都不知道。
我喜歡我不知不覺的淚水。
和阿嬰走在一起,我覺察到即便她松開我的手,距離我有十步、二十步那么遠,我也覺得她就在我的身邊。和她拉著我的手一樣,我感覺得到掌心溫溫的氣息。
我伸開手掌,看著掌心的潮氣,趁阿嬰不注意,放在嘴巴上親了親。那潮氣像一塊甜軟親切的糖塊,在我的心里升起一陣陣暖意,久久沒有散去。
手掌離心原來這樣近。
我從來沒有這樣喜歡過我的手。
阿嬰走在我的前面。傍晚的夕陽更低了,把她的影子拉得長長的。來的時候,我希望和她并排走,挨著她的身體,現在我更喜歡跟在她的身后,我喜歡看她的影子。
她停步看著街道上的行樹,我便也看著她看的樹。她為一條獨自行走的小狗讓路,我也為小狗讓路。她為電線上棲息停留的小鳥擔心蹙眉,我也為小鳥擔心蹙眉。她看著街道上絡繹而過的車輛、人群嘆息,我也讓我的嘆息跟隨著她的嘆息。
經過布金寺,她望著布金寺后院的水塔,站立了好久。
“你登上過水塔嗎?”
“沒有的……阿嬰?!?/p>
“我登上去過。在潮州的時候?!?/p>
“好看嗎?”
“我閉上眼睛,聽到好多人和我說話。你知道嗎,水塔和其他的塔都不一樣?!?/p>
“嗯?!?/p>
她閉上眼睛,微微展開胳膊。
“你站在水塔上,便會有很多人和你說話。很多你不認識的人,他們欣喜地圍繞在你身邊。他們一起和你說話,但你一點兒也不覺得吵。每一個人的話都經過耳朵,沉入心里。他們說他們的煩心事。聽著他們的煩心事,你會覺得你像一個媽媽。”
“是布金寺的師傅告訴你的嗎?”
“不是。是我在水塔上聽到的?!?/p>
“哦?!?/p>
望著寺院里的水塔,我想起了她臥室書柜上的塑料長頸鹿。
“你知道蜜蜂為什么嗡嗡嗡嗎?像很多人一起說話一樣?!?/p>
“為什么?”
“它們一家人在哭。”
阿嬰無聲地流著淚水。
“阿嬰?!?/p>
“本來是樂手叔叔一個人哭。但我把人家一家人都弄哭了?!?/p>
我們在昆湖公園的湖邊坐下來。
暮色上來了,晚風輕撫著我們的身體。距離我們坐著的石欄不遠處,有一群小孩子在湖水里嬉戲,有人站到岸上往湖水中跳躍。
她看著那一群嬉戲游水的小孩,站起身。
“你背過身去?!?/p>
“阿嬰,你做什么?”
“我要游泳。”
“但人家都是男孩子,你是女孩子?!?/p>
“那又怎么樣。”
“我們是小孩,不用背過身去的?!?/p>
我拉住她的胳膊,不讓她游泳。她的眼睛在夜色中深邃如湖水。
“阿嬰。你不要難過了。是樂手叔叔自己有傷心的事,不是因為你?!?/p>
“但我讓人家的小孩也哭了起來。”
她的淚水滴在我的手上。
我的淚水滑落在湖水里。
那些游泳的小孩子突然沖著我們尖叫起來。他們拍打著水花起哄。有人打著口哨,還有人高聲喊著難聽的話。
我沖過去,站在岸邊罵他們。他們有人扎個猛子,沉到水底,揀起一個什么東西,砸到了我的腿上。我“哎喲”一聲,蹲在地上。阿嬰聞聲跑過來,站在我的身邊,怒視著他們。他們在湖水中叫得更起勁了,更多難聽的話一起涌來。一個路過的成年人呵斥著他們。他們才識趣地游到湖水的深處去了。
阿嬰扶著我在公園門口的石獅子旁邊坐下。
我的腿受傷了。就著路燈看到,右腿靠膝蓋的地方被砸出一塊瘀青,中間一道鋒利的傷口,流出的血流到我的腳面上,也許是被一個貝殼砸出來的??吹窖?,我的淚水流了出來。
阿嬰一言不發地看著我。
“阿嬰。我都快痛死了,你也不哭。你為一個蚊子哭,卻不為我哭?!?/p>
她仍然一言不發,只是輕輕地撫摸著我傷口的旁邊。
在我傷心得幾乎失聲痛哭的時候,她為我哭起來了。也許她是哭我的自私,我只是在自己受傷的時候才哭泣。但她越哭越難受,好幾次抽噎得仰著腦袋,最后坐在了地上。
看著阿嬰為我傷心,我的心里很高興,輕搖著她的胳膊。
“阿嬰,你不要哭了好不好?我媽說每個人的眼淚都是有數目的,每滴淚都是。但你不停地哭。如果以后我死了,你就哭不出眼淚來了。那時候多丟人?!?/p>
“嗚嗚嗚……”她抬起淚水流溢的臉,看著我。
“我才不會為你哭。我還沒有考慮好,要不要喜歡你。”
責任編輯:閻 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