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路還長的回憶

一

癸巳年初一（2月10日），《北京青年報》用愉快的語調(diào)向我們報道：“從云南省政法工作會議上傳來消息，云南全省對涉嫌危害國家安全、纏訪鬧訪、丑化領(lǐng)導人形象等三種行為，‘統(tǒng)一停止勞教審批，其他違法情形的勞教審批也‘全部暫停，勞動教養(yǎng)在云南省內(nèi)事實上已經(jīng)取消。隨后，新華社追蹤報道稱，云南省的做法，乃根據(jù)中央統(tǒng)一部署的‘時間表與‘路線圖進行，全國范圍內(nèi)取消勞教制度，已是大勢所趨，且可能迫在眉睫。”

在我國施行了56年之久的“勞動教養(yǎng)”這個懲罰制度，雖然它的合法性早已遭到法學界的質(zhì)疑，雖然人們強烈呼吁盡早廢除，但延至今天才傳來上述令人愉快的消息。

也許是因為這兩天我正好在讀我的一位勞動教養(yǎng)的難友、現(xiàn)定居美國的巫寧坤教授寫的回憶錄《一滴淚》（此書英文本A Single Tear流傳海外，至今未出版中文本），想到他今年已93歲高齡，讀著他哀痛地敘述1958年4月以后所遭受的勞教苫役和精神凌辱，我回想起更多的在勞教歲月中悲慘死去的右派難友們，心情苦澀而沉重，以至讀了青年報這一段愉快的文字后，反而禁不住老淚縱橫。

3月17日，一位記者向新任總理提問，何時取消勞動教養(yǎng)？他簡要地回答：“勞教制度改革方案年內(nèi)有望出臺。”

取消或是改革，總之，是要變了。

勞動教養(yǎng)留給我的，卻是比路還長的回憶。

56年前的1957年8月4日，正當轟轟烈烈的反右運動把幾十萬個熱誠提了批評意見的知識分子一網(wǎng)打盡時，《人民日報》忽然發(fā)表了《為什么要實行勞動教養(yǎng)》的社論。立即有人敏感到，這是上面懲治右派分子的一個聰明的辦法：面子上“寬大為懷”（不判徒刑），實際上“狠加打擊”（關(guān)進監(jiān)獄）。手續(xù)簡便到不經(jīng)任何司法程序，只需所在單位填一張勞教申請表，警察就可以把人帶走。

撥亂反正以后，我的幾位僥幸熬過來的難友，用血淚寫的勞教右派的苦難史，使千萬讀者震撼和悲慟。戴煌的《九死一生——我的“右派”歷程》（中央編譯出版社1998年出版）、從維熙的《走向混沌》（作家出版社1989年出版）、劉迺元的《歷劫不悔》（河南人民出版社1998年出版）等等，這些書不僅喚起我這一代人心靈戰(zhàn)栗的回憶，更使年輕一代人驚心動魄地了解了歷史的真相，知道在我們這片國土上曾經(jīng)發(fā)生過怎樣不可思議的一幕幕悲劇，勞動教養(yǎng)曾經(jīng)折磨和迫害過的，又都是一些什么樣的人，它毀滅了多少無辜者的生命，又葬送了多少有作為的知識人的青春年華。

我不會忘記自己經(jīng)歷過的長達12年的勞教歲月。

56年前，那是一個信仰共產(chǎn)主義的年代。沒有人會懷疑領(lǐng)袖的“英明”。就連經(jīng)過群眾批斗后的右派分子們，也個個低頭認錯，相信經(jīng)過勞動改造就可洗刷罪過。巫寧坤教授在他的書里寫得很誠實，我和絕大多數(shù)被勞教的右派們也都是這么想的。

我們就這樣成了實行勞教制度的第一批勞教分子。

和我同期關(guān)進看守所的，還有我的一位老朋友北影導演巴鴻，他是和六機部三局的干部馮志軒同一輛警車送進來的，我還看見了新華社的英文翻譯劉迺元、中央工藝美院教授何燕明、中央歌劇院指揮莫桂新、《茶花女》的導演谷風、中國作家協(xié)會的詩人唐湜、中央戲劇學院的教授徐步和舞美教師徐廷敏、還有北京人藝的青年演員王宏韜、青年畫家江熒和汪忐杰等等，啊，數(shù)不過來的這么多熟悉和更多叫不出名寧的人，都關(guān)進來了，他們都成了我最早的勞教難友。

據(jù)說，在北京的中央和市級機關(guān)、團體、企業(yè)、學校和軍隊，打成右派的有10萬人之眾，送去勞動教養(yǎng)的有多少人，公安局至今還沒有公布過統(tǒng)計數(shù)。不過，上世紀末，《光明日報》的一位編輯姚小平，偶爾在北京潘家園舊貨市場上發(fā)現(xiàn)了一冊從公安局流失出來的“右派勞教分子死亡登記表”，填寫時間為“1963年”。死者96人，大都是在大饑荒的1961年冬餓死的，埋葬在清河農(nóng)場于家?guī)X分場的墳地。這當然只是一個死亡名單的分冊，因為僅就我親眼看見的勞教餓死者就不下10余人，巫先生書中也寫了一位就睡在他的右側(cè)，餓死前還欠了他一塊大餅、死后隊長又派他去挖坑埋葬的“書法家老劉”，以及從維熙、劉迺元書里記錄的那許多可憐的餓死者就都不在這份名冊里。還有許多的自殺者，像劉迺元寫的北大圖書館系畢業(yè)生敖乃松自沉魚塘的悲慘故事，從維熙書里提到的北京協(xié)和醫(yī)院實習醫(yī)生林澄，在興凱湖農(nóng)場的玉米地里用刀割破腿動脈憤然死去的事例，我在團和農(nóng)場病號組的時候，和我同睡在一個炕上的清華大學電機系的學生陸浩青，因勞教到期而久不釋放，絕望中跑到河溝邊吊死在樹上。所有這些，再加上全國各省市的勞教右派分子一共死了多少，誰還會記得這些卑微的殉難者呢？他們或許就成為歷史的永遠的失蹤者了。

二

巫先生是1958年4月17日由他任教的國際關(guān)系學院（當時歸中聯(lián)部領(lǐng)導，對外屬保密單位）開了一輛吉普車送到半步橋監(jiān)獄看守所的。

我恰好在第二天，4月18日進來。我們就這樣成了同命運的難友。

那時，誰也不會想到勞動教養(yǎng)就是進監(jiān)獄。巫先生上車時還天真地以為“是送我去一個農(nóng)場參加體力勞動”，誰知是停在一個裝有鐵絲網(wǎng)的高墻下的大鐵門前。接著他就被推進了一間擠滿了勞教分子和擺著一個大尿桶的臭氣熏天的囚室里。他離家前夫人只為他收拾了一個小衣袋，順便塞進了兩本書，一本是英文原版的《哈姆雷特》，一本是馮至編的《杜甫詩選》。沒想到這兩本書后來竟成了他囚徒生涯的精神伴侶。那年他37歲。

我是中國劇協(xié)懲罰的右派，我們一共5個人。是當天早晨被叫到王府大街的文聯(lián)大樓（現(xiàn)為商務(wù)印書館辦公樓）三樓劇協(xié)黨委，三位領(lǐng)導人分別讓我們看了打印好的“右派結(jié)論書”，然后各自在上面簽名。這時，忽然從隔壁房間推門走進一位公安人員，和三位領(lǐng)導搖了搖手，彼此微笑。五名右派的交接手續(xù)就算辦好了。公安人員轉(zhuǎn)過身厲聲命令我們排成一行，由他帶領(lǐng)走出文聯(lián)大門，推上停在門口的一輛卡車上，我們被送到了東單分局。在這里，我們和其他犯罪分子一同辦理入監(jiān)手續(xù)。先是照一張相片，然后兩只手沾滿油墨在登記表上印上掌紋。這就建起了“囚犯檔案”。endprint

不料，40多年后出現(xiàn)了一個奇跡。學者李輝先生在北京文物市場發(fā)現(xiàn)了我的完整的政治檔案，包括1955年反胡風運動，隨后的肅反運動，1957年的反右運動，1958年以后的勞動教養(yǎng)，直到1969年末結(jié)束勞動教養(yǎng)遣送回原籍的全部材料。2004年他的（《一紙蒼涼——杜高檔案原始文本》一書由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公開出版。更出人意料的是，該書出版后，引起了僑居澳洲的趙立江（麗江）先生的驚異，原來他在離國前（1997年11月）也在北京潘家園文物市場一個不顯眼的舊書攤上，發(fā)現(xiàn)了一冊勞教時期的“杜高檔案”，翻開就是那張貼著入監(jiān)照片和印著兩只黑色手掌紋的登記表，以及一份份反映勞教時期情況的材料。他愛好收集歷史資料，便買了下來，帶到澳洲去了。有了這一冊檔案的補充，人們對于我這樣一個右派怎么受到長達12年勞教的嚴懲，才能有所了解。

劇協(xié)的五個勞教右派中，兩位年稍長的，一位是“九葉派”詩人唐湜，進監(jiān)獄時神情緊張，臉色蒼白。他是個老實書生，木訥寡言，只因為在座談會上說了幾句不滿“肅反”的話，便獲罪“攻擊肅反運動”處以勞教。他的妻子沒有工作，帶著三個未成年的孩子，他幾乎是哭著向公安人員求助：“怎么辦呢，家里人還在等我回去吃飯哩。”他得到的當然是一聲呵斥。另一位戴再民，是1937年入黨的“老革命”，他被閻錫山逮捕過，進行過英勇斗爭，現(xiàn)在成了“自己人”的囚犯，氣得臉鐵青，死也不肯按手掌印，最后被公安人員強力制服。再一個是（《戲劇報》的青年記者阮文濤，戲劇學院畢業(yè)不久，他和老戴的罪行都是“以采訪名義煽動藝人向黨進攻”。再就是汪明和我，均為以吳祖光為首的“二流堂”“小家族”的主要成員，而受嚴懲。（“二流堂”的戴浩先生也被送了進來。）

我的這四位難友，現(xiàn)在都已去世了。死得最慘的是汪明。他在結(jié)束勞教后被遣送回原籍安徽，強制在安徽的勞改農(nóng)場就業(yè)。他沒有熬到“右派改正”，憂病交加死于農(nóng)場。幾十年來，每想起他，我就禁不住流淚，他當時是一位多么真誠地信奉黨和熱愛新中國的熱情洋溢的劇作家啊。其他三位付出慘痛的人生代價，畢竟等到了“改正”，雖然身心的創(chuàng)傷已難完全愈合。唐湜先生改正時年近60，便留在了老家溫州。但他具有中國知識人的志節(jié)，老而彌堅，不斷有新作問世。他逝世前，被當?shù)厥谟枵憬白钍茏鹁吹乃奈焕显娙酥弧钡拿雷u，總算是一種補償和慰藉吧。

我們五個人進了收容所后，就分開了。和我關(guān)在一間囚室的，是北京舞蹈學校的青年教師孫穎。他是我勞動教養(yǎng)的第一位難友，也是最值得我欽佩的意志堅強的藝術(shù)家。在送我們?nèi)ヅd凱湖農(nóng)場前，公安人員來檢查每個人隨身帶的衣物。我最簡單，是劇協(xié)送進來的一床棉被和幾套衣服。孫穎帶的是一只小箱子，打開一看，除了幾件衣服，凈是一些研究古代舞蹈的書籍、圖錄和資料。公安人員皺起眉頭：“把這些統(tǒng)統(tǒng)送回家去！”孫穎一把抱住箱子，哀求著：“我沒有家。這都是我多年收集的資料，我不能丟了它！”這一回公安人員發(fā)慈悲r。孫穎抱著他的寶貝上了車。到了農(nóng)場以后，我和他就分開了。但我后來聽說，他在漫長的勞教期間，不管勞動多么累，生活多么苦，甚至在大饑餓的那幾年，他都沒有放棄舞蹈練功，堅持古代舞的研究。22年后“右派改正”，我們在北京重逢。據(jù)說舞蹈學院在安排他的工作時，都很驚訝他還能從事舞蹈教學。1985年10月，我收到他寄贈的請柬，在天橋劇場觀看了由他編導的大型民族舞劇《銅雀伎》。這以后他的漢唐古典舞的教學、創(chuàng)作與理論研究，不斷取得新的成就，他成為了舞蹈學院最受尊敬的老教授之一。孫穎活到了80歲。他逝世后，他的夫人把他沒有寫完的一部勞動教養(yǎng)的回憶錄印出來分送友人，這部書字字浸透了淚水，同時處處顯示出對壓迫的頑強抵抗。

對于右派知識分子來說，進了勞教收容所，就如同掉進了另一個世界，雖然這只是勞教的第一步。

從1958年2月春節(jié)過后，各單位就開始處治右派，成批成批的右派送進了勞教所。2月、3月進來的，都已分批轉(zhuǎn)送到了茶淀清河農(nóng)場的三分場和于家?guī)X分場勞教。到了4月，送來的人越來越多，收容所已感到人滿為患的壓力，而這時“大躍進”已在全國興起，公安工作的“大躍進”就是壞人抓得越多越好。收容所不夠用了，連雍和宮的一個偏殿，也暫時用作了勞教收容所。農(nóng)場也裝不下那么多勞教人員了，決定在遙遠的興凱湖畔開辟新的分場。我們這一批人就在半步橋看守所里等待了兩個月。

40年后，巫寧坤在美國含淚寫下了對在半步橋日子的回憶：“可是我萬萬沒有料到，在通往苦難的道路上，半步橋會引我走多遠。一日兩餐，吃的是同樣的東西：一個用發(fā)霉的玉米面做的窩窩頭、一碗玉米糊、一片成得發(fā)苦的腌蘿卜。頭兩天，我實在無法下咽，就把我那一份送給左右的難友。‘不用過多久你就會吃不夠的，難友們預(yù)言。他們說對了。關(guān)在監(jiān)房里，聞著我們自己的尿的臊味，天天‘交代罪行，‘認罪守法，我們也用當初人家批斗我們的方式相互展開批斗。除了每天輪流下樓倒尿桶，我們不時到大院里打掃衛(wèi)生。我們終于捱到了不憋死在這臭屋里，可以到荒原的陽光下勞動，可以吃飽肚皮了。6月里的一個深夜，關(guān)在看守所的800名勞教分子，在荷槍士兵的押解下，乘上從北京開往密山的‘專列，三天三夜，再轉(zhuǎn)乘大木船，才運到了目的地——興凱湖畔沼澤遍布的八分場。”（《一滴淚》第四章）

這是怎樣的一個地方？我們又將承受怎樣的一種勞役？當我們剛剛搭起了一個三角形帳篷，可以躺下歇口氣的時候，管教干部立即把我們集合起來，他大聲地警告我們，不要有任何想逃跑的念頭，這周圍都是沼澤，又叫草墊子，看上去是平地，踩下去就淹死。逃跑是刑事犯罪，抓回來從重判刑。然后就宣布，對于你們這些人，只有通過強迫勞動才能改造成新人。從明天一早起，就要開始沿湖修筑一條導流堤，阻擋湖水，開墾荒地。

這才是勞動教養(yǎng)的真正開始。未來將會怎樣呢？我們都在惶惑中。

當管教人員警示我們這是什么地方時，巫先生仿佛聽見了哈姆雷特那一聲“丹麥是一座監(jiān)獄！”的吶喊在荒原上空回蕩。果然，30多年后，劉迺元先生記下了這一天晚上發(fā)生的可怕的事：“大家正在熟睡，突然響起一陣槍聲，把大家驚醒，隊長在門口出現(xiàn)，他說：‘都睡覺！沒事。次日早晨傳出消息，一位難友因越過警衛(wèi)線被打死了。他睡得迷迷糊糊，黑夜走出去越過了線，我想起我見過這個人。他40歲出頭，戴一副深度近視鏡，他出去找?guī)咤e了路。”（《歷劫不悔》177頁）endprint

到這時，我們才真正意識到了處境的險峻和勞動教養(yǎng)懲罰的嚴酷。

三

巫寧坤先生是怎樣從一位英國文學史的教授淪為一個勞教囚徒的呢？

1951年新年，他正在美國芝加哥大學寫博士論文，忽然收到北京燕京大學校長陸志偉的急電，請他回國接替一位因朝鮮戰(zhàn)事而離開中國的美籍教授。接著他又收到了人民共和國政務(wù)院的聘函。他的心中激蕩起了建設(shè)繁榮富強的新中國的熱情，決定放棄寫了一半的博士論文，回國任教。為他送行的是芝大的同學李政道博士，他還勸李政道也回去為新中國工作。

巫先生抵達北京前門車站時，迎接他的是燕大西語系主任趙蘿蕤教授。她是艾略特著名長詩《荒原》的中譯者，她的丈夫陳夢家教授早年是“新月派”詩人，后來又以考古學的成就蜚聲中外。后來這一對夫婦的政治命運令人悲嘆不已。陳先生被打成右派，“文革”中自殺。趙先生飽受磨難，晚年精神失常。

滿腔熱情回來的巫先生，寄居在趙先生家里。沒教幾天學，就趕上了院系調(diào)整。燕大撤銷，他被調(diào)往天津南開大學。所幸他在南開遇見了李怡楷女士，結(jié)為夫妻，后來在患難中相依為命。沒兩年他又被調(diào)到北京一所“干校”（后稱國際關(guān)系學院）任教。

1955年，他遇上了“肅反運動”。積極分子們開始審問他“為什么回國？”他覺得很奇怪。再問他：“為什么選在1951年回來？”他開始領(lǐng)略這問話里含了一點別的意思，再到氣勢洶洶地被逼問：“回來有什么目的？”他這才發(fā)覺自己竟被懷疑是美帝派來的特務(wù)。天哪，這就是對他“滿腔熱情，不遠萬里，報效祖國”的面報！

然后是1957年的整風。他沉默。領(lǐng)導一再動員他“說幾句”。他說了。于是“落進了‘陽謀羅網(wǎng)”。他被扣上右派帽子，遭受批斗。然后送進了看守所。

他先在興凱湖畔的黑土地上承受“大躍進”苦役的磨礪，接著又遭遇了大饑餓的恐怖。他餓得渾身浮腫，然后骨瘦如柴，氣息奄奄。饑餓使他失去人性。他妻子的哥哥從天津一大早辛辛苦苦趕到清河農(nóng)場探望他，給他送去食物，他卻瘋狂到把哥哥留給自己中午吃的幾塊大餅也搶奪了下來。老年憶及，他罵自己“不是人”。

1961年，正是勞改農(nóng)場死人越來越多的時候，多虧了他夫人的奔走、呼吁和請求，好容易才把餓得瀕臨死亡的巫先生從勞教隊里救了出去。他后來就以“保外就醫(yī)”的勞教分子的身份，跟隨他的夫人下鄉(xiāng)勞動，接受群眾監(jiān)督，千辛萬苦地熬過了狂風暴雨的十年“文革”。直到1979年右派改正，他才重見天日。

這時發(fā)生了一件有意味的事。巫先生從報上看到“愛國美籍華裔科學家”李政道博士回來講學的消息。闊別28年，他倆在北京飯店重見。但他立即意識到了兩人的鴻溝。

他留在美國，能夠獲得成就和榮譽，過著安定富裕的生活。我回到祖國，歷盡劫難和凌辱，好不容易才茍活到“改正”的今天……我腦子里突發(fā)奇想：如果在舊金山那個七月的下午是我送他上船回中國，結(jié)果會怎樣？也許我會坐在他的椅子上，他坐在我的椅子上？哦，不，我當場決定，我決不會坐在他的椅子上，同時，上帝保佑，即便他當年回來，也萬萬不會落入我的苦海。（《一滴淚》第十七章）

30年生命的代價，從希望到破滅，從夢想到醒覺，繞了一個人生的圈子。上世紀80年代，他終于攜夫人和兒女返回美國。

他將這三十年的坎坷人生歸結(jié)為：“我歸來，我受難，我幸存”。令人讀后感嘆不已。

2011年夏，我忽然接到他從美國打來的一個電話。真是很高興。他看到了有關(guān)我的檔案的那本書，他說那些揭發(fā)檢舉材料，外國人絕對讀不懂。他說還記得我剛進教養(yǎng)所時的模樣。他笑了：“我印象里你很英俊。”我只有苦笑。我問他：“你在美國生活得怎么樣？”他回答：“還算平穩(wěn)，不再恐懼。”

我為難友祝福。心想：他終于回去了。他不會再回來了。

四

1961年，也就是巫先生保外就醫(yī)的那一年，勞教所里很不平靜。因為“大躍進”以后的三年大饑荒，人民困苦，社會不安。許多留在工廠和學校里監(jiān)督改造的右派，對現(xiàn)實和時局又發(fā)了一些議論，紛紛被加重處罰，升級勞教。

1958年第一批勞教的右派，經(jīng)過了三年改造，大部分已解除勞教留場就業(yè)。原先勞教是不定期的，一般以三年為限，根據(jù)政府考察，表現(xiàn)好的就宣布解除。到了1961年4月，政策變了，要給勞教分子正式定期。仍以三年為限，從半年到三年，按罪錯輕重表現(xiàn)好壞劃分等級。

新進來的右派，大部分是大學生。像北大物理系的譚天榮、數(shù)學系的楊路、西語系的曹家同、中文系的張志華、年輕教師章亞航、清華的殷長宙、北師大的宜文峋、曹克強、航空學院的周大覺、工業(yè)學院的張永賢、孫本喬等等，一大批才華出眾，品學兼優(yōu)的青年學子。他們不幸遇上了那個年代，人生理想破滅。他們進來得晚，所以都定期勞教三年。我們這些已滿了三年又還沒有解除勞教的右派，再定期三年的，就屬于思想極端反動、改造表現(xiàn)極壞的人。最后才知道，有三個人屬于這一類。其余都在三年以下。這三個最反動者就是新華社的劉迺元、六機部的馮志軒和我。

40年后，我的檔案公開了。那里面有一張“繼續(xù)教養(yǎng)審查登記表”。

我寫了一段回憶：“散會后，負責管教我的李干事同我談話，他抽著煙，眨巴著眼，用天津味的普通話問我：‘你知道為什么定你三年嗎？我回答不知道。他發(fā)怒了，一條腿踩在椅子上，一口煙噴到了我的眼睛里。我用手揉了揉眼睛，他冷笑一聲：‘這時候想哭了不是？遲啦！當初罵我們的時候怎么不想想？你以為政府不知道是嗎？你敢罵我們是沙皇的獄吏，你太反動了！告訴你，我們都是革命的干部！”

我低下頭，不再申辯。我知道，再說什么也沒有用了。我明白過來，大概就憑著一個小青年的一個匯報，不用調(diào)查核實，更不用經(jīng)過法律程序，就又決定了我三年的政治命運。

我想起冬季一個大休的日子，關(guān)在監(jiān)舍里的勞教分子們坐在院子里曬太陽，一個小伙子靠在墻角，捧著一本厚厚的書在看。我認識他，他在技術(shù)股繪圖，原先是大學一年級的學生，因偷東西被送了進來，大約二十來歲。我走過去，翻了翻那本破破爛爛已掉了封面的書，原來是托爾斯泰的《復活》，他正看到瑪絲洛娃被關(guān)進監(jiān)獄的那一章。我們聊起天來，大概從沙皇的獄吏說到我們在勞教工廠的處境，或許還發(fā)了幾句牢騷。顯然，事后這個小伙子向李干事匯報了我們的談話。只可惜，他并沒有因此而縮短自己的勞教期限。endprint

“這件事給了我一個沉痛的教訓，在這個盛行打小報告的環(huán)境里，有些人就企圖利用誣陷別人的手段來換取自身的好處，我必須學會警惕，時刻檢點自己的言行。這一年我已經(jīng)三十歲了。”（杜高《又見昨天》，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4年出版，150頁）

在麗江先生帶去澳洲的那一冊勞教檔案里，我看到r那個小青年寫的告密材料原件。以及被那位李干事扣押的我寫給母親的信，還有他在我的勞動評比材料后面批寫的：“該人思想一貫反動”的評語。

五

我只好把解除勞教的希望寄托到1964年4月6 EJ。

給我追加的這三年勞教，成了我在生死線上掙扎的最嚴酷的三年，我遭遇丁永生難忘的大饑餓年月。

1961年寒冷的冬天，我在清河農(nóng)場西荒地583分場勞動。那時我已經(jīng)兩腿浮腫，開始咯血。但還堅持著下地干活。一天傍晚，我拖著疲憊不堪的身子收工回來，在伙房窗口排隊領(lǐng)取我的口糧：兩個小小的白薯面窩窩頭。我端著飯盆剛接過這兩個窩窩頭，忽然被旁邊的一個小伙子搶走了。這個場景，作家從維熙后來寫在他的勞教回憶錄里：

說起來也很好笑，我和杜高所以能在農(nóng)場里螻蟻般的人叢中相見，也是饑餓當了我們的引線。一天黃昏收工后，我照例拿著我的飯碗和搪瓷缸子去打飯，當我從那扇小窗口拿到兩個白薯面窩窩頭和一碗菜湯，匆匆往宿舍走時，發(fā)現(xiàn)了一個面孔消瘦的年輕人，一邊跑著一邊往嘴里塞著窩窩頭，一個長著螳螂腿的人，在后面邊追邊喊：

“喂！你站住——”

“嘿！他搶走了我的窩頭了！”

“大伙截住他！”……

我頓時明白了。前頭的那個年輕號，是搶了后面那個瘦漢子的晚餐。雖然這兒賊多如牛毛，但在饑餓年代搶吃別人那口飯，仍然是眾矢之的。于是有人奔了過去，我也不由自主地隨著大伙朝那搶食人走去。待等那瘦漢子和眾人趕到“小強盜”身邊時，他已經(jīng)把兩個白薯面小窩頭都填進了肚子，并可憐巴巴地說：“我得了浮腫！等腫到肚臍眼，我這條小命就交代了！我得活下去呀！我實在餓得受不了啦！你們愿意打就打，愿意扇我耳光就扇我耳光吧！反正我早晚得死！”

真有幾個年輕號上去揍他！可這瘦漢子長嘆了兩口氣，把年輕號給攔了：“算了！算了！我餓一頓認了。就是打死他，他也吐不出窩窩頭來了！”

我突然發(fā)現(xiàn)這個又黑又瘦的漢子很面熟，片刻的回憶之后，我喊出了他的名字：“杜高”他也認出了我，彼此都十分尷尬。昔日在北京文壇上的青年作家和青藝的劇作家，居然在這里見面了，那搶食的浮腫號當了引見的紅娘。荒唐？是夠荒唐的。怪誕？這見面的場景就是一幕時代的怪誕戲劇。一個瘦弱的書生沒有保衛(wèi)那一口食的本領(lǐng)，被人嘴邊奪食之后，還去阻攔別人不要毆打那個搶奪食物的人，這可能是知識分子區(qū)別于其同類所特有的悲哀吧！（《走向混沌》108頁）

從維熙是1960年12月送進勞教所來的。他原先和張滬、趙筠秋都在郊區(qū)勞動改造，但有人揭發(fā)這三個右派思想反動，搞“小集團”活動，對反右運動不滿，又在一起議論“大躍進”的荒唐。于是，他們所屬的北京日報社黨委決定加重對他們的處治。張滬送到了清河農(nóng)場勞教女隊，從維熙和趙筠秋就都成了我的難友。

囚徒生涯給從維熙和張滬這一對夫妻以難以想象的苦楚，使他們的家庭和幼小的孩子蒙受深重的災(zāi)難。但懲罰他們的當權(quán)者絕不會想到，這兩位青年作家在精神的壓迫下競獲得了一種思想啟蒙。20年后，從維熙的一篇《大墻下的紅玉蘭》沖破禁錮，揭開了中國“大墻文學”的序幕。2008年，他在贈給我的《走向混沌》一書上題寫的，是“苦難出真知”這樣一句話。

張滬15歲就參加學生運動，16歲秘密入黨。20歲在《北京日報》擔任記者編輯。2006年末她的揭露女囚生活內(nèi)幕的小說集（《雞窩》出版，我出席座談會時，想到這些作品都是她承受勞教的沉重懲罰，用青春生命作為代價換來的成果，心情真是難以平靜。

1962年5月，北京市公安局把經(jīng)過三年饑餓后活了下來的全部勞教右派，集中到了北京團河農(nóng)場，大約300多人，按每人定期先后解除勞教。最后剩下約100人，在翹首盼望1964年4月的到來。

但是世上絕沒有一個權(quán)力者會憐憫無權(quán)者的等待的焦急和苦楚。權(quán)力者擁有自由，無權(quán)者喪失自由，勞動教養(yǎng)不受法律約束。從1961年4月，我?guī)缀跤昧巳可牧α堪镜搅?964年4月。到了這一天，沒有聲息，無人理睬。100人在失望中繼續(xù)期盼。

我們沒有按期解除勞教，外面又送來了新的難友。4月23日，一位以大無畏精神反對神化領(lǐng)袖和干部特權(quán)的新華社記者戴煌先生，受到了“開除公職，勞教兩年”的懲處。這一天恰好是他參加新四軍整整20周年的一個“有意義”的日子。懷著憂郁的心情，我和他相對苦笑著在勞教隊相聚。

正是這位極富正義感的老記者，在冤案改正、重回新聞工作崗位后，寫出了有重大歷史意義的《胡耀邦與平反冤假錯案））一書。我禁不住在心里贊嘆：只有他才能寫出這樣有思想力量而又感人肺腑的著作來！

六

北京公安局收容勞動教養(yǎng)的右派分子，最后一批約100人，一直拖延到1969年10月才在清河農(nóng)場三分場宣布解除勞教。這里面就包括了1958年4月關(guān)，進收容所的翻譯家劉迺元、六機部的老干部馮志軒和我。我們?nèi)藙趧咏甜B(yǎng)的總時間長達11年六個月。從來沒有人對我們宣布過這是我們的刑期，更沒有人宣布過為什么在第二個三年到期后再延長勞教五年？“需要如此，就得服從，不必講道理。”老年劉迺元說這就是“政治壓倒法律”。他在農(nóng)場受過一次重傷，晚年坐在輪椅上翻譯和寫作。他回想起1957年因為呼喚“中國需要加強法制”而被劃為右派，而他親歷的12年勞動教養(yǎng)的非法拘禁，證明了他的“右派言論”的正確性。使他感嘆的是為了證明這一點，“我和我的難友已經(jīng)付出了慘重的代價，而且繼續(xù)在付出代價。”（《歷劫不悔》239頁）

1969年11月4日，我們從勞改農(nóng)場分別遣送回原籍。1970年1月，我站在南京街頭，目睹了我的四位難友被押赴刑場執(zhí)行槍決的一幕慘劇。街頭張貼著布告，這四個解除勞教的右派，犯了“煽動知青回城”的大罪。他們是姚祖彝（外經(jīng)部英文翻譯）、王同竹（馬恩列斯編譯局俄文翻譯）、陸魯山（北京農(nóng)機學院學生）、孫本喬（北京工業(yè)學院學生）。刑車從我的面前駛過，我倏地看見了姚祖彝垂著的頭顱。

12年的勞動教養(yǎng)，監(jiān)禁、苦役和饑餓，毀滅一個人的意志和思想能力，使人變成一個求生的動物，使人失去“人”的自我。我被恐懼包圍著，把真實的“我”掩藏起來，向世界露出一個假象，用謊言換來安全。

勞動教養(yǎng)可以使人屈服，但不能永久。長期的政治壓力，人性可以沉默，可以被扭曲，被折斷，但終究不會改變和泯滅。

56年前遭受勞動教養(yǎng)折磨的我和我的難友們，終于迎來一個新時代。我們得以從專制的恐懼和謊言的包圍中逐步地掙脫出來，回到人的真實。

廢除或改革勞動教養(yǎng)，其實就是糾正一個歷史時代。

（摘自《溫故》）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