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留下一片綠（外一篇）

李志甫

清晨，我獨自走在上班的路上，剛剛下過一場雪，空氣寒冷而清涼，寒冷的清風不時親吻著我的臉頰，不由得一陣寒意從心底泛起。母親離去的那一刻，又一次浮現在我的眼前。失去母親的悲傷，猶如一場揮之不去的夢，常常會侵襲著我的心房并潛藏在我的心靈深處。回想許多年以來與母親相依相伴、風雨相牽，母親是我的依托，而今在我48歲的那一年里失去了我的母愛，猶如失去了自己生命的另一半。

每次走近搶救過母親的那家醫院、想起母親住過的那間病房，我的心就會不停地收緊且擁滿悲傷，我是那樣地懷念陪伴母親住院的那段時光。每當穿過通向母親病房的那條過道，就會有一種莫名的欲望，好想再走進母親住過的那個屋，看看那張母親曾經躺過的床，像以往那樣問一聲：“媽，你想吃點什么？”那時的我擁有一個真真切切的母親，望著她微笑、撫摸著她的臉頰，感悟母親的溫熱、幫助母親大小便，為她梳理一下發鬢。我的母親就會望著我詭秘一笑，她常常開玩笑說我：“家里的孩子啊，就數你不老實”，但她從心里是喜歡我的。

母親晚年多病纏身，后期更是受盡了病痛的折磨。高血壓、心臟病、糖尿病、腎功能衰竭等都在肆虐地咬噬著她的身體，但她處處表現出了一份堅強、樂觀與忍耐。記得那時為了減少病痛給母親身體帶來的極度折磨與摧殘，決定為母親做透析治療，偌大的針頭一次次扎向母親皮包骨頭下微弱的血管里，炎熱的伏天母親一躺就是長達四五個小時，我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我真的是很無奈。我的母親在離開人世的前幾個小時，依然用響亮的聲音與我通話。在電話的那端母親告訴我昨晚她一夜沒睡覺，出了許多冷汗，還堅持著自己數次走進衛生間。母親為了不給兒女們添亂，多么難受都不輕易給孩子們說。在大腦極度缺氧、精神恍惚、隨時都有危險時，她還說：“我沒事。”

母親住進醫院的那些日日夜夜里，由于腎功能極度衰竭，不能正常呼吸，徹夜無法平臥入睡，只好把枕頭抬高，讓母親依著我，母女倆一坐就是一個通宵。那時的我多么想能為母親多做一點什么，替她老人家去承受疾病對她的無情折磨。總有一種不祥的預感，能擁有母親的日子可能不多了，為母親盡孝已經是為數不長了。在我極度辛酸和無助的那一刻，母親慢慢地走到了盡頭。她躺在急救床上，神態平和，兩眼微睜，仿佛在心里告訴兒女們：“我走了”。我們站在停止了呼吸的母親身邊，束手無策，痛苦難當，一聲聲呼喚都是蒼白無力的。從此，我們再也沒有母親了，一個疼我愛我的母親就這樣永遠地離開了人世，她帶著對世間的眷戀和對兒女們的牽掛，閉上了那疲憊了很久的雙眼。透過淤滿淚水的雙眼望著母親睡去的面容，我的心碎了。我的母親啊！您再也不用為那些瑣碎的事情煩心了，為自己徹夜不能入睡懊惱了，為自己的子孫后代牽腸掛肚了。我的母親您經受了一生的坎坷，受了一輩子的累，您一定是太累太累了。

送走母親，很長一段時間里，難以抑制心中的悲痛，常常會情不自禁地想起和母親在一起的日子。走過的那條街、去過的菜市場、看到母親曾經穿過的衣服和用過的物品，我就會想起母親在世時的一顰一笑，我就情不自禁地輕輕地在心里呼喚“媽”，甚至看到曾經和母親生前一起做過牌友的老太太，我都想牽住她的手喊一聲“媽”。難忘那一次次一回回，母親把做好的飯菜擺在桌上站在家的大門口遙望我回歸……

我神經質地會常常這樣想，有一天媽媽的身影突然出現在家中的院落里，我會不顧一切地擁上去牽住她的手，告訴她：“母親你留下吧，讓我們母女永遠在一起，好好說說心里的話。”這些虛無飄渺的幻覺，簡直就是瘋話、廢話。這一輩子是沒有這個機會了，我已經再也不能擁有自己的母親了。她真的永遠離開了我們，離開了這個美麗的世界，她像一陣風輕輕地飄去，飄向了遠方，飄向了另一個世界。

可以得到一絲欣慰的是，母親在世時在家的后院種下了幾株梅豆秧，郁郁蔥蔥的枝蔓和葉子連成了一片綠色的海。想母親時，就到后院和一片綠色梅豆架說說心里話，撫摸著豆秧和枝條，就好像牽住了母親溫暖的手。

去年的八月，是母親離去的月份。那個季節正是萬物開花、結果、收獲的季節，母親種下的幾株梅豆秧爬滿了整個院子，片片綠葉連成了一片綠色的天，枝蔓掛滿了豆角，摘了一茬又一茬。母親走了，她卻把生的象征、綠色的希望留在了人間。

難舍守候

這位母親擁有五個子女，要民在兄妹中排行第四，從小就患上了癲癇疾病，遇上情緒激動或者勞累過度、碰撞等因素，癲癇病就會發作，發作時渾身抽搐、口吐白沫、意識模糊、不省人事，持續時間不定，讓人看上去十分難受，可要民他自己的感覺如何誰又能弄得清楚？病情發作過后很快就恢復了常態，他會像正常人一樣下地干活、做繁瑣的家務。

緣于身體因素，要民他一輩子沒有娶上媳婦，多半生是和父母生活在一起的。在一個寒冷的冬天，父親突然因腦出血離世，母親因腿部疾患也癱倒在了炕上，一倒就是十多年。在這漫漫長長的十多年間里，身患癲癇疾病的要民和母親相依為命。其他兄妹都相繼成家立業，唯有自己是獨身一人。為母親做飯、洗衣、擦身、端屎端尿，所有的家務就落在了要民一個患有癲癇疾病的男人身上。

在六七十年代的河北平原農村，家家的日子都是度日如年，不用說患病的要民和年邁的母親日子那更是雪上加霜了。因無錢買藥醫治，病情復發的機率就越發頻繁。每一次抽搐、暈厥時，年邁的母親就會守候在他的身旁不停地呼喊，孩子孩子快快醒過來吧？要民就會在母親撕心裂肺的呼喊中慢慢醒來。這種讓人心痛的情景，就如同家常便飯一樣，雖然難捱，但卻習以為常。

一日，我們驅車來到了母子倆的家。走進院落，一眼看到坐在屋子門口的要民，正癡癡地望著院子中央橫七豎八的繩子上晾曬著自己母親用過的棉墊子和尿褯子發呆。看到我們的到來，要民的臉上露出了一絲希望和微笑，便起身引領我們走進低矮、潮濕、異味滿屋的房間。只見老人蜷縮在用泥巴垛成的土炕上，由于十多年沒有見陽光，面目已經沒有了一點血色，滿頭白發、表情僵滯，四肢彎曲變形、兩臂緊緊環抱軀體，好在老人還有一口氣一直在堅持著多活一天就能多陪伴一天自己可憐的兒子。

老人隱約看見身邊站了幾個人，眉宇間仿佛舒展了一下，她用無望的眼神直盯盯地看著自己的兒子要民，干裂的雙唇微微顫動了一下。要民立即解釋說：“她要坐起來看看你們。”之后要民雙臂環抱母親軀體扶她努力坐起，幾秒之后老人就像不倒翁一樣無力地癱倒在了原地，此刻的要民傷心至極，背對著我們流下了無法言表的痛苦的淚水。圍在老人身邊的我們心痛地屏住了呼吸，我從兜子里掏出200元錢放在了老人的枕邊。

離開之后，好長一段時間里，母子倆艱難的相互依偎與守候一直都會浮現在我的腦海里。那種母子之間無語的愛戀與感人的情景，都是常人無法想象的。不久就接到老人去世的消息。

白茫茫的雪花覆蓋了整個村莊。要民這個雖然身患疾病卻一生孝敬的男兒感動了上帝，老天為他們披上了孝裝。老人安詳地躺在水晶棺里，那容顏比活著時舒展了一些。

兒女們圍坐在老人周邊，唯有要民一個人坐在門口的臺階上無望地抽泣落淚。他一定在想明天的這個時候，相互廝守了一輩子的母親就再也看不到了，撇下他孤零零一個一生不曾有妻有子的男人，那種難耐的寂寞和憂傷如何獨自去面對和承受？

無論事實怎樣殘酷無情，要民今后確實不能再擁有母親無聲的守候與陪伴了，再也無法體味母親那無語的溫熱了。

許多年以來母子倆相依相伴，要民不厭其煩地照料著自己的生身母親。擦洗身體、洗滌被褥、喂水喂飯，這些本應都是女人來做的，可是沒有資格享受天倫之樂的要民卻默默地承擔著，幾十年如一日，不論春夏秋冬、嚴寒酷暑。他無怨無悔地承受著貧乏無味的生活帶給他的喜怒哀樂，更或許這種平淡無味、習以為常的生活卻是要民最大的幸福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