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業維艱

在1980年代，體制囊括了所有精英，體制身份能提供諸多福利和保障，民營經濟受到諸多限制，人們對顛三倒四的政治運動記憶猶新。所以精英創業仍然依托體制。邊緣人沒有這么多顧慮和憑借，就憑光腳不怕穿鞋，有些也能出頭。

前者形成所謂國有民營。這個概念其實包括了多種不同的屬性，有一些實為民營，出于前述的原因掛靠國有。而國有民營作為一種“成功模式”被傳播，主要指體制內創業。改革對國企放權讓利，機關事業單位都辦副業，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在今天反而不行了。一個能人，能夠團結領導和群眾，把握時機，就能做一番事業。

計劃經濟以重工為重，改開轉向輕工。政策釋放出巨大的內需。第一波創業者大多善于捕捉市場機會，是營銷高手。本刊2013年12月號《鄭永剛愛折騰》，鄭永剛有一天坐火車從廣州去深圳，對面有個青年穿著從香港進的二手西裝，他受到啟發，于是有了杉杉服裝。當時盛行的商業模式：引進國外成熟技術，大力鋪設渠道，通過大規模營銷快速打開市場。

但機會主義者終將失去機會，當一個品類飽和，大眾消費升級或轉向另一品類，直至短缺經濟時代結束，借此發家的創業者和企業就像當初崛起一樣迅速地衰敗了。劉永好曾回憶：“我第一次來上海時接觸的企業家，現在大多都已經見不到了。”這種模式自此不斷上演，我們最近稱之為“互聯網思維”。

而能從1984年一直走到現在，往往不只對市場敏感，也有提升管理、技術等的意識。如流傳甚廣的張瑞敏（1949）在海爾（1984）砸冰箱的故事，柳傳志（1944）之于聯想（1984），任正非（1944）之于華為（1988），都總結了強大而獨特的一套哲學。聯想脫胎于中科院計算所，任正非是部隊技術標兵，曾參加1978年全國科學大會。從中可見兩個30年的傳承。

國有民營的好處是有代價的，只是何時兌現。政治的邏輯最終和商業不同，例如步鑫生（1934）海鹽襯衫廠的沒落始于盲目擴大產能，就有政府的推動。這種模式自此也不斷上演，直到最近的新能源。

國有民營產權模糊，既有所謂“原罪”，又有激勵的欠賬。這個問題一直拖到世紀之交，一大批企業做了清算。社會上也就產權改革和企業家原罪展開大討論。只有少數企業有長期布局、雙方都有政治智慧，加上好運氣，能妥善解決。某國企出局的創始人感慨：“哪怕有個黑哨呢？”褚時健（1928）更為此付出極其慘痛的代價。

然而褚老以75歲高齡再創業，褚橙成為電商和社交媒體上的爆款，勵志故事亦為90后耳熟能詳，堪稱奇跡。從商業的角度，煙草種植是煙草質控的重要環節，可以猜想褚老兩次創業之間有著知識的傳承。

1980年代IT業創造了一個特別的機會。除了和其它行業一樣做渠道，柳傳志曾自嘲，除了白菜什么都賣過，中文是優美的象形文字，在人機界面卻構成障礙。IT第一代創業者和企業，中關村三面紅旗聯想（1984，漢卡）、方正（1986，排版）和四通（1986，打字機），以及金山（1988，WPS）、王志東（1967），史玉柱（1962）的第一桶金巨人漢卡，等等，都做過中文信息化。推動PC在中國普及，為后來的網絡潮做了準備。

時至1992年，體制中人砸掉鐵飯碗下海，已經成為潮流。不只離職，還要離京，南下深圳、海南。后來的萬通六君子就這樣在海南會合。這一代受過良好的教育，又有體制的余澤，在民企陣營中逐漸趕超赤膊上陣的上一代。不久，十億人民九億商，還有一億等開張的喧鬧就消散了。

上一代只能就現有架構翻新，這一代可以在一張白紙上創立新企業，不意味著就能作出最美的圖畫。馮侖（1959）在《野蠻生長》中坦陳萬通（1991）的摸索。最終達成以“江湖方式進入，商人方式退出。”而從那時到現在的創業團隊，大多避免不了從同心協力，同床異夢到同室操戈、同歸于盡的宿命。雖然不用再披體制的馬甲，仍離不開政策大環境。馮侖慣于用性比喻，“和政府要精神戀愛，不能是嫖娼關系。”

IT第一代創業者大多出身于中關村，得益于這里得天獨厚的環境。網絡潮創業者的背景更多元化。馬化騰（1971）1984年隨家人從海南遷至深圳。英語教師馬云（1964）1998年在杭州創立阿里巴巴、李彥宏（1968）有留學和海外工作經驗、雷軍（1969）和周鴻祎（1970）都是老中關村。但都與體制的淵源不深。

這一代起點更高，互聯網又號稱快魚吃慢魚，VC大舉進入，無須經過前輩們艱辛甚至幽暗的原始積累，人力、營銷等各種資源都有充足供給，用短得多的時間就趕超了前輩們。在網絡潮初期，商業模式大多C2C（copy to China），最遲到2003年前后，無線增值和網游熱賣，中國互聯網生態已和美國大相徑庭，也為移動互聯網做了鋪墊。發展到今天BAT已經堪與國際互聯網巨頭比肩，雷軍人稱雷布斯。

最近這一波創業潮亦有很多新人暫露頭角。例如本刊2013年12月號《力美科技：讓移動廣告靠譜》，舒義（1984）大學期間就創業，做網絡廣告代理，接騰訊地方網站大成網的單，是在上一代網絡企業構建的生態中成長。他的創業周期進一步壓縮，完全省略就業的準備，某種程度也更接近硅谷式的車庫創業。

縱觀中國革命史，從湘軍、淮軍、北洋到國民革命、土地革命，十幾年一代人，每一代在前人奠定的基礎上顛覆前人，每一代首腦的出身越來越低，反映中國現代化的不斷深入，西化的本土化。近30年商業史如出一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