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志忠
所謂“舞臺三調”,有人能看出來,這是仿照美國學者柯文的《歷史三調:作為事件、經歷和神話的義和團》而設立的,卻也合乎本文的主旨。本文所要評述的一篇論文Chinas Generation X: Rusticated Red Guards in Controversial Contemporary Plays,我譯為《中國的代際之謎:當代爭議性戲劇中的知青故事》,恰巧是選取了1970、1980和1990三個年代的三部知青題材的有爭議的話劇,考察這三個時段對上山下鄉運動和知青命運的不同關照的。它的作者是德國學者Natascha Vittinghoff,中文譯名為費南山,曾就讀于德國海德堡大學,1991年完成碩士論文《論沙葉新的?骉江青和她的丈夫們?骍》。1998年獲博士學位,她的博士論文是《中國新聞業的起源(1860-1911)》(“Die Anf nge des Journalismus in China(1860-1911)”)。1988至1990年間,她曾在中國復旦大學研習,1995至1996年間在中國人民大學研習,隨后于1997年赴日本東京大學學習。博士畢業后,先后在德國海德堡大學及哥廷根大學中文系等任教,現擔任英國愛丁堡大學中文系主任。她的導師就是我此前談到過的魯道夫·瓦格納教授(見《長城》2013年第3期《轉折關頭的時代精神與文本闡釋》),并且在瓦格納麾下從事晚清時代上海的早期報刊—公共空間研究,也翻譯過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華裔作家高行健的短篇小說集《給我老爺買魚竿》。
瓦格納對中國當代話劇情有獨鐘,費南山亦有乃師之風,她的論文討論了三個寫于不同年代和不同代際作家的知青題材戲劇,沙葉新的《邊疆新苗》(1974—1977,上海人民藝術劇院),王培公的《WM(我們)》(1985—1986,北京,空政話劇團,中國戲劇文學學會),徐頻莉的《昨天的桂圓樹》(1993,上海人民藝術劇院)。這些作品,有的我們曾經留意,有的則很少涉及,在費南山的解讀下,卻讓我們看到了三個不同時段中的舞臺三調,三種不同態度的處理知青題材的典型樣本。
“新苗”和“扎根”:
“文革”中期的主流敘事
《邊疆新苗》是一部歌頌知青獻身邊疆、扎根邊疆的劇本,是籠罩在時代的主流敘事之下的作品。它是劇作家沙葉新在接受干校勞動(1968—1969)后獨立創作的,他受到指派,要以當年被樹立為知青典型的金訓華為原型,寫一部歌頌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的劇作(金訓華,1969年從上海到黑龍江插隊的知青。他下鄉不足三個月,就為了搶救被洪水沖走的國家財產而英勇犧牲。一時間,宣傳金訓華的文藝作品紛紛問世,有郭先紅的大部頭長篇小說《征途》,有仇學寶的敘事長詩《金訓華之歌》,還特意發行了題為“革命青年的榜樣——金訓華”的郵票。可以說,在數千萬上山下鄉的知青中,金訓華是受到最高褒揚者之一)。《邊疆新苗》后來被沙葉新稱為“遵命文學”,它寫于1970年代中期,幾經修改,沒有想到的是,這部作品在1974年遭到時為文化部長、位高權重的另一位上海文人于會泳發起的猛烈批判,劇本被迫重新修改,幾經波折。① 批判的由頭,一是該劇以知青為第一主人公,不合乎塑造英雄人物和三突出原則,二是作品的幽默風格與時代風氣不合。此后幾經波折,其修訂本于1977年公開出版。這也是費南山解讀《邊疆新苗》所依據的文本。
《邊疆新苗》主要表現的是:五個青春洋溢、情懷激蕩的上海知青,于1969年春天來到黑龍江插隊落戶,個個充滿了戰斗氣息:黨員干部江雷立志扎根鄉村,建設邊疆,浪漫的莊新河想當一名戰地記者,女知青李軍想當戰場上的護士,他們中的讀書人馬根寶,期望成為一個武器研究者,憨勇的盧大勇則想當一名勇敢的士兵。何以如此呢?這里是中蘇接壤之邊境,時值中蘇邊境發生武裝沖突不久,五個知青慨然前來,并且在當地干部和村民的指導下,投入反間諜的斗爭。下一場戲的大幕拉開,已經是三年之后的1972年,這一群青年人和村民們一道,接受了進入林區砍伐并運送木材的緊急“戰備任務”。與此同時,大學要從知青中招收學生的信息也傳到了知青群落,于是,圍繞著是否繼續扎根鄉村,他們之間發生了爭論。江雷得到回上海上大學讀書的機會,但他主動放棄被推薦的機會,卻和盧大勇等為加快把木材運送出山,冒著許多風險進行試驗。從縣里來的下放干部、實為蘇聯間諜的齊友山,暗中進行破壞,故意將馬車的剎車裝置搞壞,以制造惡性傷亡事故,還利用馬根寶想要回城讀書的心理蠱惑人心,想要利用他給蘇聯方面傳遞情報……,劇作對知青與村民的親情關系作了深入描寫。這些曾經的青年造反者經過老農民的教育幫助,馴化成為他們的好兒女。紅衛兵生涯,毛澤東接見,都成為他們扎根邊疆的精神淵源。他們不會再反叛權威和老一輩人了。
“我們”是誰?
怎樣“倒置”?如何“回歸”?
與之形成鮮明對照的是王培公等的《WM(我們)》(1985)。它是對《邊疆新苗》的反敘述,它的人物也是迥異于沙劇中那些教養良好的上海青年的。它寫的是一個知青集體戶里七個北京知青的往事今生——岳陽,出生于一個退伍軍人的家庭,懷揣將軍夢因而外號“將軍”,后來參軍打仗,留下精神性的創傷;李江山,諧音“鳩山”,走資派的兒子,后來成為電視導演;市“革命委員會”常委的兒子“大頭”,于大海,后來成為一家私人企業的老板;工人的兒子“板車”,姜義,后來因為與局長的女兒結婚而得到重用,成為某局宣傳處副處長;留過洋且精通多國語言的高級知識分子的女兒白雪,外號“公主”,后來是一個出版社的美術編輯;出身于職員家庭的龐蕓,“修女”,后來讀了研究生;還有一位是右派的女兒、資本家的孫女“小可憐”,鄭盈盈。
《WM(我們)》的命名就頗值得玩味。該劇導演王貴這樣闡釋說:“我認為《WM(我們)》是一部好戲,它反映了文革時中國三億知青的命運。整出戲圍繞知青下鄉、回城的經歷展開。原來打算叫‘我們,后來覺得‘我們沒頭沒尾的不合適,就改成了‘WM,這不僅是‘我們的拼音縮寫,還代表著兩個倒立直立的人,象征著人的倒置和復歸?!雹谕瑯邮敲鑼懞邶埥闹嗌?,《邊疆新苗》是從1969年的初春寫起,江雷等作為最早一批下鄉知青初到山鄉,興致勃勃地栽下了表達志向的“扎根樹”,在隨后的歲月中,和“扎根樹”一起成長,這也是“邊疆新苗”的寓意所在?!禬M(我們)》則是從冬天寫起,它分為“冬”“春”“夏”“秋”四章,分別寓意艱辛、尋找、蛻變和成熟。劇情開始的時間是1976年初的冬之末,知青上山下鄉運動已經成為強弩之末,敗象盡顯,時代的巨大轉折行將到來。知青們白天在嚴寒中疲憊地勞作,但是他們只能被看作是半個勞動力,工分值只有7分錢。晚上則住在簡陋的房屋里,饑餓難忍,風雪把門板都吹倒了。接下來的第二場,是1978年春天,知青們為了改變命運都去參加剛剛恢復的全國高考,但只有龐蕓成為幸運者。李江山的父親,昔日的“走資派”如今復出,把兒子辦回了城市。與之相反,在文革后期曾經身居要職的于大海的父親卻落馬了,好在于大海自己有主心骨,他曾經是帶動這些同齡人上山下鄉的鼓動者,現在則要通過追隨時代的思想者而尋找“中國的希望”。岳陽報名從軍,期盼著能夠在入伍后考入軍校,“將軍夢”仍然在召喚……,到第四章的1984年“秋”,他們又以各自的現實身份出現在舞臺上。
需要補充的是,《WM(我們)》這樣一部充滿了現實與心靈的喧嘩與騷動的劇作,出自空軍話劇團的一群藝術家的激情探索,《WM(我們)》的演員李雪健、濮存昕、王學圻、劉佩奇、肖雄、田歌等,后來都是蜚聲劇壇的名家。這當然是1980年代激進創新的時代產物。它曾經贏得眾多的好評。有一篇題為《話劇藝術的新篇章——歡呼?骉WM(我們)?骍的問世》的評論文章這樣寫道:
近幾年來,我國的觀眾對話劇有些冷漠,話劇界的同志們都在為此而焦慮不安。有些有志之士,則在黨的改革政策的鼓舞下,為提高話劇的思想藝術質量,苦心孤詣地探索、追求一種有中國特色的、能受廣大青年觀眾歡迎的、嶄新的話劇藝術表現形式。前不久看了空政話劇團內部彩排的新戲《WM(我們)》,我激動不已,徹夜難眠。我欽佩部隊青年作家王培公和中年導演王貴同志這種嚴肅認真、勇于創新的精神。③
該劇也引起熱烈的爭議,很快被軍中有關部門禁演,編劇王培公和導演王貴為此相繼告別了軍旅舞臺。但在當時,權力對文藝的掌控還是有很多縫隙的。1985年9月號的《劇本》月刊在發表《WM(我們)》的舞臺演出劇本時,就這樣寫道:“《WM(我們)》是一出有爭議的戲。由于這出戲在連排時,引起了觀眾截然不同的反響,內部也有一些爭論,最后被明令停排了。這件事已經受到各方面的關注和重視。本刊應讀者的要求,將該劇演出本發表出來,供大家研究和討論?!痹诳照拕F的排演結束后,中國戲劇文學學會作為主辦方,繼續了本劇的演出。而此時已經擔任上海人民藝術劇院院長的沙葉新,力邀劇組到上海演出,成為一段動人的佳話。
多年之后,有學人論及《WM(我們)》在上世紀80年代的論爭情況,以此為基礎,歸納分析了本劇引起論爭的三個主要問題:一是“主題”“格調”與反映生活的“真實性”;二是人物塑造上的“非英雄化”“知青群像”與“典型性”;三是舞臺呈現的現代形式創新與表演的“低俗性”。{4} 費南山對《WM(我們)》的這一“粗鄙化”特征也非常關注。她指出,它的語言風格粗野而富有顛覆性,它沿用了毛風格的文體而形成戲謔和反諷。費南山援引了該劇第一幕的開場為例,知青們大談拉的屎又臭又硬,“像我們一樣”,由此延伸出“臭老九”,而自稱“臭老十”云云。
〔青年們用嘴做著效果:呼嘯的風聲。
[他們在機械而吃力地干著單調、繁重的活兒。
李江山:(堅持不住了)媽呀,活不了啦!
姜義:本戶長莊嚴宣布:收工!回家!
[青年們頂著寒風往回走。
岳陽:嘿,這屎蛋子一凍,還真叫硬??!
于大海:這叫“又臭又硬”!
李江山:“又臭又硬”!那不跟咱們一樣了?
姜義:“鳩山”!
李江山:是嘛,隊長說的。你沒聽見?
白雪:知識分子算“臭老九”,咱們這知識青年該算老幾呀?
李江山:臭老十!
于大海:臭老屎!
鄭盈盈:(尖叫著)臭屎蛋兒!
[大家一陣子笑。
費南山有著職業的語言敏感,她指出,《WM(我們)》對政治話語和權威人物語言的戲仿,在作品中比比皆是。當因為饑餓,也因為對歧視排斥下鄉知青的生產隊長的惡意報復,岳陽去偷隊長家的雞,“凱旋”而歸,他“神氣地學著林彪的腔調”說:“紅衛兵小將們:活生生的事實又一次證明了,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是可以大有作為的!”當時流行的“不須放屁”“白貓黑貓”“大有作為”等政治話語,都被他們顛覆性地使用。費南山指出,《WM(我們)》不僅顛覆語言,還顛覆了沙葉新的知青敘述。沙葉新寫的知青們,得到農民的同情、支持和愛護引導,大隊支書楊大叔,老抗聯戰士楊大爺,都是他們的貼心人?!禬M(我們)》中的知青,陷于疲憊與饑餓的困境,還被農民和干部排斥,每天只給他們計5分工(半個勞動力)。再一種顛覆是選拔推薦工農兵大學生的方式?!哆吔旅纭分校卩l村表現最好、口碑最好的知青江雷被推薦上大學,江雷為了實現自己扎根鄉村、建設鄉村的宏愿主動放棄了讀大學的機會。《WM(我們)》中的女知青卻談論說,要想被推薦上大學,離開鄉村,就要和村干部睡覺,出賣自己的身體。而到后來,于大海因為其父與“文革”的牽連,正在受到清查,盡管于大海參加高考成績上了線,也無法如愿。相反地,李江山的父親復出,他的命運也隨之改變。作品對父輩權勢變遷與子女命運浮沉之關系的揭露和批判,是非常用力、入木三分的。
費南山也注意到了作品的人物塑造。岳陽顯然是該劇的正面人物。在同伴中,他具有積極的獻身精神和對社會主義意識形態的認同。但是,他的英雄主義非常有限,他在戰爭中受傷,記憶受損,使得他只記得早先的乃至兒童時期的經驗;為了追求他的將軍夢,他自私地拋棄了他的女朋友白雪,決絕地離去;他的堂吉訶德氣質,刻畫得有些蒼白無力。而另一位知青于大海,才是該劇的主角(如果有主角)。報考大學受阻,他就在做工人燒鍋爐的同時堅持自學。他還參加了“北京之春”的運動,是思考的一代的舞臺形象。在第二章“春”中,他向岳陽推薦閱讀當時的民間刊物《探索》《星光》《大地》——
我懷疑,有些口口聲聲“大干社會主義”的人,他們懂不懂什么叫社會主義?我勸你看看,甭管說得是不是都對,保證你感覺不一樣!都是一樣的年輕人,瞧瞧人家在想什么?在干什么?(很有些自負地)我認為中國的希望就在像我們這些人自己的手里!(拍岳陽肩膀)“天生我材必有用”!干吧,兄弟!
于大海也質疑、鄙視李江山的特權背景和奢侈生活,而要求正直、清貧的生活。他也是全劇中唯一得到真實愛情的人,和鄭盈盈同甘共苦,最終贏得命運的轉機。
費南山所作的對岳陽和于大海的人物比較,是很有見地的?!禬M(我們)》嚴格地說,它的探索性有余,而沉淀性不足,在人物形象的塑造上,也經常顯得把握上的猶疑不定。岳陽被主要用來表現他的行動能力,無論是他在第一章中的半夜偷雞,還是貫穿始終的執著的“將軍夢”,還有他對戰爭殘酷血腥的不可磨滅的記憶,諸點之間缺少一種融貫性。而他的精神支柱,是其少年時期學會的一首《共產兒童團歌》,“準備好了么?時刻準備著,我們都是共產兒童團,將來的主人,必定是我們。嘀嘀嗒嘀嗒嘀嘀嗒嘀嗒……”以及他對戰友們在戰場上浴血獻身的刻骨印象:
可這算什么?我們連長,炸瞎了眼睛;副連長,剛從軍事學院畢業一年,死在我的懷里。他臨死的時候,說了兩句挺奇怪的話。他說:“我老婆的小名兒叫‘團團,生了個丫頭叫‘圓圓。團團,圓圓……”過了半年,我才明白了他的意思:我們在保衛生命!
童心的純真,戰場的殉身,都有一種單純之美,但是要用來直面復雜的社會現實,就遠遠不夠,甚至有些可笑。而于大海,本來在劇作中應該是思想者的代表,與岳陽作為行動者的代表相映生輝,而且具有某種領袖氣質。他也是社會現實的最尖銳的批判者,代表了底層弱者的立場,“我們辦個事兒怎么就那么難?你們怎么就那么容易?敢情中國這點兒‘自由、‘民主,全讓你們這幫少爺秧子占了去了,連一點兒也不給老百姓留下呀!”但是,現實的限制和編劇的邏輯,都造成其半途而廢,無法將思考和批判進行到底,卻改換目標,經商下海,成為商界的成功人士。這樣的遺憾,令人深思。
“他”與“我”,
“時”與“勢”,“男”與“女”
說起來,沙葉新和王培公,都是1940年代生人,都是知青題材寫作的“他者”而非“本我”。他們寫作知青題材的話劇,都是“奉命”而作——前者是領導指示,后者是導演王貴的要求。1980年代,與《WM(我們)》同一時期問世的,還有一出很有影響的知青題材話劇《灑滿月光的荒原》,亦名《荒原與人》,作者是有過北大荒知青經歷的劇作家李云龍。也許是為了從時間的間隔上拉開距離,費南山沒有選取聲譽甚高的《灑滿月光的荒原》,而選取了不那么醒目的徐頻莉的《昨天的桂圓樹》(完成于1990,1993年上演)。
其實,徐頻莉也是一位頗有影響的女劇作家。她1953年生于上海,“文革”中為赴云南插隊知識青年,后進入云南省話劇團當演員,進而成為編劇。1982年畢業于上海戲劇文學院戲劇文學系,1986年調上海戲劇學院戲文系任教,現為上海紅象文化傳播有限公司董事長。已發表、演出、拍攝的戲劇、電視劇作品近40部,代表作有話劇《蕓香》(1989),《老林》(1991),《昨天的桂圓樹》(1993),《白色幽靈》(1994)和《血親》(1996,由上海青年話劇團演出),滑稽戲《謝謝一家門》(由上海話劇藝術中心和上?;鼊F聯合演出),此外還發表有電視連續刷《血親》(16集),《做人》(20集),《愛情女偵探》《愛是一個美麗的錯》《在補丁般的屋頂下》等?!妒|香》是她最受人稱道的實驗性劇作,一直從大陸傳向了歐美,表現云南知青生活的《昨天的桂圓樹》收入了三卷集的《徐頻莉劇作選》。
桂圓樹,是云南邊境的一道風景,恰好和沙葉新筆下東北大興安嶺樟子松——江雷們種下的“扎根樹”“新苗”,南北相映吧。從《邊疆新苗》《WM(我們)》到《昨天的桂圓樹》,不僅是有時代語境的變化,有作者從外在的他者到知青自我的變化,還有作者性別的變化。費南山指出,沙葉新凸顯的是主流政治話語的需要,王培公注重的是知青一代的騷亂、成長和蛻變,徐頻莉的視線是折中于兩者之間,游離于政治和歷史之外,它聚焦于這一代人的青春期,鄉村生活只是他們個人生命成長的一個段落。比起政治因素,它更注重人際關系。徐頻莉自述說,這部戲劇最具有自發寫作的意味,它最接近作者的個人經驗。而距離知青往事拉開的距離愈久,人們在時光的流逝、年齡的增長中,對生活的體驗愈深,他們看待知青歲月的目光聚焦點也就愈顯其沉靜和通達。
對于幾位女知青在軍墾農場時期和其后歲月的情感、婚姻的悲劇和困擾,是徐頻莉用力之處,也見出一位女作家寫作的性別特征。全劇因之而得名的“昨天的桂圓樹”,就是一個充滿了悲凄迷惘的愛情悲劇。女知青“小把戲”因為懵懂未開,一直被其他知青看作是未成年的兒童,忽然有個叫“豆點”的男知青,熱烈地向其表白了愛情,使她既感到了幸福的沖擊力,又茫然不知所措。然而,就在這愛情迸發的暈眩中,同樣是幼稚而茫然的“豆點”,為了證明自己的獨一無二的愛情,要為“小把戲”渡河到河對岸去,摘來又大又甜的桂圓,冒險下水渡河而意外地死亡。另一位酷愛演奏小提琴的女知青,被人們戲稱為“小提琴”,她和“小把戲”“豆點”等同伴們來到一個軍墾農場落戶,不料卻遭受農場連長海榮的奸污,為了扭轉“小提琴”的人生厄運,知青們強迫海榮與她成婚,并且帶著已經懷有身孕的她離開農場,回到海榮的家鄉。但是原先被海榮吹噓夸張是富裕發達的海榮家鄉,同樣是貧困不堪,物質生活和心靈世界一樣危難重重。無奈之下,“小提琴”重返知青集體,在同伴們的幫助下,生下兒子“曲子”,在艱辛中把兒子撫養長大。當劇作的開場大幕開啟之時,已經是20年后,“小提琴”身心交瘁溘然去世,知青朋友們紛紛來參加她的葬禮?!扒印眲t向母親的朋友追問自己的生身之謎,這成為推動該劇展開的貫穿主線。舒浩和“湯司令”,當年的兩個知青都愛過“小提琴”,幫助過她,甚至脅迫連長海榮必須與她結婚并且帶她離開農場,以保護“小提琴”的聲譽。20年后,舒浩是一個著名學者,“湯司令”是一個成功的商人?!靶“褢颉币驗椤岸裹c”之死深受刺激而失去理智,癡呆了。只會念叨“昨天的桂圓樹”。另一位知青趙偉大,成了下崗職工,卻為了搶救已經拋棄了他的企業,死于一場火災搶險。
費南山指出,《昨天的桂圓樹》的主體是知青日常的艱辛生活,尤其是食物短缺和女性的生理問題。不同于《WM(我們)》著力表現的知青回城的渴望和高考“跳龍門”的難關,以及政治形勢變化和家庭背景對知青命運的影響等,它刻畫的是軍墾農場里知青們在饑荒中的生存。作品中的一位老戰士“三八式”,最老的農場人,說這里的食物數量,還不如戰爭年代——解放前。這句話在正式出版時被刪除,但是作品的細節表現出了饑餓難熬的年輕人對食物的渴求。他們偷農場人種的蔬菜,也搶劫其他知青組的食品郵包?!摆w偉大”本來偷偷食用上海家中寄來的食品,被“湯司令”發現后,也只好拿出來與他人分享。
在表現知青與當地民眾的關系上,《昨天的桂圓樹》與《WM(我們)》不同而與《邊疆新苗》相似,農民們對知青的困難予以同情和幫助。他們給懷孕的“小提琴”送食物,還救護被毆打的“湯司令”,等等。而連長海榮,則像封建地主?!靶√崆佟睆乃抑刑优?,就像《紅色娘子軍》中的吳清華逃跑一樣。知青們裝扮成“小提琴”的鬼魂恐嚇海榮說出事情真相,則如同《白毛女》和《李慧娘》等幽靈出世的劇情一般。連長海榮也有自己的煩惱,并非神通廣大的惡人;他曾經夸下??冢瑓s無法在家鄉給“小提琴”帶來富足的生活,他原先的許諾無法兌現。他分辯說,如果他可以帶“小提琴”到富裕的地方去,那他自己為什么不去呢?最后,連“小提琴”也原諒他了。
費南山指出,這三部劇作都將女性作為弱者。比起那些或幼稚或蠻勇的男青年,她們更富有傳統女性的性格,為男性做飯,護理病人,在徐頻莉那里還有嫉妒、浪漫、心靈脆弱。她們更關心自身的美麗和愛情,也受到男青年的追求和幫助。同時,在徐頻莉的劇作中,也寫了男性的軟弱,他們的眼淚和哭泣,他們對待生活的難關,也類似于那些女性一樣困擾無助。
知青和紅衛兵的嬗變關系,一直讓人困擾,也是國外學者所特別關注的。加拿大籍華裔學者梁麗芳研究知青文學的專著,取名《從紅衛兵到作家:覺醒一代的聲音》,就是注意到了這種關聯性。費南山對《昨天的桂圓樹》的解讀中也特意指出,前紅衛兵的暴力傾向在這些劇作中也是有所流露的。這在作品中并非直接描寫到,而是間接表現出來內在的真實?!皽玖睢睔蚝s時說:“我打死你,你這個混蛋!”另一個場合,“湯司令”說,在城里我們就打過群架,在這里就害怕了?這表明,對于他們早先的暴力行為,上山下鄉是一種懲罰,而非沙葉新劇作中表現的那樣,是紅衛兵的革命行為的延續。
費南山強調說,《昨天的桂圓樹》關注了知青的后代們,它基于這樣的前提:是對于1990年代的青年人,介紹紅衛兵變成農民的往事,更為下一代提供勸告和引導。作品從“曲子”尋找生身父親開始,而以這樣的臺詞結束:
我是誰?我是誰?我是誰?……我是一千個罪惡所生的后代,我是一萬個善良養育的兒子……,全連的男人都是我威嚴的父親;全連的女人都是我不老的母親。我的眼睛是童話做的,我的心靈是歌謠做的,可我的血液卻是一代人用輝煌的噩夢釀成。今天,我也有了一個青春,我也到了我母親生我的年齡,我以我的二十歲作黑色的挽歌,祭奠豆點、趙偉大和那些長眠在昨天的我母親的同齡人,祭奠整整一代人布滿傷痕的青春!
在這樣的視點下,知青的精神血脈,得到了接續和傳承,因此全劇的結束有著凝重與亢奮兩種情緒的交織。該劇的結尾,舞臺上追悼“小提琴”的人們繼續走著,突然有兩人展開巨大的橫批,那上面歪歪扭扭地用血寫著:“青春不朽”。血色,紅色,讓人聯想到英雄主義、戰爭、暴力。而舞臺上的白色屏幕上,一幅一幅地打出知青們18歲的照片,還有白色挽聯,象征著失敗和死亡。這些知青,“他們確實沒有為鄉村建設的可能性和將來貢獻了什么,但是把鄉村的唯一希望交接給了他們的后代?!?/p>
考察徐頻莉的劇作,費南山指出,它似乎想要說的是,青年人在“文革”中造成了很多錯誤,但那是人性的失誤;他們在鄉村中遭遇很多的好事和壞事,但是他們這一代的本性不是惡魔,而是政治所成。歷經艱辛,幸存者們變得堅強,不是由于政治正確,而是基于人性。他們的能力和品質得到時間的公證檢驗而超越于其他人。
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
分別考察了三部劇作,費南山注意到,《昨天的桂圓樹》中的人物類型,在此前的兩部劇作中也不同程度地存在著,形成一種模式?!禬M(我們)》中的龐蕓,《昨天的桂圓樹》中的舒浩,都成長為優秀的知識分子,他們誠實而寬容,但他們的理論卻無法指引他們理解直接面對的現實,無法正確選擇其行為實踐的路徑。藝術家如“小提琴”,溫情敏感,卻過于軟弱而無力從事體力勞動?!皽玖睢?,和《WM(我們)》中的于大海一樣,是時代的成功者,他們抓住命運和機會,又把其財富回饋于社會和朋友。然而,令費南山不解的是,為什么這些成功的商人和企業家,卻在作品中總是不能理直氣壯,不敢挺直了腰桿子,卻總是有些自慚形穢,還經常會受到他人的鄙視。這當然是因為她對“中國特色”的難以理解:中國人古來就認為是“為富不仁”,近40年間的商界明星們又難脫“資本原罪”和政商勾結之嫌。何況,于大海和“湯司令”的從商,本來就不是自愿選擇,而是出于某種無奈呢。
費南山認為,《WM(我們)》是最具有現實主義精神的。它不但反映了知青在鄉下的遭遇,也揭示了后文革時期的社會的“傷殘”現象(岳陽)。《昨天的桂圓樹》要溫馨許多,知青們在回城之后,仍然團結互助,愿意原諒他人。沙葉新是按照政治態度和階級立場塑造最革命的知青的。王培公和徐頻莉也沒有完全拋棄“典型環境”中的“典型性格”,而如何評價紅衛兵及其知青生涯,仍然是上述戲劇的分歧所在。
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費南山指出,沙葉新1991年的新作《江青和她的丈夫們》,其中一幕,江青在回顧其作為女明星和政治家的一生,紅衛兵們在場高呼“毛主席萬歲”和“江青同志,我們衷心熱愛您”。紅衛兵和江青,都表現出混淆了舞臺和現實、白日夢和真實、文學和歷史的區別。沙葉新的這部作品超越了我們討論的三劇,在表現中國的現實和紅衛兵——知青生活上,登上了新的臺階。
我們還可以補充說,徐頻莉《昨天的桂圓樹》中描寫的知青群體關懷保護“小提琴”的兒子,令人想起葉辛同樣是1990年代的小說《孽債》和同名電視連續劇?!赌鮽穼懥艘慌谠颇限r場的上海知青,在大返城的狂潮中,為了爭取回到大上海的寶貴機會,拋妻(夫)別子,割舍親情,到這些被拋棄的孩子們略懂人事而到大上海尋父尋母,卻遭遇到了各種各樣的冷遇,他們的生身父母,為了自己的生活不遭受新的干擾破壞,拒絕接受他們。1995年播出的電視連續劇《孽債》的主題歌是這樣的:
美麗的西雙版納/留不住我的爸爸/上海那么大/有沒有我的家/爸爸一個家/媽媽一個家/剩下我自己/好像是多余的/爸爸呀,媽媽呀/能不能告訴我/這到底是為什么
面對哭泣的童心,這樣的質問令人心碎。記得當時北京的觀眾對《孽債》大惑不解,他們調侃說,上海人這么傻,你的孩子,別人幫你帶大,如今找上門來,居然不愿意接受,拒之門外!《昨天的桂圓樹》恰好與之形成了對話,顯赫地寫出了上海人性格的另一面,他們濡沫相助、真誠持久的一面。
《WM(我們)》的故事也沒有終結。2008年,為了紀念知青上山下鄉運動興起40周年,由濮存昕擔任總策劃,林兆華戲劇工作室出品,王貴導演的《WM(我們)》重出江湖,再登舞臺。談到這次重排,王貴導演很感慨:“這個是我守護了23年的戲,但是到今天我已經對人物有了新的理解與目標。與以前不同,這次的重排增加了更多的人性的成分,人物性格也更加復雜,并有了現代意識。他們是那個時代的新青年,但是仍然會被以鼓手和鍵盤為代表的更新的一代人代替。這次重排的新的目標是表現一代青年在艱苦的歲月中心靈的相互凈化?!卞Т骊孔鳛樵搫〉目偛邉潱仡櫷?,充滿深情:“這是個當年青年的戲,走過一段彎路,站在現在的點回想生活在東北的下鄉生活,酸甜苦辣。這是個知青題材的戲,那個時代的年輕人的人生是殘酷的,但是同時又充滿了激情、熱情與質樸,非常珍貴?!绷终兹A在談到這個劇目的演出時,則充滿信心地說:“我們要做一個年輕人的戲,去懷念那個時代,去紀念那個時代……”⑤然而,問題也有其另一面。王貴坦陳,當下的年輕演員,與知青隔了兩代人,“他們對于那個時代并不了解,也因為不了解當時的語境,很多那個時代里特殊的術語他們不懂,給他們的劇本也看不懂”。也確實有觀眾批評說,舞臺上的這一代演員,沒有“知青味兒”。懷念,也是難的。
注釋:
?葚本文是筆者主持的2013國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標項目“世界性與本土性交匯:莫言與中國文學的變革”和2013年度北京市哲學社科規劃重點項目“莫言與新時期文學創新經驗研究 13WYA002”的階段性成果。
{1}沙葉新《我和徐景賢》中談到:“《邊疆新苗》是‘文革中我奉命所寫的反映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的話劇。這個戲本是‘遵命文學,已經很政治,很革命,很教條,萬萬沒想到也會挨批!當時正處‘批林批孔的黨內斗爭高潮,文藝界也正在批判所謂的‘文藝黑線回潮,文化部長于會泳在上海多次點名《邊疆新苗》,說它有小資的‘花花草草,有大資的噱頭笑料,違反了社會主義的創作目標。于是1974年3月21日上午,在我們劇院召開全市文藝院團對《邊疆新苗》的現場批判大會;而這天正是我妻子在醫院臨產,我不能請假陪伴,更不能透露我將接受批判?!本W易新聞中心http://news.163.com/08/0108/16/41MU8RFD00012GGF.html
{2}轉引自《1986年話???骉WM(我們)?骍南北遭禁》,百度貼吧之“李雪健吧”,http://tieba.baidu.com/f?kz=890569116
{3}王步蘋《話劇藝術的新篇章——歡呼?骉WM(我們)?骍的問世》,《劇本》1985年第9期。
{4}李興陽、竇飛翔《中國當代話劇爭鳴史中的“我們”——話???骉WM(我們)?骍及其論爭研究》,《藝術百家》2013年第3期。
{5}新聞稿《紀念知青40周年·話???骉WM·我們?骍》,
轉引自http://blog.sina.com.cn/s/blog_5df6a5e60100
crl1.html
責任編輯 李秀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