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再見
老涂
誰也想不到,老涂四十歲生日這天,會突然決定戒煙戒酒。他發(fā)誓,一根煙不抽,一滴酒不沾。老涂信誓旦旦,朋友都笑,“開什么玩笑?”他們都知道,老涂是個煙槍,還是個酒鬼,一天抽煙不下三包,一天喝酒免不了一斤。有關(guān)抽煙和喝酒的糗事,老涂身上就發(fā)生過不少,比如他曾在公交車上抽煙,導(dǎo)致司機把車停在大路邊上,老涂不掐煙,就不走。那些事,朋友們在酒桌上總要說起。還有一次,老涂喝醉了——他喝醉的時候還真不多,打的,半路睡了過去,的士司機沒辦法,只好往派出所開。第二天,是老涂的妻子小荷從派出所領(lǐng)回的人。老涂臨走,還拉著警官問是否留了案底——他自認這輩子清白無瑕,根本不想和派出所有瓜葛。老涂把打的的費用留在派出所,說就等那的士司機來取。誰知道的士司機最終有沒有去取,老涂不管。那時的老涂,挺瀟灑的一個人。
戒了煙酒,老涂突然人間消失一般,朋友們輕易都找不著。打電話,不是關(guān)機就是占線,好不容易接了,接電話的卻是小荷。小荷問:“哪位?”這邊朋友頓時客氣起來:“哦,是嫂子啊,老涂在嗎?”“不在?!毙『蓲炝穗娫?,仿佛老涂沒有一天是在的,以至于小荷說“不在”時和說“你打錯了”一樣干脆果斷。
慢慢的,朋友們便忘記了老涂的存在,每有酒宴,就不會再打老涂的電話。喝至興酣,有時因一個話題,他們也會提起老涂。說那時候啊老涂的酒量好啊誰也喝他不倒啊。有人會問:“他不會真的戒了煙酒吧。”“還真是哦,沒見他抽煙喝酒了,聽說,他把肉也戒了,現(xiàn)在吃齋,還念佛?!迸笥褌冇姓f有笑,對于老涂的事除了增加點新奇的談資,實際并無真正的興趣?!八粫焉步淞税伞!蓖蝗挥腥藖硪痪?,頓時滿桌大笑。
這些老涂都不知道了。他就像是個退隱江湖的高手,銷聲匿跡,江湖上只遺留著關(guān)于他的傳說?!覅s是在這時候接觸老涂的。
接觸老涂時,我曾感慨,像老涂這樣的男人,人到中年,上有老下有小的,還煙不抽,酒也不喝,連肉也不吃,是不是活得忒窩囊,也挺失???當(dāng)然我不敢這樣說老涂,怎么說他也是我的長輩,我年紀要比他小一輪。當(dāng)面,我也不敢叫他老涂,我叫他涂老師。每次我叫涂老師時,老涂又總是謙虛地阻止:“沒必要,叫老涂就行?!倍依鲜遣桓目?,背后又一直叫他老涂。我這人,已經(jīng)在社會上學(xué)會虛偽和世故了。
在單位里,我算是老涂的手下。但老涂一直挺喜歡我,和我說話也是客客氣氣的,或者他就是這樣的人,對誰都一樣。總之,我在他手下,感覺很好,他從未對我頤指氣使,即使是在我出了不可原諒的錯誤,他頂多也就是沉著臉,沒一會兒就笑著對我說:“小陳啊,剛才不好意思,別放心上?!本瓦@樣,我們相處得比較愉快。這對于剛畢業(yè)參加工作的我來說,實在是難得,也算是遇貴人了。無疑,老涂是我的貴人。
和其他領(lǐng)導(dǎo)(老涂在單位地位還不低)不一樣,老涂一下班,準背起他的褐色皮包,趕著回家,從不應(yīng)酬,也沒有電話邀約的酒席。他就那么平靜地上班下班,和一個工廠流水線員工一樣。我納悶,憑老涂這樣的性情,怎么可能混到那個位置,要么是后臺硬,要么就真是奇跡了。我對單位里那些奇奇怪怪、錯綜復(fù)雜的關(guān)系挺感興趣,比如誰是誰的侄女婿,誰又是誰的外甥女……到頭來都很讓人絕望。老涂囑咐我好好做事,踏實點。他這話似乎是在叫我以他為榜樣。
有時,老涂也會叫上幾個人,去前進路一家素菜館吃飯。這時候,他通常會叫我作陪。他是這樣說的:“介紹幾個實在的人給你認識。”到場一看,果真都是實在人,據(jù)說也都是佛教徒,他們有的是郁郁不得志的作家,有的是工廠員工,也有記者和雜志編輯。我感覺老涂認識的人不少,且都談吐不凡,最重要的是都不抽煙不喝酒。一圈人坐下來,小心翼翼,像是在進行某種儀式,不說話。老涂小聲地點菜,一旁拿筆記錄的服務(wù)員穿著一身素服,乍一看像是庵堂里的小尼姑。她面帶微笑,耐心地等著老涂,偶爾插一句:“來個雪菜扣肉,怎么樣?”或者說:“紅皮素鴨呢,要不要來一份?”老涂有時同意有時拒絕,以證明他有自己的判斷。接著是上菜,一樣樣,看似肉食,其實都是素菜。我很少吃素菜,第一次吃還好奇,后來便漸漸沒了胃口,很少動筷。好多時候,我就看著他們吃。他們都吃得極其嚴肅,一餐下來,大多時間就是在專心致志地吃東西——我從沒見過吃得這么認真的人。要是在酒席上,大伙只顧著吹牛、爭吵,真正吃東西的其實不多,往往一餐下來,好多菜還原樣放著,沒動幾筷子。可老涂他們,總是先吃飯吃菜,不言語,等到飯菜吃完了,幾乎每個盤子都見了底,他們一個個才直起腰身,開始聊一些話題。剛開始,我不識相,趁他們吃得專注,想挑一個話題說說,結(jié)果就我一個人在說,沒人接茬,弄得有些尷尬。后來我也學(xué)乖,守住自己的嘴,一句話也不說。等他們吃飽,一些話題才聊了起來,通常也是老涂先起的頭,佛教的話題他們是每次必聊的,偶爾也說說藝術(shù),他們從不說政治,更不涉及女人。大概聊了半個小時,老涂便起身,背起他的皮包,其他人也都站了起來,拿上自己的衣物,各自回家。一餐飯下來,從不超過一小時。我很好奇,這些人是怎么和老涂走到一起的。或者說,這些人是怎么在深圳這個城市里悄然生存著的?
我老感覺老涂把我?guī)нM了另一個世界。當(dāng)然,那時,我還不知道老涂那些風(fēng)光的過去。一直到我了解了老涂的過去,我才猜想,老涂當(dāng)初之所以能下那么大的決心戒煙戒酒,是不是和后來新交的這些佛教徒朋友有關(guān)?還是,戒了煙酒,才認識他們的?這些老涂都沒說,當(dāng)然我也不好問起。雖然,我和老涂后來成了莫逆之交。
一個人在一個特殊的象征著生命分割點的時間上突然決定和一群人疏離,繼而融進另一群人,過上另一種生活,截然不同的生活。這就是四十歲的老涂所做出的決定。
老涂是不是得了什么???當(dāng)以前的朋友們提出這樣的質(zhì)疑時,所有人都“哦”了一聲,不會吧?要是有病的話,肯定得是大病,才能使他那樣天翻地覆。“不會是絕癥吧?”有人問。他們說著老涂,說著說著,說起了另一個酒友。“已經(jīng)退休了,半身癱瘓,歪著臉,流著口水,一只手已經(jīng)扭曲,還不時打擺……可憐啊,有時間咱們得去看看,畢竟也喝過那么些日子?!薄叭呛染坪鹊?。”“對了,你的手指還腫嗎?痛風(fēng),你還是少喝點。”“看來喝酒真不能過量?!闭f著,他們手中的酒杯都停頓了一下。“媽的,還是老涂厲害?!庇腥擞终f起了老涂?!罢f什么啊,喝死卵朝天,人生在世,不煙不酒的,算什么呢?”最終,是這句話,再把酒桌上的氣氛挽了回來。
這些,也是老涂所不知道的。老涂在的時候,朋友們都沒怎么說起老涂,他們只是一味地喝酒、抽煙,看誰能把誰灌倒;老涂不在了,他們倒時不時把老涂掛在嘴邊了。
老朋友的猜疑不無道理,但老涂一點都不像是得了病的樣子,他每天正常工作,心情也不錯,胃口也行——在素菜館,好像就他最能吃??傊?,不像是有病的人。要說深圳這個城市真不算大,或者老涂曾經(jīng)也顯赫一時,我總能在一些場合遇到認識老涂的人,他們或官居要職,或名氣甚大。他們都是老涂以前的酒友、煙伴?!袄贤渴莻€高手,抽煙一根接一根……”另一個人打斷:“哦,那次他是忘了帶打火機,怕火滅了——說起來已經(jīng)是十多年前的事了?!薄斑€記得那次吧,我們每人先是一瓶二鍋頭,后來又上了竹葉青,最后是啤酒,也不知道喝了多少,最后我們都在綠化帶上睡著了,老涂一人清醒,但又扛不動我們,只好一夜守著,怕我們丟了東西,想想,老涂真是個人才啊?!蹦侨私又f?!芭叮悻F(xiàn)在在老涂手下做事?。克莻€好人?!薄奥犝f,他戒煙戒酒了,一根不抽,一口不喝,是這樣嗎?”我點頭?!罢嫦氩坏?,老涂能把煙酒戒掉?!甭牽跉?,好像老涂真做了一件不可思議的事。事實上,也確實不可思議。
老涂年輕時是個詩歌愛好者,喜歡的詩人是顧城和北島。戒了煙酒后,好長一段時間,老涂沒辦法寫作。按他說的,沒辦法寫作不是因為寫不了字,而是做不到長時間的專注??墒呛髞?,老涂習(xí)慣了。老涂習(xí)慣后,竟然不寫詩了,他寫小說。老涂寫的小說偶爾還能發(fā)表。每次收到雜志,老涂通常會先給我看,叫提提意見。我雖說比老涂多發(fā)表幾個小說,但也不敢妄自為師,把雜志還回去時,我通常順口就說一句:“挺好的?!彼朗强蜌庠?,也沒再多問。仿佛,一個小說,有一個人看過就足夠了。要是收到稿費,老涂便叫我打電話,還是那幾個人,還是前進路的素菜館。要說老涂不擺架子,這點就是證據(jù)。除此之外,老涂再無過多動作。至于老涂的妻子小荷,我見過一面,典型的客氣女人,持家,謹慎,愛發(fā)點牢騷,老涂有點敬她,但也不至于到了怕的地步。所以,老涂幾乎沒有妻子打電話催回家的情況。老涂每天按時回家,全是自愿。
說實在話,有時我還真羨慕老涂的生活。上班、下班、回家,偶爾寫寫小說,到素菜館坐一會兒,周末,就帶妻子女兒出去散散步。對了,老涂還有一個女兒,已經(jīng)十幾歲了,長得好看,上小學(xué)六年級,說一口流利的英語。這一直是老涂向外炫耀的資本,以前酒后免不了夸女兒幾句,當(dāng)著酒友的面拍板,這女兒將來肯定有出息,后來戒了煙酒,在素菜館,也免不了說說女兒的出色之處,只是心平氣和,不再那么激動和信誓旦旦了。老涂這一輩子,如果以宏觀看,就是一個由動到靜、由激烈到平和的過程。正如老涂所言:越活越老實了。
“嘿,知道老涂為什么戒煙戒酒嗎?”大半年過去,之前的酒友還在酒桌上不忘老涂的光榮形象?!袄贤坑窒朐烊肆恕!薄鞍??難怪。”不知是哪來的消息,他們知道小荷又懷上了。當(dāng)然,這事不假,十個月后,老涂的第二個孩子出生了。又是一個女孩。他們說,老涂肯定想生一個兒子,結(jié)果又是一個女兒,老涂肯定很失望,戒煙戒酒也白戒了。說不定,又會開始抽煙喝酒了。二女兒出生后,老涂更是一下班就回家,有時還得提前下班。老涂剛開始叫了老家的母親來照顧女兒,沒幾天,母親和小荷因為小事鬧了矛盾,母親賭氣回家了。老涂一大早起來先得到市場買菜,然后才能上班,下午回去后也得買菜,做飯。老涂說,他快成一個奶爸了。但那段時間,他比什么時候都開心。他說當(dāng)初決定要這個孩子時,下了很大的決心,大女兒一直抵觸,不知是出于一種什么心理?!翱赡苋藗儠詾槲沂菫榱讼肷鷤€男孩才要第二胎,事實上我真沒那么想,我覺得既然她已經(jīng)來了,已經(jīng)存在了,就不能對她起殺念,盡管我們對她的到來一點心理準備也沒有?!蔽也畔肫?,老涂信佛。老涂因為信佛,四十出頭的他,又迎來了另一個小生命。
后來,誰也沒興趣去探討老涂當(dāng)年為什么戒煙戒酒了。因為那些探討的人當(dāng)中也有一些要么戒了煙要么戒了酒的,他們都說老涂是他們學(xué)習(xí)的榜樣。那些戒煙戒酒的人,有的是因為醫(yī)生的勸導(dǎo),有的是因為自己的醒悟,總之,得有個原因。至于我,后來離開了原先的單位,高升了,像是一腳踩進泥塘,在世俗里摸爬滾打,人脈交際,也學(xué)得煙不離手酒不離口。有一次,老涂收到一家省級刊物的稿費,又請我們?nèi)デ斑M路的素菜館吃飯??粗?,老涂有了陌生感,他給我講了一個故事——說是一個人,生活奢華糜爛,有一天查出得了癌癥,突然間,他戒煙戒酒戒肉,信佛念經(jīng),清心寡欲,幾年后,到醫(yī)院復(fù)診,癌細胞竟然奇跡般消失了。也就是說,他戰(zhàn)勝了癌。多勵志的故事。我懷疑老涂說的就是他自個兒。老涂卻笑著聲明:“別誤會,我說的可不是我。”
文 勝 利
我的老鄉(xiāng)文勝利突然給我打電話,他情緒激動,說他在舊報紙堆里看到了我的小說。我的老鄉(xiāng)文勝利曾經(jīng)是一個文青,后來他不寫了,現(xiàn)在在麻布村一帶收購紙皮。我的老鄉(xiāng)文勝利每次和我見面都要握住我的手,大呼小叫:陳大作家,你是我們的驕傲。
我并不喜歡他這樣咋咋呼呼,也不喜歡他這個人,甚至有點看不起他。他總是穿著一身臟兮兮的衣裳,到了別人家里,鞋子不脫,隨手就掏出煙來抽,還把煙灰彈了一地。關(guān)鍵是他說話,一驚一乍,幾次把我兒子都嚇哭了。妻子說我,少跟這種人來往。
我經(jīng)常聽人說起,文勝利到哪都一樣,不討人喜歡。我們那的人都說:他呀,煩死人了。
“他跟你借錢了沒?”他們老這么問我。
這話一聽就知道有問題。果然,他們說,最好別借給他,從沒還過。
他好像跟誰都借過錢。我們老家那到深圳謀生的特別多,各個行業(yè)都有,開小店鋪的,開大商場的,收保護費的,賣淫的……當(dāng)然,還有我這個靠寫作為生的。有一次,文勝利對我說:“如果我繼續(xù)寫,是不是也能像你一樣?”我說那當(dāng)然,說不定比我還厲害。他沉思一會兒,又說:“這么說,是我把這個位置讓給你的啰。”我一愕,說不出話來。文勝利看我默認,冷不丁來句——“既然這樣,你借我兩千塊,不會拒絕吧。”
結(jié)果,我沒借給他兩千,只是直接給了他一千,說好不用還了。我的意思很明顯:以后少來煩我。他能不能明白?我想應(yīng)該是能明白的,他曾經(jīng)也是一個聰明人。我們從小學(xué)到初中都是同學(xué),他的成績一直在我之上。他初中畢業(yè)就輟學(xué)了,而我一路上了高中,接著上大學(xué)。我們的路就那樣岔開了。
“陳大作家,今天我拿報紙跟人說了,這個小說的作者是我老鄉(xiāng),我的小學(xué)和初中同學(xué),他們都張大嘴巴,問我怎么會有這樣的老鄉(xiāng)和同學(xué),實在是太牛了。陳大作家,你給我長臉啦……”末了,文勝利又問一句,“最近寫什么大作沒有?”很內(nèi)行的樣子。我最怕他這樣子,因為不知道怎么回答。我確實不喜歡他,他的來電響了很久,我一直在猶豫著接不接。妻子問是誰,怎么不接?我說是勝利。妻子“咦”了一聲,“該不會又是借錢吧?!蔽业钠拮雍痛蠖鄶?shù)小家庭的女人一樣,謹慎、小氣,排斥一切外來的打擾。
我的老鄉(xiāng)文勝利這幾年運氣不好,名聲有點臭。他以前可不是這樣,他有一段時間活得還算體面。2008年之前,深圳的廢品生意其實很賺錢,文勝利再吊兒郎當(dāng),生活也過得不錯。那時我在工廠,有時偷一點錫渣出來,不敢隨便亂賣,唯有找文勝利。文勝利每次都給我一個最高的價錢。我請文勝利喝酒,說是請,最后都是他埋單。那時文勝利在麻布村租了個大房子,閑三天忙一天,經(jīng)常有人去找他,大多是尋不到工作的老鄉(xiāng),就在他那兒借住,大家都知道他的租房大,鋪幾張席子可以睡十幾個人,理所當(dāng)然一般??傊?,文勝利曾是個挺大方的人,提供老鄉(xiāng)吃住不說,一到夜里,還請他們喝酒,吃燒烤。
“要是他能勤快點,在深圳也有房有車了?!蔽覀兡堑娜硕歼@么說。文勝利初中畢業(yè)就跑深圳做廢品生意。那是什么時候?1997年,香港回歸。做廢品生意的都知道,這意味著什么。我聽他們說過一個故事,說當(dāng)時一個初到深圳做廢品生意的老鄉(xiāng),踩著一輛三輪車到處逛。有一天,他在一處荒地里看到一大堆錫渣,目測也有個上千斤。當(dāng)時錫渣沒人回收,工廠拖出來就倒掉。但我那老鄉(xiāng)有頭腦,他堅信那東西遲早值錢,便一車車把錫渣拉回租屋,忍受旁人的嘲諷和譏笑。幾年后,錫渣價格大漲,我那老鄉(xiāng)立刻賺了一大筆,后來生意越做越大,錢也越來越多。我們那的人沒有不知道他的。我聽這個故事時,老是想,如果那個老鄉(xiāng)是文勝利。況且,完全有可能是文勝利。文勝利真是一個聰明的人。文勝利如果不是一個文青,他肯定是另一個文勝利??傊?,不會是現(xiàn)在的文勝利。
文勝利說:“喜歡文學(xué)的人不適合做生意?!?/p>
說這話時,我們在街邊的大排檔喝了點小酒。我們說起上學(xué)時,那時候掛在嘴邊的理想。我們還說起第一次在學(xué)校的黑板報發(fā)表文章——那天我們并排站在黑板下,把頭向上仰成170度,一字一句,念著彼此的文章。似乎,那種喜悅,就是理想實現(xiàn)的喜悅。
文勝利說:“就算真要做生意,也不能做廢品生意。”
文勝利實在不喜歡自己的事業(yè),即使那事業(yè)養(yǎng)活了他,也養(yǎng)活了他的父母,甚至給了他一個好名聲——我們那的人都相信文勝利遲早有一天會把四個輪子的車開回村莊。我看得出來,文勝利羨慕那些膚色干凈、著裝時尚的寫字樓職員。這與其說是文勝利的羨慕,也是當(dāng)時我的羨慕。身為一個大學(xué)生,卻在工廠打工,偶有人問起學(xué)歷,我都不敢如實回答,寧愿說自己中途輟學(xué)或者學(xué)而無術(shù)。那時,離文勝利住處不遠,便是一棟高樓,據(jù)說是深圳最高的樓,每逢下班,總有年輕的男男女女走出,他們和我們年齡相仿,卻顯然要比我們自信。至少,他們的腳步匆忙而堅定。他們似乎是另一種人類,充滿神秘感。
我的老鄉(xiāng)文勝利已經(jīng)三十多了,我們都1982年出生。我們村那一年出生的人中有一半開上了小車,開上小車的又有一半住上了一平米上萬塊的空中樓房,即便是那一半沒房沒車的,也都有妻有室,至少有個固定職業(yè),或者掌握一門暫時不會失業(yè)的手藝。唯有文勝利,仍然什么都沒有——說他什么都沒有,也不對。文勝利結(jié)過一次婚,還生有一個女兒;文勝利也算有手藝——如果說撿擇廢品也是一門手藝的話。撿擇廢品也確實是一門手藝,何等材料何等價格,光塑料就有一千多種,敲一敲聞一聞就要分辨出來是哪一種,文勝利正是這方面的高手。這功力并不是與生俱來的,文勝利不知要吸進去多少有毒氣體——燃燒是分辨塑料最便捷的辦法。文勝利現(xiàn)在渾身是病,與當(dāng)年那些猙獰的氣體不無關(guān)系?!幢闳绱?,前面已經(jīng)說過,從2008年開始,廢品生意就不好做了,也就是說,文勝利的手藝開始步進黃昏,瀕臨失業(yè)。如今,文勝利不再收購塑料,他只收紙皮。他覺得這樣很好,有時收到一本喜歡的雜志,一張過時的報紙,他便展開身子,坐下來,翻一翻,讀一讀。偶爾,回頭跟一邊玩耍的女兒說:“月兒啊,你不要再耍了,你需要讀點書了。”
四年前,文勝利結(jié)婚時,很突然,當(dāng)天打來電話,當(dāng)晚就喝喜酒。我請假不方便,還想著要不要赴宴。文勝利再次打電話:“就剩你一個沒到了?!蔽艺埩思俦恢鞴芡磁活D后,來到文勝利所說的地址,卻半天找不到。文勝利在電話里說是西岸酒店,我到西岸酒店詢問“文家婚宴”,人家直搖頭。我打電話給文勝利,文勝利才說是西岸酒店對面的一家叫湘菜之鄉(xiāng)的大排檔。我險些笑出聲來。一路之隔,檔次差別卻是天與地。
到了大排檔,才知道人數(shù)寥寥,文勝利說的只差我一人,完全是騙人。三個桌子便把人安排妥當(dāng)了,期間文勝利一直在接電話,某某某又因為有事來不了了。每接一個電話,文勝利就在面前一個本子上劃一下。我坐他對面,他正在把那些事先列好的名字一個個劃去,他應(yīng)該列了滿滿幾張紙吧。他曾經(jīng)有那么多的朋友和老鄉(xiāng),他那個大大的出租房里每天都人聲嘈雜,如麻布村任何一間麻將館。
新娘是湖南人,肚子已經(jīng)挺起來很大了,目測大概有七個月的身孕。
文勝利一邊接電話劃名字,一邊還得經(jīng)受身邊那個大肚子女人的嘀咕和辱罵??吹贸鰜?,女人并不尊重文勝利,或者說曾經(jīng)尊重,那天突然不尊重了。來的人實在太少了,現(xiàn)場沒有香檳禮花,更沒有婚紗,場面一點都不像是個婚禮,甚至旁邊一桌工友之間的晚餐都鬧得比這邊熱鬧。整個過程沉寂如水,服務(wù)人員態(tài)度也不好,端來每一個菜幾乎都是摔在桌面上的,那些溢出來的菜汁魚湯順著桌面往四周流,又滴滴答答地往桌下流。
我從未吃過那么沉郁的喜宴。
我的老鄉(xiāng)文勝利一邊忙著,一邊抬頭喚:“吃,盡管吃?!彼麧M頭大汗,完全不像個新郎,倒和工地里忙著處理一樁事務(wù)否則會被上級扣工資一樣。
文勝利每叫一下,我們就拿起筷子夾一塊。他埋頭忙了,我們便放下筷子,看著他忙。那晚,文勝利沒有喝一口酒吃一口肉,那個挺著大肚子的湖南女人也一樣。文勝利最后長嘆一聲,向我們道謝。
第二天,就聽文勝利抱怨說:“這些年來給朋友們送禮金,不低于三萬,卻收回來不到十分之一。文學(xué)青年真不適合做生意啊。”文勝利后面一句是玩笑話,我聽著卻很反感,他總喜歡把我歸為他那一類人。
文勝利結(jié)婚并生下女兒后,有一段時間沒做廢品生意。不做廢品又能做什么呢?文勝利嘗試過送水、送快遞,最后都沒能成功。文勝利干脆什么都不干,懶得像頭冬季的牛。那段時間,我聽說他們夫妻吵得特兇,好幾次都差點出人命。也難怪,一個大男人在家里閑著,靠著妻子一邊帶孩子一邊做手工過日子。文勝利租的房子,也越來越小,最小的一間竟然只夠放一張床,做飯就在門口支一口鍋,洗澡就在門外搭一個帆布棚,棚子還被治安仔拆過好多次。
難以想象,文勝利一家是如何度過那些年月的。人們似乎也忘了文勝利的存在,因為他再沒回家,過年也不見他的人影。一直到文勝利的湖南老婆丟下他們父女跑了,事情鬧大了,才傳回村里去。我們那的人還不知道文勝利的老婆長什么樣,卻聽到她跑路的消息了。誰都得說上幾句,仿佛誰都有資格說上幾句。有人說那女人早就該跑,跟著文勝利沒好日子過,也有人同情文勝利,說那女人心狠,這么一跑,置文勝利于絕地。當(dāng)然,他們只是說說而已,說過就沒了,風(fēng)吹走雨打落。
女人的出走,對文勝利打擊很大。聽說文勝利的女兒還有病,女人便是因為女兒的病才下了出走的決心。我那時已經(jīng)離開工廠,租了個房子自由撰稿,窮得跟乞丐似的,跟身邊的朋友和老鄉(xiāng)都疏于聯(lián)系。唯一獲取外界的信息,便靠網(wǎng)絡(luò)。我關(guān)注著文勝利的QQ。那段時間他的QQ簽名更換得很頻繁,今天才在深圳兒童醫(yī)院,第二天就跑廣州人民醫(yī)院去了,第三天,他說他已經(jīng)在汕頭了,接著是廈門、上海、北京……他幾乎每天跑一個地方,帶著他的女兒求醫(yī)。不但如此,他還在QQ里寫了很多慘淡絕望的話——他的文學(xué)功底終于得以表現(xiàn)。那些文字,拆開來放,就是很好的詩歌?!膭倮K究是個文青。我當(dāng)時想,文勝利不會因此而自殺吧。人到特別絕望的時候,唯有死是唯一的希望。我當(dāng)時的處境,特別能理解文勝利的感受。
我萬沒想到,其實那段時間文勝利一直沒離開深圳,他并沒有為女兒的病到處奔波,他的處境也不是他所寫的那么絕望。我甚至還聽說他已經(jīng)重新做起了收購廢品的生意,女人的出走反而讓他振作了起來。文勝利之所以在QQ里那樣寫,原來是寫給他女人看的,他希望她會因此同情他,能回來。這些事,后來在我們那些老鄉(xiāng)當(dāng)中成了談資,一說起就禁不住樂。
那個湖南女人終究沒有再回來。
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不記得她長什么模樣了,唯一的印象便是她挺著個大肚子的身影。
也有人說,我的老鄉(xiāng)文勝利腦子有些不正常,就是從那個湖南女人的出走開始的。這些都無從考證,包括文勝利的腦子問題。有人看他不正常,有人看他很正常。而他也是正常的時候很正常,不正常的時候又特別不正常。誰也無法確定,他的正常和不正常之間,哪一樣才是本性,而非表演。
我倒一直懷疑,文勝利是在表演,而且他的表演很高明,漸入佳境,幾乎已經(jīng)到了物我交融的境地。講一件事。文勝利本來酒量不錯,可越到后來,即使是一杯下肚,他的嘴巴便開始飄。當(dāng)然,他也不會失態(tài),不至于醉掉,或瘋掉。他把那種介乎醉與不醉之間的分寸拿捏得恰到好處。比如他說起某人,或某事,正到關(guān)鍵時刻,他會嘆一聲,戛然而止,“哎,不說了?!比缓缶驼娴牟徽f了,轉(zhuǎn)而說其他。但無論說什么,他不會說起他的女兒。我的妻子由于母性使然,總是在文勝利面前問起他的女兒,每次他都避而不談。我不知道他是不愿意談,還是不想由此談起那個逃跑的湖南女人。
文勝利來找我的次數(shù)不多,有時收紙皮路過,會進來坐會兒。剛好到時間吃飯,他也不忸怩推辭,直接就說要留下來吃飯。作為老鄉(xiāng),偶爾吃個飯?zhí)!?晌移拮硬贿@么想,她有點不歡迎文勝利的到來,說到底她還是沒把文勝利當(dāng)正常人看待。后來我想,妻子每次問起文勝利的女兒,也有故意的成分,語氣也不太對勁。妻子更不準我們喝酒,她下樓買了一大罐可樂,蹾在文勝利眼前。如此,文勝利來我這里的次數(shù)自然就越來越少。他就愛喝點酒。聽說,他越來越嗜酒成狂。當(dāng)然,他也是一個有自尊的人。這樣的結(jié)果,實際上也是我所希望的。
前不久,我清理書房,清理出幾大袋的廢棄書刊。書刊都嶄新,多是別人贈送的自費出版物。這幾年我混跡文壇,每參加一個研討會,總能抱回一大摞書?;氐轿堇?,讀也不是扔也不是,就放在角落。妻子埋怨,再三說要清理。
打電話給文勝利,叫他過來收走。
文勝利帶了一把秤過來,我說還稱什么,都給你了你拉走吧。文勝利說要算給我錢。我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你怎么這樣?”文勝利看著我,微微一笑。這時候的文勝利,和當(dāng)年我們在大排檔喝酒看著寫字樓的白領(lǐng)上下班一樣,眼里有著太多的情緒。他并不急于把書刊拉走,而是坐下來,一本一本拿出來,翻看,看到哪一個作者,便抬頭說:“我讀過他不少作品?!毖b出對文學(xué)界很熟悉的樣子。但能看出來,他其實是在騙人,或者只是想找點話題和我說話,他所說的那些作者,圈里人都很少知道,何況一個收購紙皮的中年男子。當(dāng)然,我不可能戳穿他。我說是嘛他寫得不錯吧。他便來了興致,說寫得很好的,接著舉了其中一篇作為例子。他喋喋不休,像是一種炫耀。我不知道他知不知道,他所舉的例子,其實是我們讀書時教科書里的文章。他的記憶是否產(chǎn)生了錯位,或者真如別人所言,他的腦子早就有了問題。
妻子怪我不該招惹文勝利,幾袋子書找誰拉走不行,要么干脆就扔了了事。她越來越排斥文勝利,像是意識到某種危險。危險倒不至于。我理解文勝利,即使是他的腦子真出了問題,性情還是柔弱的,按我們那的話說,是個“文瘋”,不是“武瘋”。再怎么說,他曾經(jīng)也是個文青呢。
有一段時間沒文勝利的消息了,偶爾他會打個電話來,咋咋呼呼說在哪兒又看到我的作品了。他說他很羨慕我。說這些時,我相信文勝利又是正常的。
突然有一天,我聽一個老鄉(xiāng)說:“文勝利被警察帶走了?!?/p>
我嚇一跳,問怎么回事。
老鄉(xiāng)也不太清楚,他說,好像是警察從文勝利的屋里搜出一具孩子的尸體,也不知道死了多久了,他竟然用酒把尸體泡起來,存在冰柜里,很恐怖,早說他是個瘋子!
我問那孩子是誰。
“應(yīng)該是他女兒吧。”
責(zé)任編輯 王志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