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臣
兩會召開的前一周,賀優琳列席全國人大常委會,賀優琳的時間被排得滿滿的,只能把媒體采訪安排在午飯時間。他用十幾分鐘時間扒拉幾口飯菜,便專注地接受采訪。
現任中山紀念中學校長的賀優琳,成為“知名人大代表”緣于2011年兩會的一次發言。“物價飛漲,我真不知道那些一兩千塊錢收入的老百姓是怎么熬過來的……”談話期間,賀優琳數度哽咽,網友因此取其名字的諧音,稱他為“憂民哥”。
“憂民哥”的發言從此進放媒體視野,廣東省代表團也給予他更多的發言機會。他說,“各級政府在涉及民生方面時應該少用‘讓字,這個字好像是恩賜”,“老實說,去年(2011年)財政部的答復我很不滿意,感覺是在敷衍”,“漠視老百姓健康的官員,就要摘了他們的烏紗帽,別就處理幾個芝麻官”……
賀優琳講話直白簡潔,表情豐富,說到憤怒時,就瞪圓了眼睛,伸直手指比劃。他覺得作為“基層代表”,更應該盡最大努力關注民生問題,“替老百姓講大實話”。
7年間,賀優琳提交了64份建議,幾乎全部關于民生,比如,放寬計劃生育政策允許生二胎;還利于民讓利于地方;加強社會養老服務體系建設;解決流動人口異地高考問題……
2013年換屆時,賀優琳連任。多年的堅持讓他看到了努力換來的變化,有的得到了落實,有的在一點點進步,有的讓他看到了改變的希望。
“既然有了改變的意識,那就再快一點。”59歲的賀優琳扶了扶金絲邊眼鏡。
2007年11月,賀優琳代表學校到北京師范大學招聘老師,遇到一位老校友,得知賀優琳在中山市是人大代表、市政協委員,老校友鼓勵他,“現在在選全國人大代表呢,你努努力?”
賀優琳只當是個玩笑,“那怎么可能呢,做夢都不敢想啊!”
回到中山,副校長告訴他:“市里有人來學校考察過你,好像是要推薦你當全國人大代表。”
賀優琳覺得不可思議,“那可是國家最高的權力機關啊”。
他冷靜地琢磨了一下,“中山市戶籍人口大概150萬,全國人大代表名額就兩三個,除去市長、企業家,剩下各行各業的基層代表里最多選一個人。況且,之前就有個中學校長當選了,再輪到一個中學校長沒那么快的。”賀優琳認為自己不可能被選上。
但很快,賀優琳在廣東省人大會上高票通過當選全國人大代表,他“興奮”又“誠惶誠恐”,不斷提醒自己,“這不是榮譽,而是責任,一定要珍惜”。

他開始像個學生一樣,學習“如何做代表”,查資料,學習歷屆優秀代表的表現、發言,研究法律、法規等等,生怕自己“不夠班”。
2008年兩會召開之前,廣東省新代表被安排到珠海學習,包括代表們要履行的職責,相關法律程序,并有老代表來介紹經驗。賀優琳盡量地把每句話都記在本子上,還直接跑到中山市市長面前問:“你是怎么做代表的,教教我。”
培訓之后,代表們被安排到實地調研,有一系列的課題任大家選擇——農村醫保社保問題、小額貸款問題、社會主義新農村問題、土地污染問題等。幾乎同出于本能,賀優琳關注的基本都是基層民生、農村、欠發達地區面臨的問題。
這樣的關注重點部分緣于賀優琳的成長經歷。
他從小在江西農村長大,了解、同情農民的窮苦。大學畢業后到廣東工作,看到的是改革開放后一大批流動人口到城市底層打工,而后,在幾番去農村支教的經歷中,他再次“切切實實地看到窮人在過著怎么樣的生活”。賀優琳有種使命感,“既然基層代表本來就那么少,自己就更應該不遺余力地反映民情民意。”
考察課題之外,賀優琳自己也安排調研。他訂閱了十幾份報紙,每天關注社會熱點。周末,他帶著教師去學生家家訪,“我們學校的學生面來自全市各鎮區,家長來自各行各業,能聽到很多不同的聲音。”賀優琳說。平常在學校里,見到家長,他常常請他們去辦公室聊天,問問他們生活中遇到的困難。
從一開始,賀優琳對當全國人大代表的想法十分簡單,“就是覺得無論如何要做好”。
2008年3月,賀優琳以全國人大代表的身份第一次走進人民大會堂,像個新入校生一樣,只帶了5份建議,更多的是準備“觀察和學習”。

雖然建議不多,但都是他之前認真思考總結的。
比如,在學校里他覺得班主任的工作最辛苦,在自己工作以外還要有很多額外的投入,但津貼卻很少,甚至有的學校班主任一個月就只有幾千塊錢,于是他建議提高津貼水平。
還有,學校里有的家長在法院、檢察院工作,無意間跟他抱怨現在工作特別辛苦,人少案子多,總熬夜,影響身體不說辦事效率也低。賀優琳聽了還專門去了解情況,中山市戶籍人口150萬,但包括流動人口有320萬常駐居民,一些欠發達地區一個人一年辦三四十個案子,但是發達地區的工作人員,一年平均要辦幾百個案。
賀優琳于是在兩會上建議增加兩院編制。他記得,當時有的代表聽了之后舉手發言,表示贊同。
后來,中央編制委員會復函,認為賀優琳反映的問題很有代表性,但也存在一些困境,因為編制是按照戶籍人口分配數額的。
賀優琳受到了鼓舞,覺得這樣有普遍性的問題,要不斷建議、督促。之后三年,他連年提出關于兩院編制的建議。直到編制委員會回應,決定給廣東省法院增加3000個編制,檢察院增加2000個,其中,中山市檢察院增加了88個編制,中山市檢察長還專門感謝賀優琳。
成功的建議還包括與其他代表共同呼吁增加班主任津貼。教育部后來果然發文大幅度提高標準。中山市班主任津貼每個月不低于400元,有的還漲到了800、1000元。
可這樣令人欣慰的順利是少數。
作為校長,他能夠近距離地了解到生育問題對一個家庭的影響,計生罰款滋生的腐敗,以及失獨家庭的悲劇。
2010年,他提出放寬計劃生育政策允許生二胎的建議。他本以為這樣的建議跟老百姓關系十分密切,會得到呼應。沒想到,在會上提出時,全場默不作聲。
第二年開始,他把口頭建議變成了書面建議。國家計生委的回復常令他不滿意,甚至有一年沒有回復。賀優琳直接找有關部門反映情況。計生委道歉說,“沒回應是沒了解地址。”賀優琳毫不客氣,直接寫明對答復“不滿意”。
如果代表表示“不滿意”,按規定,相關部門要與代表談話。那一年,計生委的幾個司長都來找賀優琳了解情況,并告訴賀優琳,“放心,三中全會之后會有新動作的。”
果然,2013年11月,中央決定實施“單獨二胎”政策。賀優琳收到了不少感謝信。其中一封來自一位北京教授,“賀代表,雖然國家的政策進步了,允許‘單獨了,但目前看應該再進步,全面放開。我們很擔心你不會再提出來,希望你再提。”這封信還附上一些統計數據供賀優琳分析。
從2010年開始,賀優琳年年提出“還利于地方,增加地方財政支配權”的建議,他覺得現在的財稅分成極不合理,地方政府承擔主要民生責任,理應拿到更多的財政資金,不能“大頭交到中央去,自己只留一點點”。
于是,他希望能夠聯合粵北、粵東、粵西等欠發達地區的代表聯名呼吁,“簽個字,形成合力,向中央提議”。可賀優琳吃了閉門羹,他因此有點委屈,“他們可能是覺得這樣像是在跟中央叫板,可我也是在為他們牟利啊!”
但賀優琳不放棄,二胎問題、增加地方財政支配權問題、食品安全問題,只要沒落實,他就連年提;如果有關部門的答復讓他不滿意,他就窮追不舍。
除了這些提議時遇到的不滿,賀優琳在參加兩會時,也看到過很多“極不舒服”的現象,因為性子直,看不慣就說,他成了代表中的少數派。
比如,他發現有的代表臨近兩會,才開始看報紙,“抄幾個問題,問一問”,“他們難道事先不做調研嗎?”賀優琳有些生氣。
有一次,他發現一個來自某企業的代表,一開會就搶著發言,全是介紹自己的企業和產品。會議結束,賀優琳直接對他說,“你有沒有搞錯啊,你是人大代表啊,不是企業代言人!”對方被突如其來的指責嚇愣了神,一時語塞,默默離開。后來兩年,賀優琳還刻意觀察這個代表,“表現好點了”。
還有一次,他發現有個代表上會從來不發表意見,下會后,他跑過去說,“幾年了啊,我真的還沒有看到你說一句話,說吧!說吧!”
面對媒體,賀優琳也直言不諱。人大代表可以憑《代表證》上飛機走貴賓通道,不用排隊。“我不喜歡,代表是履行責任的,怎么成了享受特權的?”
2010年,賀優琳第三次參加全國兩會,公開表達這些不滿,“現在大多數代表都十分敬業,但有個別代表卻忙著走訪領導,忙著拜會親友,忙著逛街購物,忙著給自己的企業產品做宣傳,令人痛心!我們如果不好好學習,不去認真提高自己的履職能力,怎么可能交出好的建議?怎么對得起納稅人、老百姓?”
有老代表偷偷問他,“賀代表,你不想連任了?”
賀優琳不明白,“什么意思?”
“你當代表沒多久就這么敢說話啊?!”“前輩”試著指點賀優琳,“我教你兩招,如果你想連任,第一任期就多寫少說,交上去了,采不采納無所謂嘛。到了第二任、第三任你要想說倒是可以多說,反正想連任也難了。”
賀優琳被這樣的“好心”氣得火冒三丈,“國家每年那么多人力財力開兩會,光人大就2800多人參加,開個會容易嗎!要你干嗎來了!”他既然如此不買賬,也就再沒人向他支招了。
然而讓他意外的是,2013年,賀優琳連任全國人大代表。他因此也很興奮。“兩會也在發生變化”他說,比如鼓勵反對聲音、基層代表人數增加。他也因此更樂觀,只是“希望改變,快一點,再快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