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岳峰


原本要去看看從未見過的長江,但從下午三點鐘起,“中國雨人”周瑋一家三口就一直坐在演播大廳里看彩排。
其他時間,他們就呆在演播大廳附近的酒店里,等待編導的電話。
“雨人”,得名自一部美國電影,是指具有某種特殊才能但日常生活不能自理的人。如今,山西男孩周瑋以“中國雨人”之名廣為人知。
作為“中國雨人”的父親,周常富已經很熟悉自己所處的環境。他帶著記者走進演播大廳,就像走親戚一樣自然。
在周常富看來,這是一個全新的世界。
只是無人知曉,周瑋是不是也這樣想。
在電視節目中因計算能力而一鳴驚人、被方舟子質疑、最終再次被確認神經發育受到一定損害,母親周潤蓮口中的“我家周瑋”自始至終沒能與記者說上一句話。
他只是安靜地坐著,或站在門邊,當鏡頭對準他的時候,用似笑非笑的神色配合著。
爆紅中國后,這個24歲的大男孩始終保持著這樣的神態,仿佛絲毫沒有注意到身邊的人們因為他而發生的變化。
發言人周潤蓮
周潤蓮幾乎擔當了這個家庭發言人的角色,采訪中,大多數內容都由她口述。
2013年夏,山西五臺縣的周家人接到了一個自稱是江蘇衛視編導杜蓉的電話,杜告訴周家,有一檔正在籌備中的節目很適合周瑋,而且可能會為他帶來幫助。
周潤蓮干脆地回絕了,她不想讓周瑋再次被“消費”。
盡管,尋求幫助的期望不止一次在周家人心頭燃起。
來自外界的關注已經不止一次。2001年,困擾周瑋多年的病痛突然好了,同時他具有了一種神奇的計算天賦。這讓周家人憂喜交加。
周家人希望解開這個謎。母親讓嫁到河北的大女兒給中央電視臺《走近科學》欄目發了一封電子郵件,告訴欄目組周瑋的情況。
不過《走近科學》并沒有走近周瑋,反倒讓周家人生出一些顧忌。周潤蓮覺得,節目并沒有解釋清楚周瑋的根本問題在哪里,卻讓更多的人知道了有這么一個“病孩子”。
還有人問周家人,是不是得了不少錢啊?
接到杜蓉的電話,周潤蓮幾乎下意識地對她說“不做”,但來自南京的電話并沒有停止。
讓周家人想法發生轉變的是江蘇衛視另一檔節目---《非誠勿擾》。主持人孟非曾經談過中國人在節目里與外國人“PK”的前景。
周潤蓮覺得,如果周瑋可以與外國人“PK”,可能改善他的處境。
馬年正月初六,一家知名周刊的記者來到五臺縣周家。采訪結束后,周潤蓮再次覺得記者可能對周家“有點不理解”。這家周刊記者也采訪了古城村村民,對此周常富稱老家不是古城村的,當地人并不了解周家。
媒體介入后,周家似乎也沒有收到什么費用。周潤蓮笑著問本刊記者:“你們報道后,對我們會不會有幫助呢?”
“有個傻孩子,會算題”
在周家看來,一些報道為他們帶來了煩惱,用周潤蓮的話說---“有些傷害”。此前只有當地人知道孩子“傻”,媒體報道后,很多人都知道了,“有個傻孩子,會算題”。
關于周瑋的這種“特殊能力”,相關機構至今還沒有準確解釋。去南京參加節目之前,江蘇衛視通過與其合作的北京師范大學腦與認知科學研究院,將周瑋帶至北師大進行了測試。
現在回想起來,負責對周瑋進行測試的北師大腦科學院的研究人員也僅能判斷周瑋“肯定是與平常人有一些不一樣”,但具體哪里不一樣,“不是一次兩次測試就能知道的。”
目前,相關測試結果尚在分析中。
當初的測試包含了很多項目,在一般智力測試環節,腦科院專門請數學系教授就一些周瑋沒聽過的數學概念測試其大腦反應,周瑋亦接受了評估正常人與超常人差異的測試。針對周瑋自己認為比較擅長的開方運算,亦通過磁共振測試,觀察了其腦部的反應。
不過,在測試過程中,周瑋并沒有明顯的特殊反應。
上述研究人員判斷,周瑋的數學能力很突出,“肯定超出常人。”但具體原因和程度仍不明確。即使用腦科學的理論也沒法解釋。他謹慎地認為,被醫院診斷的“低血糖”在發育過程中可能影響到周瑋的腦部發育。
但是,在媒體眼中,周瑋的“亮點”在于他超常的運算能力。在這種能力被揭秘之前,很多人的懷疑是,這種生理疾病的衍生品---大腦異常會不會最終消失?
上述研究人員覺得“這個不好說”,“我想還沒到那種程度。”他也僅能謹慎地認為,周瑋的案例對研究正常兒童與超常兒童的腦神經發育都很有意義。
如果通過矯正治愈了生理疾病,其“特殊功能”是否也會隨之消失?如果當真,周家又該如何面對?
周潤蓮堅定地對本刊記者稱,自己寧愿兒子“與常人一樣,不會算題也無所謂”。
周常富的希望
周潤蓮還有另外的打算。他們曾給周瑋申報過諸如吉尼斯世界紀錄等項目,想看看“他到底厲害不厲害,究竟是怎么回事,對國家是否能有貢獻?”
如果周瑋的特殊能力被證實,周常富的期望可能實現:改善一下環境,有專門的老師指導他。
接下來,周瑋可能代表中國隊出戰外國選手。周常富滿心期望兒子能夠“PK成功”。
不成功呢?“不成功更好,至少他能夠突出自己的長處,有了機會,以后的路更長了。”
這樣的態度始終被周家人對外強調,在周氏夫婦看來,周瑋如何走入社會成為一個“正常人”,是他們最大的擔憂。
母親的希望是:兒子能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她也強調,兒子只是沒有得到鍛煉---“在我家什么都能(干)。”
在江蘇衛視出名后,很多人把電話打到了周家,希望“滿足家里的要求”,“也有企業愿意幫他。”
周潤蓮說,有人幫到了一些,“給周瑋壓歲錢”。
這讓周家人再次看到了希望。endprint
在周潤蓮與本刊記者交談時,周常富會親昵的撫摸兒子的手、頭、臉蛋。他說:“希望孩子能夠重新開始學習,對數字領域有新的突破。”重要的是“改善一下作為工人子弟的環境”。
中國羽毛球隊主教練李永波,在此前的節目中曾表示要幫助他們。周父稱“他不止說過一次,沒聯系過我們”。不止李永波,周常富說,在開始聯系周家人的時候,江蘇衛視的編導也強調,如果上這個節目“肯定會帶來幫助的,他們內部要成立一個基金會”。
特殊案例
關于這個基金會,江蘇衛視宣傳部門的張毅對本刊記者解釋稱,除了為周瑋聯系相關檢測,他們可能還會為其提供后續幫助,“節目就是我們幫助周瑋的一個開始。”
以后,江蘇衛視可能會與節目組專家團、科研機構去想一些方法,“其實我們現在也在給他提供一些檢測、治療以及經濟上的幫助。”張毅說。
張毅告訴本刊記者,《最強大腦》“首先要了解他到底是什么樣的原因,目前身體狀況如何,以后需要幫助的是哪一塊。”在得到清晰的檢測結果后,再細化幫助,也讓社會力量有的放矢,而“不是被節目感動,所以要去幫助他”。
江蘇衛視覺得,眼下“幫他做語言方面的康復訓練非常重要”。
包括語言康復在內的各個環節中,需要一些科研機構,“包括我們合作的實驗室做一些具體方案。”這個過程可能會比較長,但是電視臺希望在得到明確的科研結論后再開始行動。
張毅說,媒介并不能承擔所有的救助功能,“還需要發揮社會力量,以及專家和專業科研單位的力量”,而“我們要搭建的是社會平臺”。
至于像周瑋這樣的人是不是都能走進這個平臺,張毅強調“周瑋是一個非常特殊的案例”。
媒體與教育局
2013年12月24日,周瑋出現在江蘇衛視的節目現場。此前23日,節目組準備安排試拍,但是周瑋病了。周母說,當時周瑋“吐血了”,醫生說可能是胃潰瘍,這讓編導很擔心。
輸完液回到酒店,已經是24日凌晨四點,考慮到周瑋的身體情況,節目組再次提出是否取消拍攝。
周潤蓮給帶他們到南京的江蘇衛視編導李大偉打了個電話,在她的堅持下,24日下午,拍攝正常進行。為了讓周瑋多休息一會兒,在上一個選手即將結束之際,編導才給周家打電話通知進場。
于是有了熒屏上的周瑋。
2014年1月17日晚,節目播出。18日李大偉給周家打電話,說山西電視臺找到了江蘇衛視,并與節目組取得了聯系。同一天,黃河電視臺等山西當地媒體趕至五臺縣周家。1月19日,周家迎來了更多媒體。
這些媒體也問到了周瑋的學業問題。但在周家人看來,教育部門沒有聯系他們,當然“我們也沒找教育部門”。對于周常富來說,以前周瑋沒能繼續讀書是他“最大的遺憾”,但是如果從現在學起也“不太合適”。
上學問題的背后,還有周家人的謹慎與擔憂:“千萬不要把對教育局不利的事情說出來。”
周長富不忘點出,以前“人們從未與他(周瑋)主動說話”,更多的是嘲笑。在江蘇衛視做完節目后,這些“嘲笑與看法”正在被“溫暖與支持”代替。他覺得,兒子的獨特算法,正在被人們認可。
此前,周家人說,小學時被人嘲弄的經歷,讓周瑋變得不愛說話。
所以,他們現在很感激媒體,“如果不是媒體的幫助,(周瑋)不可能被人認可”。
期望父母去世后“他能活”
參加完現場錄制,周家人去了上海進行一系列檢測,由上海交大負擔費用,周瑋還被該校“超級大腦人才庫”收為成員。
這個機構同時還給予了周瑋實質性的幫助---每個月500元。從2014年1月至今,周瑋按月領到了這筆補助。
這可能是周瑋成名后,周家見到的第一筆“活錢”。
談到家庭收入狀況,周常富稱自己出去打工每年能賺“一兩萬”,這是家里的主要收入。
55歲的周常富在山西省內從事建筑工人的工作,“做苦力”的周常富慨嘆“不辛苦孩子怎么活”?
周潤蓮的小賣部“不景氣”,因為是租住的房屋,扣掉租金后,收入所剩無幾。
算下來,一家人一年收入在“兩萬元左右”。
周瑋的弟弟在讀高三,面臨高考,周父稱錢“都花在了孩子身上”。
周家還背著十幾萬元的外債。為給周瑋治病,周家人借遍了親戚朋友。
不過周潤蓮“自認為比別人強一點,別人還要付房租”,而自己至少能夠用小店來平衡房租支出。
此次來南京,除了直接晉級,還要為下一步與德國人的挑戰賽做準備。周潤蓮告訴本刊記者:“編導說德國人害怕周瑋了,不想過來,但節目組做了工作。”
在周潤蓮的計劃中,兒子將來的選項可能不止一個,但至少要“在數字領域有人指導,有適合的環境與地方”。她依舊強調了此前不斷對媒體說過的話:“走入社會,走入人群,成為普通人。”
作為父親的周常富則扼要地插了一句,期望父母去世后“他能活”。
他對本刊記者感慨,一家人為周瑋付出太多。有兩件事讓他刻骨銘心---一次是“上學上不了,孩子氣得剪自己頭發”;另一次是,1993年的臘月二十八,在太原看病的周家返鄉過年,“一分路費都沒有了。”他們把從醫院藥房領出的藥賣給了病友,湊足了回鄉路費。
周潤蓮覺得自家的遭遇“能寫一本書”。而眼下擺在他們面前的課題是,如何讓這個故事收到效益。
盡管受邀來到南京做節目,但是周潤蓮“不好意思”問臺里“有無幫助”。
在春雨中等待未來
周家三口人住在節目組安排的酒店里。平時,晉級選手們被要求呆在酒店,等候編導的電話通知---是否有人挑戰他們。除了周瑋,周家人已經能熟稔地與編導及其他選手打招呼。
當另一個選手“斑點狗”楊萬里推門進入的時候,周父掏出香煙遞了上去---這是他對每個進門男人的動作。
而周潤蓮也已經習慣了與選手們聊天,“有沒有挑戰你的對手?”
作為一起上節目而相識的選手,楊萬里覺得大家都很關注周瑋,而來自深圳的楊萬里并沒有收獲同樣的轟動,“深圳與五臺縣不一樣。”
身為記憶培訓師的楊萬里,掌握著一套屬于他自己的記憶技能,這種技能是可以通過培訓獲得的。
楊萬里覺得,周瑋的用腦方式與他們無異,只是他不能表達出來。但是從結果來看,周瑋與他們又是不一樣的,楊萬里們的記憶術需要一個訓練的過程,通過對想象力與圖像思維持續訓練,達到記憶能力的提升。但周瑋并沒有經過類似訓練。
外號“斑點狗”的楊萬里上臺需要道具,電視臺特意為他在全國各地“搜狗”。在彩排現場,面對主持人的挑戰式提問,楊萬里會配合地大聲說“我就是斑點狗楊—萬—里!”通常,現場會迅速營造出一個激揚的氣氛。
這樣的表現,周瑋則不會。
周潤蓮說,電視臺對選手的付出,數周瑋的少。
張毅則稱,周瑋比較特別,沒有給他設計特別的規則,“不像其他節目,有魔方等等。”
看得出,周家人盡力希望與他人建立更為密切的關系。周常富要求與楊萬里互留了手機號碼。
與周瑋相比,楊萬里的家境要優越許多。周潤蓮對楊萬里感慨:“如果周瑋有個你爸爸那樣的爸爸,他的情況可能就不一樣。”
她最遺憾的是:“我家周瑋跟上我們這樣的父母,影響到他。”
但楊萬里很謹慎地轉移了話題:他稱大家的關注點要從“周瑋有多厲害”轉移到“周瑋、周家人需要得到什么”。
面對本刊記者,母親周潤蓮坦承:“農村人不會說話,我就是要得到實實在在的幫助,我們不是要成名,名人也要生活。”
在節目現場,周瑋與其他人魚貫上臺,又魚貫下臺,接受評委們的考察,接受現場觀眾的掌聲與歡呼。
節目結束后,回家,或繼續做下一輪節目。也可能參加其他機構的活動。
周潤蓮說:“編導說這幾天見李永波,可能會談一些事情吧。”
在等待李永波的這個早春,南京迎來了一場春雨,原定的節目排演被臨時取消,“中國雨人”與父母守候在酒店的窗前,等待著他們的未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