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師的眼淚

唐寶民

1955年，在批判胡風運動中，巴金發表了三篇文章對胡風進行批判。特別是最后一篇，是以胡風的弟子路翎的小說《洼地上的戰役》做靶子，對胡風進行攻擊和揭發，這篇文章在《人民文學》發表之后，被上綱上線地加上了一些政治術語，對聲勢浩大的批胡運動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巴金為此深感內疚，特別是后來看到胡風被關進了監獄，被折磨得不成樣子，他更感到愧對胡風。那幾篇批判胡風的文章便成了他精神上的包袱，認為自己是“向著井口投擲石塊”，表示“決不能寬恕自己”。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中國現代文學館開館的時候，巴金應邀參加開館儀式，胡風也被邀請前來參加。兩位老人再一次見面，當時的胡風，坐在輪椅上，面容憔悴，目光呆滯。巴金內心十分難過，他走上前去，緊緊地握住胡風的手，十分歉疚地說：“看見你這樣，我很抱歉……”隨即，他的眼中涌出了淚花，哭泣起來。

沈從文建國以后遭到了不公正的待遇。在相當長的一段時期內，被造反派安排去打掃女廁所。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一位女記者去采訪他，讓他談談文革時期的情況。沈從文便講到了打掃女廁所的事，他說：“說起來，在文革里我最大的功勞是掃廁所，特別是女廁所，我打掃得可干凈了?！迸浾呗牶蠛芨袆?，就走過去擁著老人的肩膀說：“沈老，您真是受苦受委屈了！”讓大家沒想到的是，沈從文聽了這句話，忽然抱著女記者的胳膊，號啕大哭起來。他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那樣，什么也不說，就是不停地哭，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薜门浾呤肿銦o措，后來還是張兆和出來，像哄小孩子一樣又是撫摸又是安慰，他才停止了哭泣，安靜下來。

男人有淚不輕彈，只緣未到傷心處。巴金的眼淚是內心的善的真情流露，沈從文的眼淚則是一代知識分子在苦難之后內心悲苦的釋放。兩位大師的眼淚，讓我們看到了他們真性情的另一面。這樣的眼淚，能結晶成最咸最咸的鹽。

朱維娜摘自《雜文選刊》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