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淑蓮
(北京師范大學哲學與社會學學院,北京 100875)
在中國社會士與道是分不開的,道是士的精神標志,而士則是道的執行者和捍衛者。俗話常講的“衛道士”就有幾分這意思。所以《論語·里仁》講:“士志于道”[1]36,然而所謂士在商周時期不是孔子講“士志于道”的士,而是政府“公務員”,許慎《說文》里講:“士,事也”。道也不是孔子講的道,而是在原始信仰的上古社會里,卜人、巫師口中的天道。一種高于世俗的高高在上的權威,這段時期的士與道雖然在時間跨度上是比較長的,但對于儒道傳統的中國社會來講并沒有主導意義。真正意義的“中國社會”是從春秋開始的,周天子的統治合法性受到置疑,周王朝的統治開始瓦解。新的對于道的闡釋開始出現,而所謂的士已經不在是完全的國家“公務員”,而是儒、墨、道家一樣的知識分子。
春秋以前的“士”,如顧炎武所言,“大抵皆有職之人”。到了春秋時代,“士”的構成和社會地位發生了變化。士逐步脫離了奴隸貴族的身份和庶人聯系在一起,“士、庶人不過其祖”[2]572。隨著周朝禮樂制度的崩潰,原有的貴族體系解體,最先涉及的就是出于貴族最底層的“士”,這些士因為依仗先前文化、經濟上的優勢,不可能完全淪為普通民眾。所以他們就成了中國士大夫的源頭,中國社會里的知識分子。于是,中國社會的四民結構逐漸形成,并且深深影響了中國歷史的發展,這一傳統一直延續到清末,或者說今天。“上古者有四民:有士民、有商民、有農民、有工民。”(《春秋榖梁傳·成元年條》)
接下來我們講“道”。脫離貴族體系的士不再受固定身份的限制,思想亦解放,他們有了空間和自由來探索理想世界的“道”。道從一開始就是對抗禮法而產生的,是中國士人用以批評和反思社會的思想載體。《莊子·天下》篇是公認的關于論述百家興起的經典陳述:
“天下大亂,圣賢不明,道德不一,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悲夫,百家往而不反,必不合矣。后世學者,不幸不見天地之純,古人之大體,道術將為天下裂。”[3]855
正是因為天下大亂,原有的禮法天道和社會構成的瓦解才促成了諸子百家的興起,諸子百家的興起是中國社會的“士”形成的真正開始,他們作為武器和手段的就是“道”。這點就是一生以“恢復周禮”為己任的孔子也不否認。“三年之喪,期已久矣。君子三年不為禮,禮必壞;三年不為樂,樂必崩。”[1]186禮崩樂壞是對東周時期典章制度逐漸被廢棄的一種形象描述。在春秋中后期,由于生產力的發展導致在經濟基礎、上層建筑領域出現了與周禮要求不相融的局面,具體表現在勢力強大的諸侯開始變王田為私田,變分封制為郡縣制,政權不斷下移,并紛紛制定自己的法律。這都反映了周代封建社會正走向解體。正因為“禮崩樂壞”,諸子都爭相向世俗政權推薦自己的重建社會的“道”,于是所謂“道”也就產生了。道,就是路。“道,所行道也。”(許慎《說文》)一條通往規則秩序的路,由此而引發成為道德制度。《易·系辭上》:“成性存存,道義之門。”[4]383-384漢荀悅《漢紀·高祖紀一》:“夫立典有五志焉:一曰達道義,二曰彰法式,三曰通古今,四曰著功勛,五曰表賢能。”唐·李山甫《酬劉書記一二知己見寄》詩:“自喜幽棲僻,唯慚道義虧。”明·馮夢龍《夢磊記·寓傳訛信》:“他與我道義文章非泛有。”明·李贄《與周貴卿書》:“仆與先公正所謂道義之交者。”
道家以道為名,但我們應該意識到,這里所謂的道不是道的全部意義。所謂“道”就是百家的學說和實現這些學說的路,對道家而言,所謂道就是自然。“道法自然”語出老子《道德經》第二十五章,“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對于儒家來說,這個道就是“仁”,孟子曰:“君子所以異于人者,以其存心也。君子以仁存心,以禮存心。仁者愛人,有禮者敬人。愛人者,人恒愛之;敬人者,人恒敬之。”[5]137
董仲舒倡導審察名號,教化萬民;西漢武帝時,把符合封建統治利益的政治觀念、道德規范等立為名分,定為名目,號為名節,制為功名,用它對百姓進行教化,稱“以名為教”(其內容主要為“三綱五常”)。但“名教”這個詞的出現是在魏晉時期,用來指以孔子的“正名”思想為主要內容的封建禮教。魏晉時期圍繞“名教”與“自然”的關系展開了論辯:王弼糅老莊思想于儒,認為名教出于自然;嵇康提出了“越名教而任自然”的思想;西晉郭象則認為名教即自然。“名教”與“自然”之辯是魏晉玄學研究思考的主題之一,并與社會政治問題有著非常密切的聯系。“名教”代表的是儒家所宣揚的維護封建統治的政治道德原則,到了漢代逐漸形成了以“三綱”、“五常”為核心的政治道德規范,實質為控制人民的精神枷鎖。而“自然”則代表的是道家所宣揚的“道”(夏侯玄說:“自然者,道也。道本無名,故老氏強為之名。”),后逐漸發展成尊重自然基本規律,以“清靜無為”為核心的思想。“陳留阮籍、譙國嵇康、河內山濤三人年皆相比,康年少亞之。預此契者,沛國劉伶、陳留阮咸、河內向秀、瑯琊王戎。七人常集于竹林之下,肆意酣暢,故世謂‘竹林七賢’”。竹林七賢經常在竹林聚集,遠離世俗、崇尚老莊、談玄論道,喝酒往往酩酊大醉,瀟灑自然,放浪形骸之外,因此通常被認為是“越名教而任自然”的代表人物。他們皆以生活上的放蕩不羈和超然物外來詮釋“越名教而任自然”的思想,卻往往由于思想境界的差異,在行為的高度上有了層次之分。雖然七賢追求的是老莊的瀟灑超脫,但“氣靜神虛”畢竟只是一種追求。嵇康在《釋私論》中條分縷析、邏輯嚴密地論述了“公”“私”之辯,實際上就是名實之辯、真偽之辯。七賢的“越名教而任自然”之為,自有率真意誠而越禮之舉。而類似于嵇康打鐵,阮籍末路而哭之為,應是借放任身軀或是勞役身軀以釋放心中的壓抑。當然也有俗氣未脫卻裝模作樣沽名釣譽之表演,比方說王子猷的一日不可無竹。即便是同一個人,在不同時期不同心境之中也會有差別的表現。
名士們放任自然,并不等同于放縱自己的欲望,他們只是不屑于掩飾自己的欲望罷了。況且對于放達之士而言,戚戚于權勢浮名之欲是可恥的,他們的欲望僅僅是人天然的酒食色之欲罷了。名教與自然之爭,以及由此而引發的其他方面的論爭。都可以看作知識分子認識道,踐行道,以道對抗禮法道統,進行社會批評的武器。這一傳統一直延續到清末保皇派和革命派的論爭,一樣是圍繞著知識人(士)行道與禮法教權(皇帝)的對抗。
《明代理學與文化發微》是余英時《宋明理學與政治文化》[6]一書中的最后一章,余先生在本章中分析了宋代理學到明代心學的轉變是有一個很深的政治背景,即:明代改變了宋代優待“士”(主要是儒生)的做法,對“士”動不動就是施以廷杖等種種侮辱,甚至殘殺。對于明太祖朱元璋為何如此對“士”,余先生說是由于朱元璋自卑自己的貧寒出身,余先生還說這是心理史學的研究專題,但是沒有向讀者說明心理史學是如何得出這樣的結論的。對于政治因素在宋代理學到明代心學轉化過程中所起的作用,我是認同余先生的觀點的。但是余先生關于朱元璋慢待“士”的解釋,我是半信半疑的,因為余先生沒把心理史學得出這個結論的過程展現出來。此外,筆者認為宋代理學到明代心學的轉變除了有余先生說的政治因素外,還應關注社會環境等其他因素,但是本文基本沒涉及這些,是否余先生覺得政治因素是造成宋代理學到陽明心學轉變的唯一原因?
在本章中余先生還提到陽明先生的“良知說”具有重大的社會意義,其中最重要的一點就是陽明先生的“良知說”徹底否定了“天之下是非一出于朝廷”——這是余先生點出的明代政治文化最典型的特征之一。對于余先生的說法筆者是認同的,對于陽明先生提出的“良知說”筆者也是深為嘆服的,但是筆者還有一困擾。陽明先生說人人皆有良知,從本體論上筆者十分認同,《大學章句序》里也說:“蓋自天降生民,則莫不與之以仁義禮智之性矣。”事實上有些人的良知會被遮蔽,在這些人身上很少甚至沒有一點良知的顯現。據余英時的觀點,“滿街都是圣人”的說法是可以從陽明先生“致良知”之教中邏輯地引申出來的。我的問題就在這里:《大學章句序》里說:“蓋自天降生民,則莫不與之以仁義禮智之性矣。然其氣質之稟,或不能齊,是以不能皆有以知其性之所有而全之也。一有聰明睿智能盡其性者出于其間,則天必命之以為億兆之君師,使之治而教之以復其性”,可見,現實中是有“盡性者”和“非盡性者”之分的。“盡性者”可以理解為君子,“非盡性者”就是除君子外的大多數平常人和少部分小人。根據《大學章句序》的說法,除君子外的大多數平常人和少部分小人是應該在君子的“治”和“教”之下復性的。韓愈在《原性》中也有類似觀點,韓愈說“性之品有三”,而“下之性,畏威而寡罪。是故上者可教,而下者可制也”。但是,“滿街都是圣人”讓存在的少部分小人找到了抗拒君子“治”和“教”的借口,同時在一定程度上淡化了君子和非君子的差別,也不利于君子對大多數平常人實行“治”和“教”。
想想建國之后越來越殘酷的知識分子政策,不能不令人感慨。隨著改革開放的到來,知識分子方才迎來了自由的曙光。陳寅恪曾說:“不采蘋花即自由。”其實在建國后的三十年中,哪里有“不采蘋花”的自由呢?如今,隨著自由度的擴大,知識分子群體也出現了更大的分裂,市場經濟亦成了引誘知識分子的一股巨大力量。物質和利益,既能促進社會的發展,也會消解本來高尚的、精英的文化。試看當下的中國,知識分子的狀況,我們就會發現,人文的發展,尚需要太長的荊棘之路要走。
[1]楊伯峻.論語譯注[M].中華書局,2009.
[2]上海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組,點校.國語·楚語(下)[C]//國語.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3]陳鼓應.莊子今注今譯[M].中華書局,1983.
[4]黃壽祺,張善文譯注.易·系辭(上)[C]//周易譯注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
[5]萬麗華,藍旭,譯注.孟子·離婁下[C]//孟子.中華書局,2010.
[6]余英時.宋明理學與政治文化[M].吉林出版集團有限責任公司,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