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建立
(商丘醫學高等專科學校 組宣部,河南 商丘 476100)
從文學發展歷程看來,現實主義文學是對浪漫主義文學的一種反叛。就中國新文學而言,五四時期,以“為人生派”為代表的現實主義與“為藝術派”為代表的浪漫主義盡管并存于同一時代,但雙方的理論主張與創作實踐則是相互對立,旨趣殊異。但是到了20世紀40年代,現實主義與浪漫主義之間的關系,卻出現了一種奇怪現象,即是社會主義現實主義與浪漫主義之間出現了聯姻的現象,原來與現實主義觀念對立的浪漫主義,最后竟然掉頭投入了現實主義的懷抱,二者度起了蜜月般的日子。本文試圖從社會學、哲學的視角,對這一現象加以分析。
社會主義現實主義的內在性質決定了它所要揭示的現實是一種理想化的現實。它對真實的理解是要求一種本質的真實,而不是舊現實主義所描寫的瑣碎的現實生活,在其看來,那種瑣碎的現實只是真實的表象,而不能反映生活的本質。這種本質的真實要反映歷史發展的必然規律,這種必然規律又以辨證唯物主義世界觀為基礎,所以應該反映人類美好的未來,在這種意識形態的要求之下,社會主義現實主義就開始了對浪漫主義兼并的道路。
從緣起上看,社會主義現實主義剛在蘇聯提倡之時,就已經被蘇聯的理論家、作家與浪漫主義聯系在了一起。高爾基就聲稱,社會主義現實主義要“從未來的偉大的目標的高處注視過去的才能,這種高度的觀點一定會、而且會激發起那種驕傲的、喜悅的熱情,這種熱情會使我國文學具有新的風格,會幫助它創立新的形式”。[1]76這種前瞻性的理念、對未來的憧憬成為社會主義現實主義的一大特點,日丹諾夫指出,“我們的兩腳踏在堅實的唯物主義基礎上的文學是不能與浪漫主義絕緣的,但是這種新型的浪漫主義,是革命的浪漫主義”“革命的浪漫主義應該作為一個組成部分列入文學的創造里去”[2]27-28。這里的“革命浪漫主義”是和資產階級所崇尚的浪漫主義是不同的,它是一種新型的、積極的浪漫主義,是“善于表現我們英雄的……善于展望我們明天”[2]27-28的浪漫主義,是現在與未來的結合,是現實的斗爭與遠景的勝利結合的一種創作方法。由此,社會主義現實主義與浪漫主義開始了其間的聯姻。中國在接受社會主義現實主義這一概念時,同樣是將浪漫主義特別是革命浪漫主義納入社會主義現實主義的范疇。社會主義現實主義內在地包含浪漫主義也成為中國當時理論家們的共識。以四十年代影響最大的文學理論教程《文學底基本知識》為例,著者以群就明確提出,“浪漫主義底成分,并不是從外面加進于新現實主義之中,而是原來存于新現實主義底內部的,是新現實主義底本體的一部分”[3]158,原來與現實主義對立的一種文學主張,最后竟然掉頭投入了現實主義的懷抱,二者度起了蜜月般的日子。
事實上,這一現象從1928年革命文學時期的新寫實主義理論中就已初現端倪。五四寫實主義發展到1928年,搖身一變為新寫實主義。盡管新寫實主義在創作方法上有著機械唯物主義的弊端,但它與社會主義現實主義在世界觀上還是同出一源,都是無產階級意識形態在文藝上的體現,所以有著共同的認識論基礎。雖然社會主義現實主義理論中,提出了對新寫實主義創作方法的批判,但并沒有否認新寫實主義這種唯物主義認識論基礎。新寫實主義最后滑向了英雄主義的道路,實質上是一種變形的革命浪漫主義,浪漫化的想像成為其創作的主要特征。盡管社會主義現實主義概念批評了新寫實主義唯物辯證法這種創作方法中的機械、教條、文學哲學化的傾向,但是在內在邏輯上,卻認為現實主義的寫實應該和對革命英雄的浪漫歌頌密切相連。
從哲學基礎上來看,現實主義與浪漫主義一開始就有一種內在聯姻的沖動。建立在模仿說與反映論基礎上的現實主義,主張文學作品是對現實生活的模仿或者再現。實際上,無論模仿得再逼真、再真實,也終歸是和所謂的真實生活隔了一層,作品中無論如何不可能避免作家個性、思想、情感的存在,不可能避免作家自身的傾向性,即使如自然主義那般的主張,現實主義的寫實,仍無法代替真正的現實。因此,現實主義這種理論一開始,就存在著諸多無法避免的矛盾,韋勒克就此意義上稱現實主義的理論是“極為拙劣的美學”,他提出自己對社會主義現實主義這一概念的質疑:“作家應當按照它本來的樣子去描寫生活,但他又必須把它描寫成應該是或將要是的樣子”[4]156。因此,嚴格的對現實的揭示是一種理論家的烏托邦愿望,文藝對現實的模仿“終歸和現實隔著一層”,畢竟是對現實的接近而非是現實本身。因此以側重主觀或者側重客觀作為現實主義與浪漫主義的劃分標準是不準確的。在這種意義上,學者金惠敏指出:“如果從具體的‘浪漫的’和‘古典的’抽象出‘浪漫主義’與‘現實主義’,這種抽象的劃分本來就是不值一提的理論臆造,文學不存在主觀的和客觀的原則區別,所有的文學都是主觀的創造物,在表現形態上可以出自不同的假定性。”[5]155拿小說這種文類來說,小說和現實主義經常被人們當作可以替代的詞,小說的特征是虛構,但是和其它文類的區別卻是它們忠于現實,是現實主義的代名詞[6]58-59,從文藝作品不能排除作家的主觀情感體驗這一點而言,浪漫主義因素本身就與現實主義因素有著極為密切的內在聯系,盡管人們往往把它們對立起來。再嚴格的現實主義作品中也會存有一定的浪漫主義因素。特別是社會主義現實主義本身屬于無產階級革命文學的一部分,它本身就主張側重于對美好未來、勝利前景、革命英雄的歌頌與贊美,所以在主觀性上與浪漫主義有著相通之處,二者在內在精神氣質上的相近促使了社會主義現實主義不能局限于所謂的“寫實”、“客觀”,轉而向浪漫主義頻頻招手。
另一方面,中國現代文學中浪漫主義自身也存在著向現實主義靠攏的內在邏輯。“五四”時期掀起的浪漫主義運動,因五四新文學運動實用主義功利性的制約,并沒能真正走向個性化的道路,而是走向了集體理性主義的道路。以郭沫若為代表的創造社成員,早期倡導浪漫主義的非功利性與個性化,但并未能抵擋住自身潛意識中濃厚的治國安邦的功利主義思想,很快在五四后期轉向了無產階級革命文學運動,他們雖然延續了浪漫主義的激進情緒,但是這種激進情緒卻和政治理念相結合,變成了集體主義與理想主義的集合體。浪漫主義與革命文學因此奇怪地走到了一起,浪漫主義的激情與革命者的理想相融合,使左翼文學家對現實主義的看法出現了大的轉折,他們對資產階級的現實主義——這幾乎成為“五四寫實主義”的代名詞——進行了批判,對自己心目中的“現實主義”做了界定:“真正的現實主義——不做資產階級‘科學’底俘虜的現實主義,應當反映到這現實世界之中的偉大英勇斗爭,為著光明理想而犧牲的精神,革命戰斗的激情,超越庸俗的尖銳的思想,以及這現實的丑惡而激發的要求改革、要求光明的‘幻想’,遠大的目的。”[7]尤其是社會主義現實主義中的“真實”、“典型化”等概念,他們都賦予強烈的革命理想與激情,這種激情也促使社會主義現實主義對浪漫主義的接納,否則,便無法達到更好地表達這一思想的目的。一方面,左翼文學的無產階級政治性質要求提倡社會主義現實主義;另一方面,左翼文學的表現內容又內在地要求選擇浪漫主義這一形式,于是,社會主義現實主義與浪漫主義的聯姻實屬必然,社會主義現實主義強大的政治意識形態功能,也注定了浪漫主義最終消融在現實主義之中。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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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馬丁·華萊士.當代敘事學[M].北京大學出版社,1990.
[7]瞿秋白.馬克思主義文藝論底斷片后記[C]//瞿秋白文集(第2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