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陸曉珍
(百色學院 中文系,廣西 百色 533000)
語言是文化的載體。要認識一個民族,從語言入手是最有效的方法之一。壯族嘹歌最早是以口頭傳唱的方式進行傳播,后經一批專家學者廣泛搜集整理出版的。嘹歌的文學價值較高,是壯族文學史中的瑰寶。筆者從文學語言修辭的角度對其進行研究,總結歸納出嘹歌在語言上有以下三個方面的獨到之處。
瑞士語言學家索緒爾認為,語言是文化的載體,是文化的反映。一個民族的風俗習慣常會在它的語言中有所反映,另一方面,在很大程度上,構成民族的也正是語言。[1]壯族有悠久的歷史,有著厚重的文化底蘊。嘹歌中豐富的熟語便是一個絕好的明證。
嘹歌流行地的右江河谷,是壯族祖先布洛陀的故鄉,也是壯族稻作文化的主要地區之一。這些地區的經濟文化相對比較發達,特定的生存環境及歷史文化背景對以口頭傳唱為主的嘹歌有很深的影響。
壯鄉無比美麗的自然景物,成為歌者取之不盡的源泉。嘹歌熟語中涉及的花草、樹木、瓜果品種豐富。如:“饑不喝臟水/餓不吃貓豆”,其中的“貓豆”是壯族地區常見的一種植物,未經處理的貓豆有毒,不能直接食用。句中的“貓豆”跟“臟水”相對應,字面意思通俗明了,其寓意卻很深刻,由生活的常識引申為為人處事的基本原則——做人身要正,寧死不折腰?!昂虊言谟谘?兒壯在于乳”、“ 芣葉似碗口/再不找冬衣”、“牛相牴兩傷/人相斗兩敗”等句,似乎信手拈來,其實卻是人們在長期生產生活實踐中的經驗總結。
嘹歌熟語辨證色彩較為濃厚,許多都是通過生產生活常用的器具來闡述事物雙方的利害關系,哲理性強。如:“ 笠好壞在篾/甑好壞在箍”,“ 笠”和“甑”是壯家兒女生活中必備的工具,笠與篾、甑與箍是唇與齒的關系,擷取身邊熟悉的事物告訴人們某個道理,這充分體現了壯家人敏銳的觀察能力及較強的語言運用能力?!安荒渺婺闷?哪見沙魚窩”、“ 欲取鲇魚頭/就提罩下?!边@兩句格言,選取了當時壯族人打魚撈蝦的主要工具戽、瓢、罩等作為喻體,旨在贊美戰爭中壯族小伙子所表現的那種大無畏的精神。由于這些工具是壯族人生存的根本,因而這些再熟悉不過的事物一旦進入人們的視野,便具有了某種修辭化的特征,具有樸素哲學的意味,這比漢語的“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更容易被對方所接受。
嘹歌熟語的表述有些較為含蓄。如:“ 吃菜同個船/吃鹽同個罐”含蓄地唱出了男女雙方希望能走到一塊的美好愿望。“ 菜各不同畦/蔗各不同節”是男歌手為避免尷尬,以“菜不同畦、蔗不同節”作為試探語,委婉地表達自己內心的想法:“你我是否同一條心?”“ 鷓鴣不亂見/金銀不亂變”、“ 鷓鴣不亂逢/金龍不亂現”是男歌手邀到了女歌手,一起上路的時候的唱詞,表達了男歌手幾經周折能邀到女歌手的喜悅的心情。這一類熟語大多以愛情為題材,以試探感情真假、相互逗樂為目的。語言中充滿了內涵和韻味。
此外,嘹歌熟語有的已沉淀在人們的語言習慣中,凝固成固定語詞,進入壯語基本語匯。如歌中經常唱到的“出閣啰公師/下梯啰接嫁妹/接嫁妹出小門/公師出正門……” “下梯”一詞是壯族獨有和專用的詞語,當時壯家人居住的多是干欄建筑,這種建筑結構分有上下兩層,大門口一般都建有木制或石砌的階梯,姑娘出嫁時需由頭戴禮帽、身披紅綾條的公師引路,由舅家人、村里的同伴和接嫁妹一起或背或扶著出大門、下階梯,然后再前往男方家。沿著這樣的習俗,直到現在,壯人仍然把姑娘出嫁稱為“roengzlae”,即“下樓梯”。與“下樓梯”相對的一個詞叫“hwjlae”直譯為“扛樓梯”,意為男子到女子家上門入贅。這些語詞都是古代壯族居住干欄及其在這種特定的生活環境中形成的婚姻習俗在語言中的反映,地方特色濃厚,文化內涵豐富。折射出壯民族的人生觀、價值觀以及待人接物的運思方式。
嘹歌在民間文學中占有較為重要的地位,這跟它運用大量充滿生活氣息、思辯性強的熟語有很大的關系。
隱喻是話語生成及人類思維活動的根本方式和手段。隱喻在我們周遭無處不在,它根植于語言,但卻左右著我們日常思維的范式。壯族人由于長期處于自給自足的半封閉的農耕社會狀態中,因而抽象思維遠遠比不上直觀思維發達,人們在表情達意時為了讓他人更明白,更容易接受,喜歡將抽象虛靈的概念轉化為具體實在的事物,這就是壯語的“Vahbeij”。堪稱壯族的“百科全書”的嘹歌,當地一草一木、飛禽走獸、民風習俗、戀情婚嫁、民族歷史等均進入男女對唱的視野,隱喻的運用真可謂達到“爐火純青”的地步。
嘹歌以植物為喻的唱詞比比皆是,其中以“花”為喻是其一大特色。有泛指的概念的“花”,也有實指的各種各樣的“花”。不管是泛指的還是實指的“花”,其本質都是喻人。如:“斷久不進山/不想花已盛”一句的“花”即以“花”喻姑娘,“花已盛”喻指隔一段時間不見面,姑娘已變得如盛開的花一般嬌艷。又如:“我倆到此玩/見兩塘荷花/荷花輕搖頭/擾咱心頭亂”,“過這塘邊來/見荷花聚攏/花邊攏邊開/魂斷在塘邊”,這兩句是男方借荷花比擬自己心目中嬌俏、美麗的姑娘,看到荷花“ 搖頭”、“ 聚攏”,禁不住“ 心頭亂”、“魂兒斷”。還有的以李花、桃花喻姑娘皮膚白、氣色好,如:“李花白連連/桃花紅艷艷/艷不過桃花/白不過情妹”,還有的以玉蘭花、牡丹花等比喻姑娘的甜美、可愛。如:“花開香遍地/不如玉蘭香/姑娘上萬千/不比情妹甜”,“桃花開滿坡/不如朵牡丹/姑娘一幫幫/不如妹可愛”。凡此種種,不勝枚舉,歌中唱到的每一朵花的神態均幻化成姑娘的氣質神韻。另外,《三月歌》還運用了相當長的篇幅描述人們觀花、賞花、采花、插花、求花等與“花”相關的活動。與“花”相關的這一系列活動便是男女戀愛擇偶的隱喻。當然,以花喻人這種修辭手法的運用由來已久,且得到各個民族的認可,但是能夠如此將漫山遍野形態各異的花融入到人的外表與內心,從而上升為審美的高度,不得不令人叫絕!
嘹歌以動物為喻的唱詞也較豐富。如“對坐草坡上/放套裝畫眉/鳥落套纏腳/誰幫我解脫”一句以鳥落套隱喻人墮入情網?!度赂琛返念^歌唱到:“今天真吉利/見喜鵲鼓翅/見鱷魚呼風/見新人出門”,這句唱詞借 “喜鵲鼓翅、鱷魚呼風”來表達男青年見到心中的姑娘時的喜悅之情。“天晴朗/山雀銜青蜓/銜青蜓進園/哪月能見妹”、“ 天晴朗/蜂蔭處造巢/同片田片地/就不遇情妹”,這里,男青年以成雙成對出入的山雀和青蜓隱喻自己內心的孤獨,以蜂造巢映射自己作為一名成年男子沒有找到伴侶共筑愛巢的苦痛?!堵犯琛分械哪星嗄暝趯Τ獣r選取了“越冷越下水” 的小野鴨喻示自己對愛情的執著;以小魚鳥“到處游蕩”、小魚烏“踮腳泉邊走”喻示自己渴望見到姑娘的焦灼與渴盼;以小紅鳥的“穿云破霧”、 小鳊魚的“灘頭跳躍”暗示自己要與情妹攜起手共創未來的決心;同時也希望能象小白鰱、小牛犢一樣走上幸福美滿的新征程。在歌中,這些動物的原型已經淡化,取而代之的是人的幻象。
隱喻的內在思維模式一般建筑在生活經驗基礎之上。嘹歌中不乏壯族人對生活的感悟而構建的隱喻。如;“出工不戴笠/ 過坳雨淋淋/ 有弓沒有箭/ 鷹過白嘆息。”暗喻人們要未雨綢繆,切莫錯過良好時機?!敖衲晔裁茨?鴉來撿谷種/母馬產神駒/歸德將大亂”;“今年什么年/鴉來撿棉種/寡婦生嬰兒/泗城將出亂”……這些歌詞由一組表現異常的意象群組成,即:鴟鵂門前喚;母馬產神駒;寡婦生嬰兒。壯族人的經驗意識是,這些現象是不詳的預兆,是戰爭的前奏。
在認知層面上,嘹歌文本隱喻的運用也相當精彩,《房歌》由“建房”和“褒房”兩個部分組成。對唱雙方表面上是在敘述壯族特有的干欄式建筑的建筑過程及贊美主人建筑技藝的高超。但是了解壯族歷史文化的人一聽便可破解其中隱含的寓意。壯族人崇尚自給自足、豐衣足食的田園牧歌生活,戀鄉情節極其濃厚。他們重視作為存在物的“房屋”,更重視房屋中的另一半。從這個意義上,“建房”的過程即隱喻男女從戀愛到成家的過程,“褒房”則是對未來幸福美滿的生活的期待。
隱喻表達是民族文化的體現,隱喻理解與接受也離不開具有民族特色的文化模式,嘹歌隱喻向我們展現了壯族人獨特的思維模式。
修辭活動既是言語交際活動,也是審美活動,是言語交際審美過程復雜運動的產物。修辭信息包含語義信息和審美信息。在特定的語言環境中進行的嘹歌對唱,男女雙方在對唱的過程中以“嘹”字起音,以“嘹”字收束。“嘹”字在歌中不攜帶語義信息,但是攜帶審美信息,具有審美的功能。從曲調唱腔上看,有哈嘹、嘶咯嘹、的喀嘹三種。在歌手對唱中,嘹嘹之音此起彼伏,不絕于耳。再加上嘹歌所押的腰腳韻、頭腳、腳腳韻,使韻點呈現著一種互相打絞、犬牙交錯的狀況,節奏韻律感極強,情趣倍增。
襯詞“嘹”是壯族的族群符號,是嘹歌區別于其它民歌的主要特征之一。它蘊含壯族人的審美心理、風俗習慣、文化傳統、思想意識等。壯語中凡韻母的發音部位相同或相近都可押韻,編歌時很容易找到押韻字眼。還有,壯語聲調高低升降,富于變化。再加上壯家兒女用特有的壯歌曲調進行歌唱,因而嘹歌韻律美不勝收。
由以上分析我們可以知道,嘹歌之所以能在民間文學中占有一席之地,這跟它獨到的文學語言駕馭能力有很大的關系。語言是人類思維的外在表現,嘹歌的語言深深地印上了壯民族思維的印跡。沿著嘹歌的語言的足跡,我們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壯民族生存的智慧。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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