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庫全書》與揚州馬氏

劉 勇

（揚州大學社會發展學院，江蘇揚州，22500025000）

打開《清宮揚州御檔》第8冊，乾隆三十八年（1773年）有關編纂《四庫全書》的折件計有9份。從這些奏折中，可以看出清代揚州地方官員、商人特別是馬氏家族對該書編纂作出的重要貢獻。今細讀一二，以加深對這段史實的了解。

馬曰琯與馬曰璐兄弟

從史料得知，馬裕是個鹽商和私人藏書家，他似乎并無太大名氣，而其父、叔父卻赫赫有名，清之揚城無人不曉，他們便是鹽商加碩儒的馬曰琯、馬曰璐兄弟。清代揚州鹽商大都具有“賈而好儒”的文化傳統，大興藏書、刻印古籍之風，涌現出眾多的藏書家、出版家。“揚州二馬”就是這一時期的代表人物。

馬氏兄弟為安徽祁門人，以業鹽居揚州，家住東關街，兄弟同為詩人、學者、藏書家。家有“街南書屋”園林。街南書屋有12景，分別名為小玲瓏山館、看山樓、紅藥階、覓句廊、石屋、透風透月兩明軒、藤花庵、澆藥井、梅寮、七峰草亭、叢書樓、清響閣。其中小玲瓏山館最為有名，人們常用它作為整個街南書屋的代稱。“叢書樓”是他們的藏書樓，所藏書畫碑版，甲于東南。

馬曰琯、馬曰璐兄弟業鹽揚州，資產遜于他氏，但名聞九重，交滿天下。他們酷愛書籍，不惜重金廣為購書、抄書，建起了聞名遐邇的叢書樓。他們不遺余力地訪書，孜孜不倦地讀書、校書、重刻古書，斥巨資刊刻時人著作，創造了享有聲譽的“馬版”。兄弟倆還毫無保守地將叢書樓的大門向名士學者敞開。不少詩人、學者既是小玲瓏山館的座上賓、常客，又是叢書樓的老讀者，他們利用馬氏的豐富藏書，增加知識素養，完成自己的學術著述。

然而，最值得讓人稱道的，當數馬氏后人為乾隆帝編纂《四庫全書》而積極獻書一事。

乾隆帝下詔編纂《四庫全書》

乾隆三十八年，清高宗為編纂《四庫全書》下詔設立《四庫全書》館，廣征天下藏書，并特別對江浙地區點名訪求。閏三月初三，乾隆諭令軍機大臣派兩淮鹽政查訪揚州馬氏藏書，稱“淮揚系東南都會，聞商人中頗有購覓古書善本藏者，而馬姓家蓄書更富，凡唐宋時秘冊遺文，多能裒輯存儲，其中宜有可觀，若能設法借抄副本呈送，與四庫所儲，實有裨益。”這說明乾隆十分清楚揚州馬氏叢書樓藏書之豐。乾隆特諭翰林出身的兩淮鹽政李質穎“向其家借出，繕錄副本呈送”，李質穎委派專人查訪馬裕家藏書（其時馬氏兄弟已過世），并從馬裕家藏全部1385種圖書中，前后三次總共擇取776種，專差呈送至蘇州《四庫全書》總裁處供查核。

《四庫全書》是乾隆皇帝親自組織編纂的中國歷史上一部規模最大的叢書。據文津閣藏本，該書共收錄古籍3503種、79337卷，裝訂成36304冊、近230萬頁、約8億字，保存了豐富的文獻資料。“四庫”之名，源于初唐，初唐官方藏書分為經史子集四個書庫，號稱“四部庫書”，或“四庫之書”。

《四庫全書》的內容是十分豐富，按照內容分經、史、子、集四部分，部下有類，類下有屬。全書共4部44類66屬。

乾隆帝于三十八年(1773年)二月設立四庫館，開始《四庫全書》編纂事宜。《四庫全書》當時沒有刊刻過，是以抄本的形式保存下來的。當時將全書抄了7份，分別保存于北京皇宮的文淵閣、圓明園的文源閣、奉天的文溯閣、熱河的文津閣、揚州的文匯閣、鎮江的文宗閣、杭州的文瀾閣，也就是俗稱的“北四閣、南三閣”。從清高宗乾隆下詔設立《四庫全書》館始，到第一部《四庫全書》竣工，前后經歷將近9年時間。至乾隆五十二年，7部書才全部抄好，連編帶抄共用了14年時間。其后又有所改動、補遺，直至乾隆五十三年總算最后完工。

馬裕及眾商的獻書之舉

《清宮揚州御檔》第8冊的9份奏折，較為詳細地反映了乾隆三十八年三月至九月半年多時間里，乾隆帝為編纂《四庫全書》殫心竭慮，廣征博采天下“好書”，以充實四庫的良苦用心及其做法，從中還可清晰地看到揚州地方官員以及鹽商大賈為《四庫全書》編纂作出的努力。其中《奏為揚州商人馬裕家藏書事》通過君臣之間的對話，讓我們窺一斑以觀全豹，借以了解征書借書的過程。折件中說：

……乾隆三十八年閏三月二十八日奉上諭前以辦理四庫全書，聞揚州商人馬姓家內藏書頗富，曾傳諭李質穎，令其就近妥協訪問借抄。昨據高晉等奏到續采書單折，內稱已將商人馬裕家內書籍開列目錄揀出一百三十三種，以六十八種發蘇州書局校勘，其六十五種在揚州就近檢查解省，又揀出六十二種開單一并借出。嗣據李質穎札會奉旨飭查，已將續取之書停其解送，等語。送到書目已交四庫全書總裁，等詳細核定后，行知取進至馬裕家查借書籍，前已諭令李質穎辦理，莫若令該鹽政就近借抄，于事更為便捷，其中或有不用者即可隨時檢還，亦不致于散佚。所有高晉等原發蘇州書局之六十八種及交揚州府檢閱之六十五種，并著歸還李質穎處一并匯辦，俟書目核定行知到日，即將需用之書上緊抄進，仍將原本給還，其不用者即可先為檢發。至昨，閱單內所見各書亦多系近代人詩文等集，其于古書善本尚概見。馬裕家夙稱善于收藏，何所存僅止于此？或原辦時尚系地方官往彼詢尚不精不備，亦未可知，并著李質穎善為詢覓，如單外另有佳本，仍開目錄續奏，以便檢核備用，務期多多益善。將此諭令高晉等遵照辦理并諭李質穎知之。欽此！

……馬裕家藏書總目共一千三百八十五種，奴才前奏業已聲明合計前后共送過七百七十六種，下剩六百零九種，俱系通行共見之書，無可再加采選。奴才恐其或有善本另藏，未嘗載入目內者，亦經詳細密訪，據各商總咸稱，馬裕為人小心謹飭，今所送之書目乃其家因卷帙繁多，虞其遺失，逐一登明以便查考，系伊家原有之藏書私賬，所以纖悉不遺，俱開在內。江廣達等閑時常到其家，曾見此書目等語。奴才竊思，初次奉到上諭之時傳諭該商，即欣然將書目呈出，及至借抄之際，又再三稟請恐稽時日，求將原書呈送，是其感激天恩，樂于從事出自中心之所誠，然合眾商總之言，亦屬確情，似無別有私藏之事。……

對李質穎所呈奏折的三點解讀

李質穎《奏為揚州商人馬裕家藏書事》的奏折，長達千言，較為真實地反映出揚州鹽商馬裕藏書、獻書情況，細讀并研之，還可看到乾隆帝心存的疑慮，以及地方官員奉旨辦事的縝密和睿智。

此折件的前部分為復述乾隆帝的諭旨內容。后部分敘述了一個半月以來，兩江總督高晉、江蘇巡撫薩載以及兩淮鹽政李質穎等地方官員奉旨詢覓、挑交《四庫全書》編纂所需古書善本的情況。筆者認為，奏折中還反映了乾隆的三點想法：

一是乾隆提出改變原先的將所選之書全部交蘇州書局四庫全書總裁處聽候選辦的方法，而是采用先將書目送選，選中之書就近借抄。認為這樣“于事更為便捷，其中或有不用者，即可隨時檢還，亦不致于散佚。”

二是乾隆帝當時對揚州所呈書目不甚滿意，認為“至昨，閱單內所開各書，亦多系近人詩文等集，其于古書善本尚不概見。”

三是乾隆帝唯恐馬裕家藏書未曾盡獻，以及地方官員尋覓佳本“不精不備”，未盡職盡力，再諭“李質穎善為詢覓，如單外另有佳本，仍開目錄續奏，以便檢核備用，務期多多益善。”

對于乾隆帝的諭令，李質穎心領神會并作了詳盡的回奏。他除了稟報前一段遵旨所做的事情，針對乾隆帝的疑慮，采用旁證的方法，著重說明自己盡心盡職，馬裕家所藏古書佳本已悉數上報，絕無秘藏不借之事。他在向乾隆奏疏道：“經詳細密訪，據各商總咸稱，馬裕為人小心謹飭，今所送之書目，乃其家因卷帙繁多虞其遺失，逐一登明以便查考，系伊家原有藏書私賬，所以纖悉不遺，俱開在內。江廣達等閑時常到其家，曾見此書目……”他還稟明乾隆，在向馬裕等眾商總借書伊始，就已明示是借抄，用后將完整歸還，所以大家都將獻書之事作為感激皇恩、出自內心、自覺自愿的，并沒有秘藏、不愿獻書之事。

奏折中所提到的江廣達，即大鹽商江春。李質穎清楚地知道，乾隆帝與江春關系密切，且非常信任他。折件例舉江春等閑時常到馬裕家，曾見到此書目，是想讓乾隆打消疑慮，證明自己盡心盡力，相信馬裕藏書頗富但沒有秘藏之事，其用心何等良苦。從李質穎的這份千言奏疏看，其效果是很明顯的，似乎乾隆帝對所奏內容已無疑義。李質穎在乾隆三十八年四月十九日恭呈奏折后，于同年六月二十四日、七月十一日、九月二十八日等，分別恭上《奏為續得書籍專差赍送事》《奏為恭進書籍事》《奏為續購各書專差赍送事》等奏折，將訪覓的古書佳本情況及時稟報乾隆帝。細觀其內容，除了敬呈書的數量外，折件中未曾見到“秘藏”之類的文字。

乾隆帝獎勵政策卓有成效

我們可以從“御檔”中看到，在編纂《四庫全書》時，乾隆采取的策略是很開明的，也是卓有成效的。如：為了豐富《四庫全書》的底本來源，鼓勵獻書者的積極性，乾隆制定了明確的獎勵辦法。提出：藏書家進呈書在500種以上的，賞給《古今圖書集成》一部；進呈書在100種以上的，賞《佩文韻府》一部。對私人所進的精醇著作，乾隆親自為它評詠，書寫于卷首，并會盡快將原書發還。乾隆帝還指出：“今進到之書，于纂輯后仍須發還本家。而所撰《總目》，若不載明系何人所藏，則閱者不能知其書所自來，亦無以彰各家珍弆資益之善。著通查各省進到之書，其一人而收藏百種以上者，可稱為藏書之家，即應將其姓名附載于各書提要末。”到乾隆三十九年八月，所進呈書籍已達萬余種。

揚州市文史學者王章濤對揚州馬氏獻書一事曾作專門研究，他從《乾隆三十九年五月十四日上諭》中獲得這樣的信息：乾隆帝“今閱進到各家書目，其最多者，如浙江之鮑士恭、范懋柱、汪啟淑，兩淮之馬裕四家，為數至五、六、七百種，皆其累世鰃藏，子孫克守其業”。王章濤認為，乾隆帝在諭旨中稱送達七百種者當指馬裕。當時全國個人獻書最多者當數揚州馬裕。

馬裕因進獻圖書卷帙浩繁，邀功受賞，奉到乾隆帝恩賜內務府所刻《古今圖書集成》一部，共5200卷，分類32典。隨即裝成520匣，藏貯10柜，供奉正廳。繼而又獲賜《平定伊犁御制詩三十二韻》、《平定金川御制詩十六韻》，并《得勝圖》32幅。

另從檔案資料中獲知，乾隆帝為纂修《四庫全書》先后頒發了30多條諭旨，題詩達59首。對《四庫全書》編纂中的諸多問題，舉凡征書、體例、輯刊《永樂大典》、底本發凡、建七閣、督查速度與質量等事，無不躬親。既設官撥款，又獎罰分明，直到退位仍然孜孜不倦。文津閣、文溯閣書尾均鈐有“太上皇帝之寶”大印，證明乾隆皇帝在退位之后對《四庫全書》的編纂仍然十分關注。在乾隆帝親自籌劃下，編纂工作得以高效運作，先后有360多位皇子王公和專家學者從事編纂工作，而參與七閣和兩部《薈要》抄錄的人達4500余人。如果再加上獻書、建閣等諸方面的人手，參與此項工程的人數更是一個驚人的數字。

如今，我們仍然可以在《四庫全書總目》中看到，凡揚州“馬氏”所進之書，書名下都標有“兩淮馬裕家藏本”字樣。這既是對“揚州二馬”及其叢書樓的最好的紀念，同時將揚州人對編纂《四庫全書》所作出的重要貢獻留存青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