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小芬的詩

黃小芬

這個冬天

這個冬天

像一截枯木

有人像蟲子一樣

離開腐敗的身體

躺在田野里

死于車禍的

被馬路舔干凈

死于火焰的

被白云洗干凈

這個冬天

螞蟻的洞穴一定很溫暖

它們重溫著舊夢

夢里有白花花的米粒

和干凈的云

挖井的人

我在我的胸口

挖上一眼井

拼命地往下挖

往深處挖

每天挖一厘米

現在，我背著這口井

四處地奔波

我的井里有魚兒，蝦

像火焰一樣的水草

還有一節節蠕動的火車

當我咳嗽

喉嚨里會發出

咔嚓，咔嚓的聲音

因為這井

我的身體變得沉重起來

手腳不再靈活

但，這有什么關系呢

饑餓的云

它從破敗的棉絮里鉆出來

吃掉了周圍的云

又吃掉村子

然后把脖子伸向西邊

整個漫長的上午

我一層又一層地剝開自己

做夢的人

和夢中人在水面

相互撕扯

最后，它們在冰冷的詞語中

合二為一

一封情書

親愛的，好久沒寫情書了

冬天的大地

不斷地更換地址

我手指上跳動的火焰

它急促地呼喚你

我把月亮光滑的一面當做信紙

一個個字穿著厚厚的棉衣

它們像是閃著黑光的子彈

穿過城市和村子

風揮動著鞭子

驅趕著神色匆匆的信使

我再一次使用了第一人稱

在信的結尾

親吻了你

老婦人

春天，它是懷春的少女

夏天，它是沉甸甸的麥子

秋風在她乳房上打轉

揪掉她最好的年華

冬天的時候

她頭頂一片狼藉

胸前是光禿禿的丘陵

愛人

站在落日下看你

拖著疲軟的身體

緩緩地隱入地平線

黑色風暴就要來臨了

再看你一眼

親愛的，你臉上的陰云

和我眼角的皺紋

被分割成兩部分

身體這列火車

身體這列火車

一奔跑起來

發出哐當哐當的聲音

鐵軌和輪子之間

藏著冬天的暗語

她不斷地縮水

每到一個陌生的地方

就不住地咳嗽

她想在某個午后

停下來

掏出身體里的煤

在太陽底下晾曬

出生的太陽

一點也不像嬰兒

它就是樹枝上的懶漢

歪歪扭扭地躺在村子上空

風把草叢壓得很低

冷冷的地面上

爬滿了綠色的小手

你看它左右搖晃的樣子

就知道

夜晚的肉身

涂滿了干癟的清輝

一天中最美的時候

摘掉帽子

太陽從東邊移到西部

我的小凳子

長出一雙翅膀

光拍打著閃光的詞語

這是一天中

最美的時候

我閉著眼睛

享受著甜美的午后

戀歌

我的戀人

拍打著我的灰塵

我的喉嚨

卡著奔騰的詞語

這，沉重的一生

沒有誰比誰干凈

沒有誰比誰高貴

沒有誰比誰光榮

我們都是時間的鐵蹄下

小心翼翼的螞蟻

黑夜之詩

像是有意躲避

一場災難或者戰爭

它只露出空洞的雙眼

我摸著它的骨頭

在某種意義上

我是它身上的一部分

但，現在我的角色

只是一個旁觀者

憂傷之詩

我的憂愁

埋得很深

它不輕易鉆出地面

和種子很相似

它們飽滿，圓潤

有野性的美

春天里發芽

夏天里開出乳白色的花兒

秋天里暗自結痂

大雪之詩

風用食指寫信

收信的人是誰？

白楊樹用干枯的手指

畫一幅圖

麥田里有人縱火

綠色的火焰隨風起伏

麻雀在鉆進冬天的套子

小腦袋耷拉著

烏黑的小眼睛

甜蜜的小心臟

一不小心

就暴露了人世間的秘密

鏡子中的人

經過梳洗

她臉上有兩朵紅云

云彩上面

黯然失色的眼睛endprint

眼角有蚯蚓

金魚和彎彎曲曲的小徑

我用手去撫摸

扭曲的真相

水蒸氣變成了透明的珠子

一滴，一滴順著鏡面往下滑

經過一番掙扎后

她的中年變成了氣體

幻想癥

我想象

我把它打敗了

然后，把它和落日關在籠子

等天黑以后

讓它們相互扯各自的頭發

咬著各自的皮

殘忍的一幕

在夜幕的掩飾下

悄悄地進行

瞧啊，我流著低廉的眼淚

為人所不齒

那些死去的人

在地獄被頌歌驚醒

瞧啊，月亮多么的可恥

我僅僅看了它一眼

就被打倒在地

瞧啊，一些死因不明的人

被釘在報紙上

那些行兇人

仍在酒精里茍活

大聲地喊著：祖國萬歲

面部綜合癥

在這個社會

我們都是病人

有的人臉上有獰猙的陸地

有的人臉上涂著厚厚的油漆

有的人臉上有冤屈的煤

有的人臉上有積雨云

有的人臉上有火山灰

有的人臉上有閃光的刀子

有的人臉上有墳墓

有的人臉上有翅膀

有的人臉上有鏡子

有的人臉上有蝴蝶斑

有的人臉上堆滿了

破爛的棉絮

在這個臉皮被燒焦的冬天

大家各自抱著自己的病歷

在精神病院里跳草裙舞

如果有一天

如果有一天

我病了，躺在冰冷的床上

手術刀撫摸著我硬骨頭

把那些軟組織

病痛和隱患全部切除

而我的全身

只剩下白花花的牙齒

像大好年華就突然死去的

一只青蛙

對于病例

穿著白大褂的衣服

已經麻木

他用多余的口水

安慰我身邊的人

口水問題

現在來說說

我身后的世界

一個出名的詩人

和一個默默耕種的詩人

兩種不同的待遇

出名的詩人

因為一首鑰匙的詩

打開了人們同情的眼淚

捐款的人和圍觀的人

紛紛地指責冰冷的世界

寫到這一句

無名的詩人

給了自己一個很響的耳光

她背叛了自己的身體

說著言不由衷的話語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