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城軼事

許長文

一

三天沒活。

鐘子其躺在公寓的床上，有種躺在冬天沙灘上的感覺，又冷又硬，硌得后背上的兩塊肌肉耐不住性子，一起一伏，做運動狀。鐘子其，人稱鋼琴華佗，職業調律師，年齡不大，叫他老鐘的不在少數，用戶習慣性叫他老鐘師傅。其實，他不是那種長得著急的人，比小字輩大不了多少，但是，沒辦法，人家那么叫你，你就得答應。一次，他反問客戶，我真的那么老嗎？客戶笑答，其實，老是一種尊稱，老師，老帥，老教授。老調律師，職業前加個老字，標明你是資深者，信得過你。這么一說，鐘子其也就心安理得了。其實他還沒到不惑之年。不惑之年沒有困惑之舉，“母不捶胸、妻不夜泣、兒不驚厥，維斯如斯，老不桀撅?！笔ト耸沁@么說的，這一切似乎離他還有些許的距離。他躺不住了，既然身體的某個部位發出信號讓你換換體位，你就得服從。起。嘴里噙住這個字，一擺雙臂，坐在床沿上，這時，他看到了墻上的光，一圈一圈的，那是樹的影子穿越玻璃偷襲進來，仲夏的太陽嘲笑他的人生。

人生？什么是人生？他搖了搖頭。吾生不知為何而生乃人之生也，他突然想起大學時貼在寢室里的一句名言，自己寫的。面朝電腦桌，要看一看有沒有用戶留言。也不知道怎么了，世界金融危機對這個城市也有影響，春去夏來，蔫了，找他調律的越來越少，少到他的口糧都出現了少有的緊迫。這個新興的中等城市，有兩千多臺鋼琴，三角鋼琴有二十臺，政府要把這個城市打造成琴城，他就是奔這個來的。按每臺琴半年調律一次，這活他干不過來。這個城有十來個調律的，大都是業余水平，專業的就他一個。盡管收費高出別人三倍，甚至更高，但是，鋼琴一旦出現毛病，只有他一人能解決。近半個月來，活越來越少。想到這，鐘子其心里有種悔感。鐘子其下床邁出右腳，他的習慣總是把右放在前邊，右手拿筷子，右腳先行，右側睡覺，右眼看人，就連與女人接吻也把腦袋向右傾斜。他肚子的呼喚讓他把左腳拐了個九十度，指向冰箱。突然，內急，右手閃電樣揪住“肉龍頭”，走向衛生間，手一撒，尿噴涌而出。好舒服啊，憋尿后放開閘門后那種感覺渾身都舒坦。民間有四大舒服一說，穿大鞋，放響屁，坐牛車，上老丈人家去。民間作家得改一改，把穿大鞋改成撒夜尿，放響屁。腹內的水少了，腸鳴響起，他去拉冰箱門。半空中，左手換成右手，右手打開門，地毯式搜索，只發現半截香腸，一塊面包。把香腸面包拿下，用身子把冰箱門關上，走回餐桌前，放在了電腦邊，按下電腦開關，嗡的一聲，電腦激活。響起了蜂鳴提示音，有人留言。鐘子其點了下鼠標，果然，一行字出現對話框里，親，我要調律，地址，尋夢花園1號樓B門BB室。哇塞，柳暗花明。

鐘子其一改往日的常態，雙手一齊往嘴里塞，把半截香腸一塊面包秒殺。拎起鋁合金工具箱出門。

往常上買賣，坐公交。他這種職業，沒有更多的工具，一個箱包，里面是一把音叉，一個音準儀，一把扳手，兩塊止音呢楔，螺絲刀，套筒裝卸板，倒退制止器調整板，兩只塑料袋，包腳用的，還有一個塑料瓶，上面印有冰紅茶，空的。穿戴干干凈凈，與那些前胸后背印有各式各樣的工種、行當字樣的人比，顯得高檔文雅。人們從衣著上看不出他是什么職業，就是告訴你，百分之八十的人，也不明白是干什么活。鐘子其，人長得休閑些，有種公園里背靜處的感覺，讓人一看就有一種乘涼的沖動。

今天，他打了出租，高檔出租。坐在后邊右側，這是老乘車的慣例，不像那些剛剛學會打車的人，坐在副駕位，不時地與司機聊，什么都聊，汽油的價格了，出車時間了，美國又發生槍殺事件了，朝鮮與韓國又斷絕聯系了，天南海北一直海聊到下車，下車還忘了交錢。他一言不發，只告訴司機，去尋夢。司機明白，那是高檔小區，業主都是有頭有臉的人，還有達官貴人。送這種人去那樣的小區，可得小心翼翼，車速在80邁。車到小區門口，他又說了句1號。司機對保安伸出一個手指，保安抬起木桿，把右手放在額前，標準的敬禮。車進小區，香氣擠進車內，滿園的花草，靜靜的甬路。車到B門，鐘子其沒有馬上推車門，而是客氣地說，師傅，對不起，我讓人把車費送下來，一分鐘的事，行不？

司機望一眼那扇閃著銀光的門，說，不用，走你的吧。

老鐘兜里分文沒有，他是仗著膽說的那句話。反正他知道，讓客戶先付車費有先例。老鐘還沒到樓門前，車，悠地，開走了。鐘子其心里不解，按下了門鈕。

二

富人區。

這樣的小區，鐘子其見過，是那種古典花園式的建筑，進了小區如同走進蘇州園林。這家的主人是個年輕的女人，從她體形完全可以判斷出來，她是少婦，豐腴，輕靈，散發出女人體香。打開入室門的瞬間，她瞟了一眼，示意請進，并把拖鞋輕輕地放在他的腳前。鐘子其掏出塑料袋往腳上套，她說，請用這個，那個，時間長了捂腳。聲音有種電臺聊天節目播音員的味道。

室內古色古香，擺放著仿古家具，古董，不同的是，這里的客廳擺著一架三角鋼琴，琴身上英文字母SEILER閃著銅光，德國的塞勒琴，高檔名牌。這種鋼琴是專業用琴，家庭里很少購置，一是沒那么多的資金，二是沒那大的空間，學習用琴中檔即可?？磥碇魅瞬皇且话愕那偈?。

鐘子其打開琴蓋，讓他心里驚嘆不已。當他的手指觸到琴鍵的一剎那，他仿佛走進久遠的年代，久遠的地方，仿佛看到了非洲大草原，看到了非洲大象，他有點暈。是百靈的呼喚讓他回到琴前。他調琴這些年了，還是第一次見到這么高檔的琴。白琴鍵是象牙作的，黑琴鍵是非洲烏木制成，這琴有百年高齡。主人叫王怡，一進門，主人就告訴他這樣稱呼她。鐘子其看著琴不由自主地說，這琴，不一般……不等他說完，王怡說，這琴似乎有什么病，中音發燥，高音發暗。鐘子其咽下要說的話，改說，好的好的。說著，用單手彈個從高到低琶音，流水一樣的音從琴體泄出。腳踩踏板止音，雙手彈出從低到高的琶音。這組琶音更快，幾乎是瞬間從山谷里飄起的清風。88個琴鍵彈出的音，等值，等量，但是內里夾著些許的不和諧，王怡內心驚嘆，她彈琴二十多年了，還沒彈出這樣的琶音。鐘子其問，是只調律還是也調琴？王怡說，全調。鐘子其拿下音蓋，卸下前擋板，露出擊弦機，琴槌，他仔細看了十多分鐘，對王怡說，琴雖好，但是，年久失調，琴鍵不平，琴槌受損，擊弦機部件失靈，快速彈奏反映遲鈍。鐘子其按三六度調律法，從小字一組a音開始，然后8度擴張，這是國際通用的校音法。校到第二組音時，王怡走到他的身后，說，中音部分的大和弦老是掉音。鐘子其說，那是琴的主人經常彈D調的曲子，用力過猛。王怡問，你能從琴音上看出琴手常彈的曲子？我只是猜想，不是哥德巴赫猜想，是我的猜想。那你能猜出是哪首曲子，鐘子其說，比如貝多芬的《命運》。啊，你是學鋼琴的？不，學鋼琴制作的。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