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俊明
俞昌雄屬于“70后”寫作群體中一直保持著低調和謙遜態(tài)度的詩人。這樣的好處在于他的詩歌處于自然生長卻又能不斷地實現(xiàn)自我調控。近期,俞昌雄的詩歌越來越迸發(fā)出一種強烈的命運感和時間體驗,這從他詩歌的核心意象、精神向度以及觀察視角都能夠清晰地呈現(xiàn)出來。作為一個相對比較成熟的詩寫者,俞昌雄有著屬于他自己的詩歌國度,他是那種可以在文字里創(chuàng)建精神幻像的詩人,哪怕那是高高懸掛的烏托邦,他卻鍥而不舍。
世間萬物靜默如謎,甚至包括呼吸和存在自身也被諸多情勢所纏繞和圍困。而詩歌也不能不處于這個難解和難言的過程之中。正如俞昌雄面對“樹”這樣的自然植物,他可以在這小小的事物身上同時發(fā)現(xiàn)國家、歲月、靈魂和自我的憂傷。而與人相對應,自然就處于不悲不喜的靜默和神秘當中——“我對一棵樹撒了謊嗎/這世界遼闊無邊,它仍如此靜默/神秘而安然,無知且無畏”(《對一棵樹撒了謊》)。俞昌雄近作中有極其多的樹木意象,而與這些樹木相比,人更脆弱易逝、難抗歲月風雨。值得注意的是俞昌雄近期的詩作大體都是在黃昏、暮晚或黑夜的時間背景下展開的。我們可以關注由此漫延開來的詩人的精神導向——“夜深人靜的時候,也有龐然大物/在我的夢境里吼出聲來”(《大象之詩》)。面對著時間的慘厲,詩歌中出現(xiàn)那些死去的人和事物的身影就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了——這就是命運。在時間的單行道上,詩人要具備預設人生晚景的能力,“人生不滿百,常懷千歲憂”。而俞昌雄的《2071年的一個夜晚》就是這樣的詩,也正如一位哲人所說,詩人是要“向死而生”的。
就像俞昌雄所描述和想象的“蘇蘭河”,一條屬于上個世紀,另一條在當下流淌。已逝和漠視、歷史與當下實際上正如這條河流一樣是難以截然分開的,而好的詩人恰恰時時應該面對和發(fā)現(xiàn)新舊融合一起的事物以及相近性質的事物形態(tài)。這多像我們的時代!在一個新時代的夢境中有多少人不是因為那些拆毀、消逝、已故的事物而落寞或不舍呢?在時間、自然、歷史和時代混雜的河流面前,人和詩歌同樣是虛弱不堪且不明就里的。而在俞昌雄這里,我時時與一個面孔陰冷而內心懷著火焰和謙卑的形象相遇。在鬧市與喧囂中,還留存著那些默默而自我取暖的“守夜人”。在《正月初三,與湯養(yǎng)宗對飲,月亮旁視》這首詩中我們會發(fā)現(xiàn)很多文人古意和傳統(tǒng)精神的訊息,比如三月三,比如對飲,還有月亮。與此相近的是俞昌雄詩歌中大量的關于“鳥兒”的意象或場景。這更容易使人聯(lián)想到中國詩人傳統(tǒng)的書寫方式。只是這些“鳥兒”在現(xiàn)代詩人這里已成為時間和更為復雜的命運的象征體。我們可以想象,當下詩人所營造的這種精神氛圍是非常艱難的,因為生活和時代如此實實在在地時刻消解著這種詩意和古意的精神趣味。然而在《正月初三,與湯養(yǎng)宗對飲,月亮旁視》這首詩中,我們迎面相遇的是那些老舊的、溫暖的又被這個時代的人們追懷甚至遺忘的事物,比如“往事”、“封存多年的書信”、“舊夾克”、“老屋”、“先祖的遺訓”、“火柴”等等。由此,我們會發(fā)現(xiàn)近期的俞昌雄的作品深處所掩藏著的時間旋渦和中年式的回溯,甚至連那些閃爍的漢字都處于追挽當中。我們看到了不舍和不甘,也同時看到了憧憬和欲望。詩人就不能不是孤獨的,可怕的是“孤獨還在生長”,而詩人承擔孤獨的方式卻是沉默。這種自我壓抑就使得俞昌雄的詩歌更多的時候處于兩個或多個聲調的對話、互否和盤詰當中。
與此同時,這個時代不是一個人在面對已逝的老舊的事物和故地,而是成為了集體性的命運。故鄉(xiāng)和異地不再是文化和精神上的無病呻吟,而是成為實實在在的每個人時刻經(jīng)歷的切身命運和靈魂的撞擊。詩人越是“向往一種生活”,越是頻頻使用祈禱和神佑式的詩句,就越來越陷入精神的形而上空間——因為現(xiàn)實強大到可以超乎每個人的想象極限。當詩句中不斷出現(xiàn)“故鄉(xiāng)”、“他鄉(xiāng)”、“異地”、“故地”、“歸途”、“陌生地”的時候,詩人就不得不處于出世與返世、介入與疏離、離鄉(xiāng)與還鄉(xiāng)的張力關系之中,“跟隨午夜的幽靈/云朵灑落一地,從山下直到山頂/我不斷撿拾,疑似返世的人”(《別云山》)。“還鄉(xiāng)”如果是可能的話,詩人就必須要面對那些危險的游動懸崖。可是,對于一個新時代的詩人而言,可能永遠都只能走在異鄉(xiāng)的路上了——“我將獨自站在陌生地/風從異鄉(xiāng)吹來”。詩人還不得不學會透析時間和人世的無常和無情,這時候他的詩句不能不是冷峻的,甚至是充滿憂慮和質疑的。當年的“朦朧詩人”顧城不斷在詩歌中出現(xiàn)“眼睛”的意象,甚至他要給黑夜、墻壁都要打開一雙雙渴望童真的眼睛。但是,俞昌雄反向行之,“我愿意抹去無數(shù)雙眼睛”,這是常人無法接受的一種方式,但充滿決絕的力量。
值得注意的是,俞昌雄近期詩作中的互文性特征。比如“只想要一根火柴”(《正月初三,與湯養(yǎng)宗對飲,月亮旁視》)、“我的中年僅是還未點燃的最后三根/火柴”(《迷魂陣》)。尤其是大量與“身體”相關的意象的出現(xiàn),“軀體”(《別云山》)、“這世間的軀體我已/不再看管”(《2071年的一個夜晚》)、“軀體開始叫喊”(《對弈》)、“軀體漆黑一片”(《我所看到的寒蔥頂》)。這是不是說明到了一定年齡,隨著身體、感知方式以及經(jīng)驗程度的變化,“身體詩學”越來越成為可能與必然?尤其是這些與“身體”相關的意象群是否印證了俞昌雄自己所說的“詩,是身體的另一個家”?或者像海德格爾所說的、詩人是這一特殊家宅的守門人?這種互文性的詞句和意象恰恰揭示了一個詩人主導性的內心視閾與精神狀態(tài)。這些自覺或不自覺呈現(xiàn)的意象和語句也體現(xiàn)了詩人寫作的某種“慣性”特征。我們可以將這種“慣性”看作是強化寫作個性與表現(xiàn)自我的一種特殊的方式,但是也要注意這種“慣性”對寫作自身的一些影響。
面對著時間、故地、他鄉(xiāng)、自我以及碎裂狀的時代,面對著黑暗中的世間萬物以及日漸老化的身體,詩人該如何面對靜默如謎的自我和他物呢?我們的詩人給出了自己的答案——“時間能給的/它都一一保存了下來/而時間不能給的,它沉默/如暗夜里獨自眺望的人/軀體漆黑一片,但眼神總是亮的”(《我所看到的寒蔥頂》)。
2014年1月10日寫于旅次,改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