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責任，僅限于不傷他人遠遠不夠

盧風 清華大學哲學系主任

道德責任，僅限于不傷他人遠遠不夠

盧風 清華大學哲學系主任

如果說傳統中國社會賦予個人身上的道德責任過重，那么當代轉型期中國社會的嚴重病癥之一就是權利與責任的嚴重失衡。自改革開放以來，人們的權利意識在覺醒、上升,這是市場經濟發展的必然趨勢。市場經濟凸顯自由、平等、效率、公平等價值，要求明晰以個人為本位的財產權，也激發個人發財致富的欲望和創新潛能。但迄今為止，許多人的權利意識是病態的。他們有很強的維護自我權益的意識，但沒有尊重他人權利的意識，更缺乏“敬重法則”、維護公益的意識，這樣，權利意識就只是自利意識。正因為如此，在牛奶中添加“三聚氰胺”者有之，以甲醇充美酒者有之，以工業明膠做醫藥膠囊者有之，濫用“瘦肉精”者有之;正因為如此，我國目前人際關系惡化，各種社會矛盾尖銳。

培養保護環境的公共道德

如果我們希望市場經濟與和諧社會并存，就必須培養以公平德行為核心的公共道德。權利與責任應是對等、平衡的。我們說如今許多人的權利意識是病態的，就因為他們的權利意識過強,而責任意識不強。每個人都有一系列不可剝奪的權利，同時也有一系列不可推卸的責任。例如，你要求別人尊重你的權利，那么你就必須也尊重別人的權利，尊重別人的權利正是你的責任。有公平德行的人就是習慣性地尊重他人權利且“敬重法則”、維護公益的人。當一個社會有足夠多的有公平德行的人時，市場經濟才既能保障物質繁榮，又能支撐和諧社會。如果一個社會有公平德行的人不夠多，則法律必然沒有權威，駭人聽聞的事情必然屢有發生。

傳播生態文化，承擔環保責任。

中國社會的危機并不僅限于如上所說的人際關系的惡化，還體現為嚴重的環境污染和生態破壞。經過30多年的快速發展，我國已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如今，汽車、高鐵、飛機越來越多，工廠越來越多，擁有私人汽車的家庭越來越多，幾乎家家有電視、冰箱、空調，幾乎人人有手機，但我們同時造成了嚴重的空氣污染、水污染、土壤污染等。2013年以來的全國性“十面霾伏”已讓國人倍感痛苦。究期原因，與很多人權利意識與責任意識的失衡有關。

當我們黨“允許一部分人先富起來”時，就意味著每個人都有發財致富的權利了，即有經濟自由了，發財致富的努力不會再被斥為“走資本主義道路”了。然而，在近30多年的發展中，很多人（包括部分企業家和地方官員）嚴重濫用了自己發財致富的權利，他們也許沒做坑蒙拐騙的事情，但為了賺錢或經濟增長而全然不顧自然環境，在他們不顧環境的發財致富過程中，嚴重污染了環境，破壞了生態健康。

面對今天的嚴峻局面，我們必須明白，公共道德責任僅限于不傷害他人（或尊重人權）已遠遠不夠，不污染環境也應成為每個人必須承擔的公共道德責任，而公共道德責任與法律責任是直接相連的。例如，嚴重傷害他人會受到法律的懲罰，輕微傷害他人會受到輿論的譴責。時至今日，嚴重污染環境的行為必須受到法律的懲罰，而輕微污染環境的行為也該受到社會輿論的譴責。日常生活中，我們每個人都在消費，傳統的消費模式本質上是一種資源耗竭型的消費模式。履行環保責任，我們就應從綠色消費做起。我們應時刻不忘節能減排，例如，堅持綠色出行，奉行用餐“光盤原則”，隨手關掉電源開關、自來水龍頭，優先購買綠色產品，擴大非物質消費，縮減物質消費等等。

共同而有分別地承擔環保責任

在世界氣候峰會上，我國領導人常常強調共同而有分別的減排和環保責任。在一個社會內部，我們也要區別作為公德要求的環保責任和不同階層的人和不同行業從業者的特殊責任，而這兩種責任又密切相關。

地方各級黨委和政府的領導要有改變發展戰略、放棄“唯GDP至上”觀念的責任，必須同等重視環保與發展，謀求真正以人為本、可持續的發展。如果地方各級領導仍然抱著“唯GDP至上”的觀念不放，環保責任必然落不到實處，各地必然是真刀實槍地謀求發展，裝模作樣地保護環境。

企業家必須改變所謂的“企業家精神”，把環保內化為自己的社會責任。長期以來，人們認為企業家的唯一責任（或核心責任）就是合法地謀求最大盈利，不斷創新以謀求利潤就是企業家精神，謀得最大盈利就是企業家對社會的最大貢獻。例如，提供就業崗位，贊助慈善事業或社會公益事業等等。今天看來，如此界定的企業家責任過于狹窄了。嚴重環境污染和生態破壞顯然直接源自企業行為。企業家若不能把環保內化為自己的責任，環保就根本落不到實處。如今，排污設備擺在那兒裝門面的工廠很多，有人檢查就開動，無人檢查就停掉。之所以這樣，就是因為許多企業家的心中只有利潤，沒有環保責任。

如今的科技工作者也應擔負特殊的責任。從工業文明的發展歷程看，全球性環境污染和生態破壞是現代工業濫用現代科技的后果。現代科學曾承諾，隨著科學的進步，人類知識將無限逼近對自然奧秘的完全把握。“知識就是力量”，技術的日益強大，將保證人類能越來越自由、自主地征服自然、控制環境、制造物品、創造財富。當代生態學、復雜性理論等表明這是完全錯誤的關于科技進步的觀念。我國近30年快速的財富增長，就是在用科技“征服自然”的過程中實現的，而嚴重的環境污染和生態破壞也是在用科技“征服自然”的過程中造成的。嚴重的環境污染和生態破壞正是大自然對我們征服性行動的警示。科技工作者必須意識到自己的特殊責任：實現科技的生態學轉向，大力發展低碳技術、綠色技術、生態技術。總之，要讓科技成為保護地球生物圈的科技，而不是征服自然的科技；成為真正以為人本的科技，而不是服務于少數人野心的科技。

教育工作者也應意識到自己的特殊責任。30多年來，“發展是硬道理”這一思想真正深入人心了，但“環保也是硬道理”卻遠沒有深入人心。教育工作者有責任推動環境教育，普及生態學知識，傳播環保理念。“改革開放”以來，教育的中心任務似乎就是為經濟發展提供人力資源，這是嚴重扭曲的教育理念。教育的中心任務應是培養身體健康、精神健康且具有多種成長潛能的人。其中的“精神健康”必須蘊含“具有公共道德”，即一個精神健康的人必定是有公共道德的人，而一個有公共道德的人必須是具有環保責任意識的人。

惟當每個人都既擔負起自己的公共環保責任，又擔負起自己所屬行業的特殊責任時，我們才可能褪去“十面霾伏”，消除“癌癥村”，一邊保持物質繁榮，一邊恢復青山綠水、碧海藍天。

國人的權利意識是在改革開放的過程中覺醒的。在這一過程中，“資本的邏輯”產生了日益強大的激勵作用，但它也嚴重腐蝕了人們的責任心。國人的環保責任意識只能在建設生態文明的歷程中覺醒。為建設生態文明，我們必須建構生態文化。生態文化是以生態學為知識資源、以生態哲學為精神指南的文化。生態學和生態哲學告訴我們，人不僅是文化共同體的成員，也是生態共同體的成員。如果我們一如既往不負責任地破壞生態健康，就將失去我們賴以生存的家園。當生態文化成為主流文化時，人們自然會自覺地承擔環保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