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霄 云

霄云本名梁小浣,畢業于上海第一醫學院,現在舊金山生物高科技公司工作。專業論著發表于《自然》《科學》《細胞》等雜志,中文寫作刊于大陸報刊和美國的中文報刊和網絡
每當我站在海邊看著壯觀的大浪淘沙,便心潮難已。那滔天的白浪如萬馬奔騰滾滾而來,把海底的泥沙拋上沙灘,而水浪的退卻又無情地把它們深深地沉入海底。潮汐潮落,周而復始,千萬次地沖刷,那沙子卻頑強地在陽光普照的海灘上閃爍著它們的光亮。
然而,那一顆曾經在我的生命中出現過的閃光的砂子在一個暴風驟雨的夜晚被一個巨浪卷去,就永遠地消失了……
那顆閃光的砂子——淘淘,在上世紀六六年那個火紅年代的夏秋與我同在上海市紅衛兵報編輯部工作,他是總編,我是小編。那時候能夠跟他說得上話的都是些智囊,整天指點江山,激揚文字,博古論今。淘淘是我們中間最忙、挑燈夜戰最多的。早晨當我們嘰嘰喳喳走進編輯部的時候,常常是他胡子拉碴、睡眼惺忪地找地方打盹兒的時候。我們都很佩服他的功底。他寫的社論既有創意,又有見地,紅衛兵報在他的主持下辦得十分有生氣,當然那絕對是宣揚斗爭哲學的。
除了工作,我和淘淘其實并沒有什么交往。我17歲,只比他小兩歲,但卻顯得幼稚多了。那時的我對他不僅敬佩,還存幾分敬畏。
我們的老保紅衛兵總部不久就被造反派沖垮了。我和淘淘的第二次見面已是一年以后。短短的一年間,國事家事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我們的父親都成了革命的對象。淘淘的父親,一位在北伐戰爭中參加革命、德高望重的老干部,在華東局機關造反派的一次批斗會后,就在家中放煤氣自殺身亡了。但我們都沒有因為家庭“由紅變黑”的變故而放棄革命的理想,即便在我們各自的學校里都有人貼大字報稱我們是“修正主義的苗子”。但顯然那段時間里我變得蔫蔫的,文革初期打破寒窗,如同陽光般的革命激情,已變得黯然失色,困惑地觀望著如同海嘯一樣的革命毫無方向地沖垮著現存的一切。
有一天在廣播里聽到北京有幾個中學生自愿到內蒙當牧民,我陡然興奮起來。我和幾個同學不約而同地想到,離開城市,離開這人斗人爭的戰場,到最苦的地方去脫胎換骨。我起草了一份熱情洋溢的到邊疆勞其筋骨、苦其心志的倡議,得到了來自五、六所中學的二十多人的響應。
淘淘也是其中之一,他召集了他們學校的同學一起參加我們的討論會。經他這個筆桿子修改后,我們向全國數省邊疆發出了申請。但當時全國都在打派仗,亂哄哄的,沒有權威性的地方政府可以接納我們。直到一年后,1968年的八月,上海教衛組織才同意放我和幾個同學去我們自己聯系的青海藏民區插隊落戶。那還在全國“知青上山下鄉”運動之前。
第一次離開城市,離開了媽媽(爸爸已被監禁),我這顆黃浦江邊的海沙被吹到了海拔三千公尺以上的黃土高原,和那里的黃沙滾在了一起。雖然生活艱苦,氣候惡劣,但是當地藏漢農牧民的純樸和熱情,讓我感受了人間的真情和溫暖。雖然離家遙遠,但也遠離了喧囂,遠離了海派小人當道的勢力范圍。
大概又過了一年,我忽然收到一封發自江西的來信,信的署名是淘淘。他從熟人那里打聽到了我的情況和地址。原來,他在我離滬前一個月就已和幾個同學步行到了江西井岡山地區的一個小山村,留下來當了農民。我至今依然記得他信中熱情如火的豪言壯語:“這里的土是紅色的,當年蘇區紅軍的鮮血澆灌了這片土地。現在我們要在這紅色但貧瘠的土地上寫下新的篇章!”
我很快給他回了信。來往于“黃土”與“紅土”之間的信件至少要一個月,這樣反而使信件顯得彌足珍貴。一封信被反反復復在煤油燈下翻看,熏得發了黑,可卻被清清楚楚地印記在我的腦海中。
上海知青的到來,使我們村的信件報紙多了許多。縣城的郵遞員如不遇上風雪,一周總會來兩次。他騎著一輛破自行車,一半的路程是氣喘咻咻地推著車上坡的。如果碰上我們在離公路不遠處干活,他會像唱山歌似地吆喝著:“江西、上海、北京……來信了喲!”
我很愛讀淘淘的信,有豐富的內容,深刻的內涵,又有瀟灑的文采,還常常賦詩于信中。我的思緒常會隨著他的字跡散發出的情感而流動著,跌宕起伏著。記得有一回他所在的村莊山洪爆發,他為搶救農民的孩子受寒發了高燒。災后,為了援助失去生活用品的農民,他又捐出了全部的衣物,自己只剩下穿在身上的汗衫、短褲。我除了崇拜他的獻身精神,一種無名憂慮的牽掛也常襲過心頭。
冬來夏去,1971年的春節,我們都回到上??茨赣H。當我們見面時,像是久別重逢的老友,有聊不完的話。他非常傷感地回憶起他父親在走上絕路的那天早晨說的一番不著邊際的話,還有一直送他到門口、站在那兒看他遠去的情景。他深深地自責,總覺得原本是可能阻止這個悲劇發生的。他隱隱感到父親的選擇是因為他了解的政治內幕太多,也許他已預感到局勢之險惡……但他又轉而批評父親太懦弱了,為革命闖蕩了一輩子,竟經不起群眾運動的考驗。他還頻頻地說自己與父親已不是同路人,自己不該這么重父子之情,等等。他與我談起了大浪淘沙,談起了金子是如何從海沙中淘出來的。但他的面部流露出的卻是困惑和疑慮。他對父親的至深的骨肉親情和那分明是苦痛和強迫的堅毅,讓我想起了我們崇拜的與父親決裂的牛虻。
幾天之內,他那深邃的思索,堅定的意念,幽默、機智的表達和善良的心讓我倆貼近了。當我們的談話觸及到我內心感受,我才意識到我貌似堅毅的外表下藏著的孤獨和柔弱。我在他眼前就像荒漠中的一棵小樹苗,期待著關愛。他陪著我上醫院做了足部的一個小手術,以后每天都攙扶著我,像是一個可以依偎的兄長。
一天,他似不經意地說,集體戶的同學都開他的玩笑,說他回上??茨赣H是假,會我是真。后來又說,他們集體戶有好幾個女生,但他不知為何唯獨惦念著我……我的臉紅了,我相信他的話撞開了我青春懵懂的心。這種心與心的交流和理解讓一種不知是不是稱為愛情的東西莫名其妙地出現了。盡管我們相距天南海北,但卻彼此摸得到對方跳動的脈搏,這樣的知己恐怕踏破鐵鞋無覓處。
淘淘的一個姐姐是中央文革一位大人物的弟媳婦,也到上海過年。她邀我去她家,一見面她就說:“我們淘淘最崇拜你了,把你的信寄給我看過……”我被她夸得心里美滋滋的。后來她談到文化大革命,拿出一本內部刊印的紅封皮厚書——林彪文選。她翻到其中一段:文化大革命是革“革過命的人”的命,她說:“你必須理解它的深刻含義。過去革過命的老干部成了資本主義的代言人,他們正是這次革命要清除的對象”。我相信這是我第一次聽到的如此明確的文化革命的定義,比玩什么“海瑞罷官”、“三家村”的玄學要鮮明得多了,可謂一語道破天機。她又說:“我們過去有優越的地位,不懂工農,我們應該與工農這個泥土摻沙子,而沙子和沙子是摻和不起來的?!边@一番深奧的談話讓我似懂非懂,我想,我在艱苦的地區當農民不正是在與工農結合嗎?難道我的覺悟還不夠高嗎?
春節過后,我先啟程回青海。淘淘到火車站為我送行時再三囑咐我到了就寫信報個平安。他用那寬大的臂膀擁撫著我的肩頭,就算是“親熱地”告別了。來去匆匆的我,心里多了一份深深的眷戀。
不知是由于心切,還是冬季的交通不便,我發出的那封報平安的信寄出以后,久久未得到回信,這幾乎讓我絕望。我生怕淘淘會有什么不測。我天天盼望著到公路邊干活,天天盼著那輛綠色的自行車和郵遞員的山歌。終于有一天淘淘來信了,薄薄的,可不像以往那樣洋洋灑灑七、八頁紙,幾乎能把信封撐破。我迫不及待地撕開,讀了幾行就定格在那里,似乎血循環霎時停頓,頭暈目?!?/p>
那是一封絕交信。他告訴我,在我走后,他全家討論了我們的事,做了他的思想工作,要點是:我們太年輕(那年我21歲),不適于早戀;地理原因,難以溝通;干部子弟應與工農結合,摻沙子 ……淘淘說,家里的意見有道理,作為干部子弟我們要徹底地與工農相結合。他太感情用事,有小資產階級情調,考慮不成熟,向我道歉。建議以后我們做朋友,不做戀人。
我的情緒當然是一落千丈,難過了好一陣子。后來我聽與淘淘在一起插隊的朋友說,他姐姐說我父親有重大問題,不可能獲釋,讓他一定要快刀斬亂麻。所以摻沙子不過是一個不想傷害我的妥當的托詞。他也痛苦過一陣子,但他要求自己必須克服小資情調,不做感情的奴隸。從此我們再也不通信了,不做戀人,連朋友也難做了。
又過了一年,借調我工作的縣農技站派我去南方出差。江西的朋友請我在路過時稍作停留。淘淘與我的許多熟人都在那縣里當知青。我一到,便有多事者通知了已在縣文工團當編劇的淘淘。我在完全不知情的情況下見到了他,朋友全借故溜了,讓我們能單獨談話。我心慌意亂,尷尬不已,卻故作自然地在那里談天說地。
淘淘告訴我黨組織正在考慮吸收他入黨。我們都小心翼翼地不提敏感話題,可他最后仍沒忘記提醒我:“我們的事就過去了吧,不要讓小資情調左右自己?!蔽译m嘴上不說,心里很氣,當晚寫了一封信回敬他。我說我根本沒打算來見他,以后也永遠不會再見他。這氣話后來居然成真。
由于緊跟形勢,努力工作,克勤克儉,淘淘真的入了黨。而入黨前,他后來的女友,縣文工團的歌唱演員(上海知青)卻也因為家庭問題(舅舅是臺灣的國民黨員)又被他以家里不同意,以“要與泥土摻沙子”為由而分手。淘淘這顆幾乎純金般的砂子不僅不能與混雜的沙為伍,也一次次地背叛了自身的情感。他對自己一次次地掀起浪濤,蕩滌著頭腦中的污泥濁水,最終成了光榮的金色成員。
而經過“林彪事件”、“天安門事件”,我越來越清楚那些革“革過命的人”的命之流的野心,我已經根本不相信那些“左派”的言論。當我聽說淘淘對鄧小平出山憤憤不平,說這個老右傾肯定會翻案時,我慶幸沒有和他走到一起,他的徹底的革命性不是我這個凡人接受得了的。
幾年中,我被當地選送上海讀大學,畢業后又回到青海。在文革的第十個年頭,四人幫打倒了,我父親解放了,好事連連,我的心情又重新開朗了。
有一天收到江西一個朋友的信,那信中帶來的消息如五雷轟頂:淘淘自殺身亡!
事情發生在毛澤東去世后,四人幫調兵遣將欲包圍京、滬,搶班奪權,但卻被葉劍英等老帥識破。眼看大勢已去,淘淘的姐夫帶著他哥哥(主導文革的四人之一)的兒子到淘淘那里躲避,并留下了兩本日記。當四人幫倒臺的消息正式公布之后,淘淘偷偷把那兩個日記本燒了。此事很快暴露了,好像還是他自己交待的。淘淘本已是干部提拔的對象,這會兒忽然成了審查的對象,被隔離在文工團。他始終交代不清那日記里記了什么,也說不明他為什么要燒掉的動機。小縣城里越傳越神,后來索性就說那是四人幫主犯陰謀篡黨的日記,他交代不清是無法過關的。
可不知怎的,有一個晚上文工團演戲,看守他的人熬不住,交待了他幾句就溜去看戲了。淘淘溜出去買了醫院消毒用的來蘇兒水,一飲而盡,結束了他29歲年輕的生命。死前,他在辦公桌上留下了一份向黨懺悔的遺書和一本存有七百元錢的銀行存折,作為最后一次黨費——報效他始終熱愛的黨……
看到這里我哭了。據我對他的了解,我相信那是他死前的真話。他不會僅僅是因為壓力而死,他是為一個嵌入他靈魂的“真理”而死,他是為他的那個信仰的絕望而死,他是為他那顆赤誠的心無法再燃燒而死!是那個淘金的時代吞噬了他的靈魂!當理想破滅時,他殘存的生命將不再有價值,他選擇了讓自己的生命和靈魂一起消亡。他的死代表了那個時代的終結!
他和父親都為了那場文革自殺了。一個是革命了一生,無怨無悔從國民黨投入共產黨的懷抱,卻被革“革過命的人”的命的波濤卷走了。另一個犧牲了一切投身于吞噬了他父親的革命浪潮,在煉金的熔爐里化成了灰燼……
淘淘活著的時候,他已經在我的心里死了。而他悲劇般的命運卻讓我終身難忘,以至于在埋葬他的年代過去30多年后的今天,我竟忍心揭開我內心那塊難以愈合的創傷,讓我的故事永遠不再埋在心里,讓歷史的悲劇不再重演。
我,一顆無足輕重的塵沙,經狂風巨浪無數次沖刷,卻始終沒能成金。從青藏高原到東海之濱,從大西洋到太平洋,我成了一顆自由自在的流沙,隨波飄流,浪跡天涯,唯有生命仍存,坦誠依在。
我曾向一位懂得淘金的長者打聽閃光的金子是如何從沙堆里淘出來的。他說,真金子埋藏在泥沙中并不發光,是經過加工才變得發亮的。他的話讓我久久地深思,而終于頓悟……
后記:
幾年前在上海,當年在淘淘那個文工團工作的老同學與我提起淘淘。他說淘淘的遺體在文工團的院子里放了幾天,還是他買了鞋子給穿上,和幾個知青湊了錢幫助下葬的。他說:“淘淘是個好人,但他對自己過于嚴酷。我們都等到了今天的好日子,他卻永遠不明不白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