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陸其國

陸其國上海市檔案館文史學者、作家。上海市長寧區文化藝術中心“名家講壇”特邀講師。已出版《畸形的繁榮》《民國上海幫會》《上海,風云1911》等多部專著
這篇有關“上海記憶”的上海故事,是2012年5月由一位名叫沃夫岡的德國友人將140余張有關“上海記憶”的珍貴老照片捐贈上海市檔案館引起的。但真正追溯起來,故事最初的源頭卻是從沃夫岡先生的父親懷特·約翰納斯·沃特基先生身上開始的。
懷特先生1902年6月出生于德國萊比錫,1925年后曾進入萊比錫的庫特旅游公司工作,這就使他有機會在德國全境及歐洲旅游。鐘愛攝影,并對一切新鮮事物充滿好奇心的青年懷特每到一個地方,便喜歡用手中的相機及時抓拍下他視野中一系列新鮮獨特的影像。1933年,青年懷特攜帶著他心愛的相機首次來到中國。第二年又來到上海,這也是懷特的第二次中國之行。這次他是以獨立攝影師的身份,帶著攝影器材,開始亞洲之行的。這一呆就是十多年。他也因此與上海結緣。青年懷特此行的目的主要是為歐美一些公司拍攝制作旅游紀念品。這就注定了上海物像與人物,將成為他相機鏡頭中令人矚目的影像內容。只是人們沒有想到,在攝影師懷特的鏡頭中,他似乎有意回避,至少只是低調反映上海十里洋場在在可見的諸如風花雪月、歐式建筑、名人政要、老板富豪、少爺小開、小姐太太之類影像內容,而是更多地將鏡頭對準生活于上海社會底層蕓蕓眾生和市井風貌,以折射當時上海另一種充滿生活質感的社會世相,真實地反映20世紀三十年代上海的市井風貌。
上海與懷特的結緣,不僅體現在上世紀三十年代的上海與他的鏡頭之間,更融入在他的愛情中。正是在上海,懷特與一位名叫夏洛特·謝普的女子有緣相識,后者是德國柏林人,他倆在上海擦出了愛情的火花。1937年兩人喜結連理。兩年后的1939年,他們的兒子在上海宏恩醫院(今華東醫院)出生,他就是沃夫岡。上海不僅成為沃夫岡先生的出生地,他還在這里留下6年多童年生活的印跡。難怪2012年5月,73歲的沃夫岡先生重返出生地,當他站在外灘望著浦江兩岸時,不由感慨道:“我不敢相信這就是我六七十年前生活過的上海。”他覺得眼前的上海與他童年記憶中的上海灘、父親相機鏡頭中的上海灘,差別實在太大了。
此時沃夫岡先生重返上海還懷有一項“使命”,那就是他與妻子茵格保格將當年父親懷特拍攝的140多張有關“上海記憶”的照片捐贈給上海市檔案館。在沃夫岡先生看來,他們父子兩代與上海既有如此因緣,那么將這些有關老上海的照片捐贈給上海市檔案館,應該再理想不過。對此,沃夫岡先生曾這樣表述道:“把父親拍攝的這些有關上海的照片帶回它們誕生的地方,我想是再合適不過了。我也希望,能讓今天的年輕人回看歷史,知道當時的人們是怎么生活的。這很有意義?!?/p>
今天我們解讀懷特先生相機鏡頭中老上海的照片,其實也是打撈“上海記憶”的過程。這打撈者中自然也包括沃夫岡先生。我們因此有理由對懷特先生心懷感激,感激他為我們留下那段有關老上海的城市肌理和百姓生活的細節;以及由這些細節交織呈現出的老上海歷史。于是,我們從中直觀地看到了熱熱鬧鬧的龍舟賽、玩具鋪里“康元廠活動玩具”專賣柜琳瑯滿目的櫥窗以及貨物充盈的雜貨店。除此之外還有行駛在馬路上的造型奇特的人力“敞篷車”,以及乘坐在上面的男女??此麄兊谋砬?,似乎還流露著淡淡的愜意。而街頭小書攤前的小讀者則旁若無人地聚精會神沉浸在連環畫中,煞是可愛。街頭弄堂圍著小販的售冰機不忍離去的孩童,同樣讓人心生愛憐。至于街邊的小吃攤,也是看得讓人垂涎欲滴。而那個騎著“公務車”的警察則讓我們看到,那時候當個警察還得學會三輪車夫的技能呢。至于那幅“小茶館”的老照片,一看而知其中的人物不會來自富裕之家,但這并不影響他們在小茶館泡上一壺茶自得其樂的享受。
攝影師懷特就是通過這些照片,用鏡頭向世人展示出了上世紀三十年代的“上海表情”。這樣的“上海表情”越過流光溢彩的都市表像,更多地將觸角延伸到老上海的日常生活細節中,所以我們今天看到這些照片,才覺得耐人尋味。這是懷特先生用鏡頭向人們講述的他眼中的老上海。這些照片中自然凝有拍攝者的情緒和感受,但同時又與拍攝對象保持著距離,從而體現出鏡頭美學的“間離效果”。這就像拍攝者在拍攝時,人們不必像繪畫一樣作某種藝術性虛構,而是可以讓照片、讓對象自己言說,將對象置于畫面中,使之清晰,可被理解,其所處時代的社會細節也得以呈現。
是的,今天我們通過懷特先生拍攝的老上海照片,得以重新喚醒一些關于老上海的記憶,并從中讀到老上海生活中具體可感、可觸可摸的煙火氣息。這樣的感覺應該也屬于沃夫岡先生。說起“上海記憶”,戰爭是一個必須直面的話題??梢哉f,戰爭是留在沃夫岡先生童年記憶中久久揮之不去的一個夢魘。沃夫岡先生的戰爭記憶就是發生在1937年的“八一三”淞滬會戰,其中有兩個畫面一直縈繞在他的童年記憶中。
沃夫岡先生清楚地記得,當年有好長一段時間,每天都有日軍飛機盤旋在上海上空,然后瞅準目標擲彈轟炸。炸彈就在他家附近落下,嗡嗡聲交織著轟轟的爆炸聲,一直回響在他耳邊,使得每一天的日子都過得膽戰心驚。然而這樣的日子也依稀給他留下了另一個印象,那就是他父親在危險的戰火硝煙中,一如一位勇敢的戰地攝影記者,抓拍下了2000多張關于1937年“八一三”淞滬會戰的照片。
1945年8月日本投降前夕,懷特先生攜全家離開上海乘火車前往北京,此行伴隨他們一家同行的,有放在那些行李中的上萬張出自懷特先生相機鏡頭中的老上海照片。說起從上海北上這段不堪回首的歷程,沃夫岡先生曾這樣表述道:“全家去北京時,一路看到兵荒馬亂的慘景,很狼狽,很恐怖?!边@樣的情景不是一個好兆頭。果然,令人痛惜的事情發生了,懷特先生一家還未抵達北京,放在那些行李中的上萬張珍貴照片在一路顛沛流離中除少部分幸存外,大部分都丟失了。
今天解讀懷特先生當年拍攝的碩果僅存的140多張上海老照片,可以發現一個有意思的現象,那就是這批照片堪稱是個系列,它們多由數張構成一個系列,內容或小商小販、或市井風貌、或世俗百態、或人物群像等,照片上多用英語作簡單的文字說明,如幾個天真的孩子或坐或站的照片,其說明文字為“中國的未來”。懷特先生似乎覺得這些孩子中一定有人會做出一番事業來,說不定還會影響中國。至于他們究竟代表“中國的未來”什么,懷特先生也許暗示人們拭目以待。沃夫岡先生知道他父親最喜歡的是一張兩個男孩坐在上海街邊小書攤前正津津有味看連環畫的照片(見附照)。從沃夫岡先生這話中,也可揣測出懷特先生對孩子們的喜愛。正因為懷特先生有這樣的情懷,所以他才會去抓拍那些有著孩子們可愛身影的充滿情趣的照片。

1、城隍廟九曲橋

2、別致有趣的“敞篷車”

3、琳瑯滿目的玩具商鋪

4、出租連環畫的街頭小書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