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紅 菱

6月的早晨,在喜馬拉雅藝術中心旁的卓美亞酒店見到臺灣演員吳興國與她的太太林秀偉。吳興國穿白色襯衫加深藍色馬夾,體態勻稱,身材健碩,寸頭的發型,顯得很精神又露出份霸氣,讓人感覺不到他已步入花甲之年。吳興國的表情非常豐富,說到興奮處,會瞪大眼睛。他也很健談,滔滔不絕地講他的經歷,直到林秀偉委婉地提醒到,要休息了,因為下午要排練,第二天要正式演出,要保護好嗓子。我們這才發現,一晃已采訪了2個小時。
近日,吳興國受邀參加上海喜馬拉雅藝術中心大觀舞臺推出的“2014大觀戲劇季”。為紀念莎士比亞誕辰450周年,大觀舞臺共邀請了三部莎劇:音樂話劇《悍 愛》、美國洛杉磯演員班劇團的原版音樂舞臺劇《仲夏夜之夢》以及吳興國的《李爾在此》。其他兩部戲又是強大的演員陣容,又是熱烈的音樂、律動的舞蹈,唯有吳興國只有一人在舞臺上表演,他如何撐得起近1200個座位的劇場呢?事實證明,吳興國一人的《李爾在此》,演出了什么叫氣勢磅礴,什么是戲劇的力量。
劇中,吳興國把生旦凈末丑全放進去,一人分飾十個不同的角色。然而,生活中的吳興國在不同人的眼中也有許多不同的形象。
在很多觀眾印象中,吳興國是個有名的影視演員。1993年他主演了徐克導演的電影《青蛇》,出演許仙一角。同年應香港導演羅卓瑤邀請主演古裝《誘僧》,出演石彥生一角,憑此獲得臺灣電影金馬獎以及香港電影金像獎提名。1994年與周潤發合作電影《賭神2》。2006年在電視劇《長恨歌》中飾演李主任。2009年受金馬獎邀請擔任第46屆臺灣電影金馬獎評委。
在世界級的舞臺上,他是來自東方的一個“偉大的表演者”,他用中國戲劇演繹了《麥克白》《暴風雨》《李爾王》《哈姆雷特》《奧瑞斯提亞》《等待戈多》等,讓國外觀眾大開眼界。丹麥的歐丁劇場大師Eugenio Barba評價吳興國:不僅撼動了自己的傳統,也撼動了歐洲莎士比亞的傳統。因為對莎翁劇目的精彩演繹,他被英國《泰晤士報》比作勞倫斯·奧利弗。勞倫斯·奧利弗是20世紀公認最偉大的莎士比亞戲劇演員。2011年,吳興國獲法蘭西文學藝術騎士勛章(Chevalier)。
在臺灣京劇界,他一直是個叛逆者,保守派指責他是“革國劇命”的大逆不道者。直至2010年,吳興國獲得臺灣最高的文藝獎,這個“京劇逆子”才第一次獲得臺灣主流文藝界的一致承認。此時距離他第一次在臺北文藝界掀起強烈震動,已經過去了25年。
在采訪現場,問及與上海的淵源,吳興國突然蹦出了一句上海話:“阿拉是上海人”。“我的祖籍是上海,我在臺灣出生,不太會說上海話,但我經常來上海。今年10月,我們和上海戲劇學院戲曲學院等合作的《水滸108之終極英雄—蕩寇志》又要參加上海國際藝術節。”
事實上,吳興國的人生也似他的劇團名“當代傳奇”一樣,充滿傳奇。
吳興國原名吳國秋,一歲就沒了父親,母親給他取這個名字也隱喻當時是“國家多事之秋”。11歲時,吳國秋被母親送進復興劇校。復興劇校是有“票友界的梅蘭芳”之稱的王振祖創辦的。按照“復興中華傳統文化”的口號排序,這個學校的第一屆是復字班,吳國秋上的第二屆是興字班,“吳國秋”從此變成“吳興國”。之后因為表現優異,吳興國被保送進文化大學。在大學時,吳興國加入了林懷民的“云門舞集”,到處演出,也在“云門”中結識了舞者林秀偉,后來成為了他的太太。大學畢業,吳興國進入軍中“陸光劇團”,很快成為當紅武生。
二十多年的跌打滾爬,終于站在了舞臺的中央,但一看臺下,原本一腔熱血的吳興國心涼透半載,“我們的老師上臺唱,臺下都只能坐滿三四成的觀眾,我們學生輩還能怎樣呢?”
當時一些文學系的學生也喜歡看傳統戲,每次進劇場,那些老先生就訝異地說,“啊,年輕人,你們怎么還喜歡看這個,這是我們老扣扣(臺語,即老古董)看的。”這讓這些學生比較郁悶,他們跟吳興國聊天,慫恿他出來做一個新戲。
“如果不去創新,就越來越沒有觀眾。我們也就沒有未來。”吳興國清醒地意識到這一點。在文化大學念書時,吳興國接觸了西方的戲劇,很感興趣,在周圍一群年輕人的鼓勵之下,吳興國決定排一出改編自莎士比亞《麥克白》的戲,取名《欲望城國》,并成立了“當代傳奇劇場”。
沒有演員班底,吳興國只能打電話邀請其他演員,“我們嘗試一下,一起來做一個西方戲,但是不要怕,我們還是用自己的功夫。”一開始很多演員都不肯來,怕被劇團罵。吳興國只能不斷地說服,有時說服一個演員要打10通電話。最難的是找女主角,一定要棒,吳興國想到了魏海敏。魏海敏當時是團里當紅的青衣花旦,接到吳興國的電話,說要排一個新戲,她爽快地答應了。等到正式來排戲時,魏海敏才知道麥克白夫人是個壞人,打起了退堂鼓。吳興國只好拼命勸她:“一個演員要放下來,不能光是演青衣,這樣演下去,沒人要看。”后來,林秀偉問魏海敏,為什么肯答應他。魏海敏笑言,那時她被稱為京劇界的玉女,吳興國被稱為京劇界金童,“金童來找玉女,玉女總要答應的。”
沒有排練場地,天氣好時劇團就在大學里的籃球場上排戲,下雨了就躲在大橋底下排。準備了三年多,1986年《欲望城國》公演,一炮而紅,整個臺北文藝界沸騰了。臺灣著名電影導演李行激動地對吳興國說,“這是三十年來,我在臺灣看到的最好的舞臺劇。”臺灣大學戲劇研究所教授王安祈說它肇始了一個“古典和現代混血、密不可分的時代”。然而,傳統的京劇界“很生氣”,認為吳興國“欺師滅祖”“大逆不道”。魏海敏的粉絲都寫信來罵她,并直接對她說,“你要遠離吳興國,他是個妖魔。”
吳興國在陸光劇團也面臨著極大的壓力,開會時經常成為被批判對象。性格耿直的吳興國索性離開了團,自己闖蕩。事實上,若他不走,也可能面臨被下崗的命運。1995年,臺灣三大軍中劇團在一夜之間被解散,演員一直鬧到李登輝那里,才勉強把三個劇團合并成一個“國光劇團”,新團容量有限,大批京劇演員失業。
隔了4年后,“當代傳奇劇場”推出了改編自《哈姆雷特》的《王子復仇記》,滿場的觀眾,給了他們很大的信心。但是一個民營劇團要運營下去,談何容易。
“有時跟其他劇團講好要借人,他們會臨時扣人,記者會不讓團里演員出現,彩排不讓出現。傳統環境下,排新戲很辛苦。”林秀偉說道,她在團里做行政已經做了很多年,對于其中的心酸痛苦,了然于心。

找演員難,就“賣面子”找;資金困難,吳興國就去拍影視劇支撐;然而劇目拿不到備案,讓吳興國一籌莫展。當時,吳興國想嘗試做荒誕劇《等待戈多》,一連幾年無法通過備案,無法到劇場去演。“當時真的很生氣,覺得不公平。后來我就開記者招待會,宣布‘當代傳奇’解散,一方面想暫停一下,考慮一下未來怎么走,一方面以此抗議審查制度。”吳興國回憶道。
世界四大導演之一、法國陽光劇團的導演亞里安·莫努虛金被看過《欲望城國》后,對吳興國很欣賞,知道他的情況后,2000年請他去法國教學,課上吳興國展示了已編了30分鐘的《李爾王》,大家看了很興奮。
一天,聚會上,喝了紅酒微醉的亞里安·莫努虛金一把卡住吳興國的脖子說:“興國,你要不重新回到舞臺,我就殺了你,你要知道西方一級導演一籮筐,像你這樣的演員找不到一兩個,你瘋啦!”
2001年,吳興國自編、自導、自演的《李爾在此》首演,這也是“當代傳奇劇場”的復團之作。演完后有座談會,當時時任臺北市市長的馬英九也參加了,且是最后一個走的。他聊得很興奮,直聊到林秀偉說,“對不起,市長,我們要休息了”。
“馬英九超喜歡我們,每次公開場合都贊美我們。他在做臺北市市長時,就經常出現在我們的表演場所,帶著他的太太、小孩,沒有什么護衛,拎著一籃子面包或水果到后臺來看我們。”林秀偉說道。
與傳統的《李爾王》故事不同,《李爾在此》除了講述李爾王與三個女兒的故事外,還突出了老臣葛羅斯特與兩個兒子之間的沖突。這位小丑一樣的弄臣跟李爾王一樣,既控制不好自己的情緒又管理不好下一代,受到私生子挑唆,最后把親生兒子趕走,被私生子吞了家產。因為為李爾王打抱不平,又被李爾王的女兒挖掉眼睛。
劇中,吳興國一人用一根棍子銜接了葛羅斯特與兒子這三個主要角色間的快速交替轉換,表達了父子三人的恩怨情仇。
“這根棍子已經跟了我們15年了。”吳興國夫婦感嘆道。挨打,練功的依靠,傳承的血脈,這棍子蘊含著太多意義。
吳興國的老師是周正榮,陸光劇團里的頭牌老生,因為欣賞吳興國,主動收他為徒。為了把吳興國的底子打扎實,周正榮教得很慢,這讓陸光劇團負責的軍官沉不住氣了,演員必須有戲可演,就幫吳興國找了一位比周正榮輩分還高的老師:民國后第一批學京劇的女藝人、馬連良的同門師妹關文蔚。周正榮敢怒不敢言。關文蔚教吳興國第二出戲的時候,周正榮才教了吳興國《戰太平》的唱念。離公演只有一個星期,周正榮忽然讓吳興國去跟團里說,要先唱他教的戲,吳興國也很高興,但心里不免嘀咕,身段還沒教呢,時間太緊了。周正榮用三個下午,把整個戲的身段說完,第四天就要求吳興國從頭來一遍。這難度太大了,吳興國做錯了一個最細微的動作,周正榮就抽出棍子,“啪”一聲打下來:你在想什么?你回家背不背戲?打一下不夠,周正榮的情緒上來了,接著打,吳興國下意識地擋了一下,“老師我已經三十二歲了,可不可以不這樣打我?”周正榮就把拜師帖扔在吳興國面前,拂袖而去。之后,師徒兩人聯系越來越少。
在法國做了那個夢后的一兩個月,吳興國聽聞師傅過世了,他很難過,從小失去父親的他心底是把老師當作父親的。
“我的師傅也沒有小孩,很愛我。他個性很強,經歷過戰爭,很辛苦,他又是很嚴肅的人,非常嚴謹、刻苦,他最后過世時,還在那里聽京劇,修改唱腔。”吳興國回憶道。
《李爾在此》中,吳興國精心編排了一段父子戲:被父親葛羅斯特誤會的兒子為逃避追殺假扮瘋乞,后來巧遇被挖去雙眼的父親,兒子想要報復,但他發現父親已經懊悔不已……
“我覺得自己就是那個被冤枉的孩子,我的老師不能理解我。我把這種情感放到了那個父子關系里,我在編那段戲時,拿起筆眼淚就掉下來了,幾乎沒辦法進行下去。” 吳興國感慨道。
雖然不被理解,但吳興國內心對師傅是充滿感激的,“如果沒有他教我的那些東西,我后來根本不可能創當代傳奇劇場。我不管做什么戲,那里面統統都是戲曲的根本。”
“他很任性。”林秀偉如此評價吳興國。“在做戲過程中,我也會給他提不少意見,但他都不聽。后來他堅持下來,好像不對也對了。” 林秀偉笑著說道。
圣駕東行幸,祥云五色從。 仰天呈賦頌,就日想音容。 咫尺猶千里,艱難近九重。 恩光遍照處,還是舊盤峰。
吳興國回應,這個性也跟師傅有關。當時“陸光”也慢慢要演一些新戲,周正榮覺得新戲破壞傳統,不肯演,團里有要求,他就把戲給吳興國演。吳興國希望老師能指點一下,周正榮告訴他,中國傳統戲曲中,當家的都是老生,老生要養活劇團,自己要能編、能導、能演,“所以你自己去想,怎么把學過的經驗套到這新戲里來。你覺得詞不合就改。”吳興國明白了。每次編新戲時,團里丑角,也是一級丑角,是他的前輩,就在旁邊等著,“興國,你想好了沒有,我在等你給我說戲啊!”吳興國趕緊先把自己的戲編好,再幫旁邊的人編。有時,團里也會要求,“興國,沒有主題曲,你編一個啊!”就這樣,吳興國被訓練成了多面手。“老師用傳統的概念告訴我,你聽他的?他怎么知道你的優點在哪里啊!所以每次別人給我一堆意見,我都沒法弄,我都要變成自己的。”
《李爾在此》曾獲邀至法國、日本、新加坡、丹麥、捷克、英國等地演出,獲得很多的贊譽,被認為不只是改編莎劇,更是把自己的文化記憶、生命記憶放在里面。

在影視的道路上,吳興國一帆風順,很快就站到第一線,當時不少臺灣人還誤以為他是香港演員。然而,吳興國并不眷戀銀屏,他一生最想做的事就是做好“當代傳奇”,就是在戲劇的道路上不斷創新,開發優秀傳統戲曲的方向和未來可能。
2006年,吳興國和多明戈合作,在美國大都會歌劇院上演張藝謀導演、譚盾作曲的歌劇《秦始皇》。驚訝于吳興國寬廣的音域,排練之余,多明戈會拉吳興國到咖啡館向他的朋友們獻寶:興國,唱一段給他們聽聽。
2007年,吳興國協同編劇張大春、作曲周華健共創電音搖滾京劇《水滸108》,轟動一時。周華健第一次看到吳興國的《欲望城國》后,跑到后臺激動地說:“太好看了!我希望它像《歌劇魅影》一樣全球巡演,我愿意幫你做義工!”這“義工”一做就是十幾年,并因為吳興國的要求,開始嘗試做搖滾,也開拓了一個新的創作空間。
2007年12月,吳興國與昆曲名伶錢熠攜手演出昆曲風新歌劇《夢蝶》,他是導演兼男主角;2010年改編俄國文學家契訶夫14篇短篇小說制作音樂歌舞劇《歡樂時光—契訶夫傳奇》。2013年,吳興國又推出了改編自卡夫卡小說的舞臺劇《蛻變》,將科技與藝術結合,融入了中國京劇、昆曲等傳統戲曲以及現代舞蹈元素。
“跟他在一起工作的朋友說,每次排戲,就好像他是隊長,帶著大家一起去遠足,每次去未知的地方,遍地荊棘,但走著走著也走出了一條路。”林秀偉笑著說道。
十年前,吳興國就已跨出了京劇界,開始了無邊界的創新。
“無界限時代,必須要有自己的詮釋。在多元空間里,要跟當下時代做一些結合,太有形式、邊界,就走不出去。為何跨界融合在一起,無非是為了呈現一個非常感人的戲劇。”吳興國說道。
當然,即便在實驗探索之路上走得再遠,吳興國依然不忘傳統。吳興國二十周年演出時,很多臺灣的老戲劇家忽然都跑來看他的戲,在他的創新里面看到了很多傳統。譚盾則評價他,很傳統,但也很前衛。
每年“當代傳奇”都要去臺灣100個學校巡演,推廣京劇。吳興國也在臺灣的大學教課。他也很重視培養年輕演員的基本功,幫他們找老師訓練,還發給他們獎學金。近幾年,吳興國帶年輕人重排老戲,租場地演出。
“我的經驗有一半來自傳統劇團,我們的傳統戲曾經是受廣大觀眾肯定的,這才有經典出來,后來觀眾少了,是因為時代走得太快了。亞里安·莫努虛金導演看到中國的表演藝術,很驚訝,西方只是把演戲當作職業,東方的表演藝術叫生活,叫志業。這個東西變成了我們打不倒的品位。”吳興國說。
林懷民稱贊吳興國:“他的好,跟梅蘭芳走出去的好是一樣的。”1994年,吳興國和魏海敏受邀參加巴黎夏日藝術節,特地演了一出《霸王別姬》,讓外國人看看“中國國王級的悲劇”,證明并非一定是武戲,國外觀眾才喜歡看。如今越來越多的外國戲劇家、觀眾開始熟悉東方藝術。吳興國希望的是,有一天能把《烏龍院》《四郎探母》等傳統戲直接帶出去,“不要讓國外觀眾再用異樣的眼光看我們,而是反過來要學習,只有這樣才有平等的對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