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蘇丹武裝沖突的來龍去脈

胡向春

2013年12月，剛剛實現獨立兩年多的南蘇丹共和國再遭戰亂浩劫。15日晚至16日，南蘇丹軍隊中分別擁護總統基爾和已被解職的副總統馬沙爾的士兵發生武裝沖突，導致國內局勢持續惡化。截止2013年底，沖突造成的死亡人數已超過1000人，有12萬平民被迫逃離家園。南蘇丹此次武裝沖突，表面看似乎是總統和前副總統之間的政治斗爭，實際上有著深刻的歷史和時代背景。

深刻的部族矛盾

復雜的部族構成

引發此次武裝沖突的歷史根源，在于南蘇丹復雜的部族結構和部族關系。南蘇丹境內共有572個部族，分為尼羅特人、尼羅哈姆人、班圖人和努巴人四大族群，主要部族有丁卡族、努埃爾族、希盧克族、巴里族等，但沒有一個部族占據人口多數。最大部族丁卡族在南蘇丹1000萬人口中僅占大約15%。

南蘇丹長期處于部族社會，習慣于部族認同而非國家民族認同。因此，南蘇丹人往往首先忠于自己的部族，其次才是國家。南蘇丹在2011年1月就是否獨立的問題舉行全民公投時，很多選民并不是出于對國家獨立的向往，而只是因為聽從部族首領的召喚而投票贊成獨立。對于部族在國家中應該扮演什么角色，南蘇丹人在國家獨立后卻一直沒有形成共識。大多數南蘇丹人首先考慮的往往是在經濟和政治上會給自己的部族帶來什么好處。受這種心理驅使，部族間不可避免發生爭權奪利，少數失勢的部族為此走上了武裝反叛的道路。

多年的歷史恩怨

南蘇丹部族關系錯綜復雜。幾個世紀以來，各部族之間為了爭奪地盤，經常發生武裝沖突，有時沖突導致上千人傷亡。盡管在1956年蘇丹獨立后，南方的丁卡族、努埃爾族、希盧克族等為了擺脫阿拉伯人的統治，爭取南方黑人獨立，聯合一致與阿拉伯人執政的蘇丹政府進行了長達50多年的斗爭，最終贏得了南蘇丹的獨立，但這些部族之間的爭斗并未停息，特別是丁卡人和努埃爾人之間的武裝沖突最為激烈和頻繁。

2006年，蘇丹南方部落與蘇丹政府簽訂和平協議一年后，由丁卡人領導的“蘇丹人民解放軍”要求解除南方非法武裝和裁軍，努埃爾人的武裝被首列其中。努埃爾部族拒絕放下武器，進而組建“白軍”進行反抗，但很快就遭到蘇丹人民解放軍的清剿。2010年和2011年，蘇丹人民解放軍為了解除希盧克部族武裝，平定希盧克部族的暴動，與該部族發生2次嚴重武裝沖突，導致許多人員傷亡，上萬希盧克平民逃離家鄉。在解除部分努埃爾和希盧克部族武裝后，丁卡人的勢力得到進一步鞏固和加強，地位得以提升，這也進一步激起了其他部族的不滿。

矛盾的延續

南蘇丹建國后，為了維持部族和地域的總體平衡，總統、副總統、議長等職位的人選分別來自丁卡族、努埃爾族等各個不同的部族，其中總統基爾來自最大的部族丁卡族，副總統馬沙爾來自第二大部族努埃爾族。盡管如此，南蘇丹政府內部不同政治勢力的對抗一直沒有停止過，一些政治勢力對丁卡族把持政權主要職位心存不滿，要求擴大本部族在政府中的代表性。國內各地區更是經常發生部族間武裝沖突，特別是在蘊藏豐富石油的團結州和瓊格萊州等地。在南蘇丹正式獨立之前，就至少有7支力量因未能在新政府中獲得期望中的職位而再次進入山區，發動反政府武裝叛亂。政府軍試圖鎮壓，卻招致當地人的批評，認為不應因為他們與政府有恩怨，就把他們“當成新國家的敵人”。

2013年7月，基爾總統突然撤銷副總統馬沙爾以及多位政府部長的職務。自此，執政的“蘇丹人民解放運動”內部，以部族為基礎的不同派別之間分歧日益凸顯。以馬沙爾為首的一些高級官員決定退出蘇丹人民解放運動最高權力機構—人民解放委員會的會議，以抗議“會議喪失對話精神”。而此次南蘇丹再燃戰火，直接原因就是總統基爾指責前副總統馬沙爾企圖發動政變，并逮捕了后者的一些政治盟友，導致雙方的支持者兵戎相見。

脆弱的經濟基礎

世界上最貧窮的國家之一

南蘇丹是聯合國公布的世界最不發達國家之一。由于連年戰爭，南蘇丹經濟極度落后，幾乎沒有規模化的工業生產，工業產品及日用品完全依賴進口。南蘇丹可耕地面積約為2500萬公頃，適合耕種的品種很多，特別是一些熱帶和亞熱帶作物。但由于戰亂、土地所有權和農業技術等因素限制，農業生產一直處于原始狀態，生產效率非常低，糧食、蔬菜及水果等幾乎全部依賴進口。根據聯合國糧農組織和世界糧食計劃署2012年7月發布的《南蘇丹收成和糧食供應評估報告》，南蘇丹2011年糧食產量比2010年減少19%左右，比過去5年的平均水平低25%。2012年的糧食缺口估計超過47萬噸，幾乎為該國全年總消費需求量的一半。糧食危機人口已經從2011年的330萬猛增至2012年的470萬，其中約100萬人面臨嚴重的糧食危機。如果沖突繼續造成大量平民無家可歸，且糧食價格持續上漲，面臨嚴重糧食危機的人數將會加倍。

根據南蘇丹政府2012～2013年度財政預算，該國獨立后的前12個月里，通貨膨脹率超過80%，全國有90%的人口生活在貧困線以下。南蘇丹還是世界上常規免疫覆蓋率最低的國家之一，目前有75%的民眾仍然無法獲得基本醫療護理，超過八成的醫療護理服務是由國際非政府組織所提供。而常年暴力沖突和局勢動蕩，使得外界提供人道主義援助的努力更加困難。

單一的經濟結構

南蘇丹經濟結構單一，極度依賴石油出口，是世界上對石油資源依賴程度最高的國家。世界銀行2013年4月公布的數據顯示，石油出口幾乎占據了南蘇丹對外出口的全部，在該國國內生產總值中所占比例高達85%。

南蘇丹盡管石油資源十分豐富，但沒有出海口，對外石油出口的運輸管道、港口和煉油設施等均在蘇丹。自2009年以來，南蘇丹方面一直試圖推動本土煉油能力的建設，包括建設自己的煉油廠，但由于最大的兩個部族—丁克族和努埃爾族之間利益難以協調，導致煉油廠選址長期被擱置。此外，南蘇丹還在籌劃建設自朱巴通往肯尼亞拉穆的輸油管道，以減少對北方的依賴，但同樣進展緩慢，主要制約因素在于資金、技術和人才的缺乏。有媒體稱，該管道的建設將消耗南蘇丹93%的財政收入。endprint

過度依賴石油出口的風險已經在多方面得到了體現。2012年1月～2013年4月間，南蘇丹因與蘇丹的糾紛而停止了石油生產和出口。世界銀行稱，南蘇丹2012年人均GDP從2011年的1858美元下跌至785美元。此外，石油重鎮也往往是部族武裝爭奪的焦點地區。例如在此次武裝沖突中，政府軍和反政府武裝就圍繞北部石油重鎮瓊萊州首府博爾和團結州首府本提烏展開了激烈爭奪。

缺失的基礎設施建設

蘇丹經濟學家索米亞·賽義德曾經指出，南蘇丹經濟面臨的首要問題是基礎設施太差，這將拖累自身“造血機能”的形成，影響新政府經濟發展計劃的實施。

在首都朱巴，盡管近年來不少外來投資者建起一些鋼筋混凝土結構的建筑，但大多數居民仍然居住在茅草頂房屋內，而且整座城市幾乎沒有一座現代化的高樓大廈或者較為時尚的星級飯店。由于常年戰亂，南蘇丹基本沒有建成工業和市政設施。在供排水設施方面，南蘇丹迄今尚無統一的城鎮供排水系統，居民用水只能依靠供水車，或自行到河流、湖泊和水井取水。據統計，除中赤道州“經處理的水源使用率”為10%左右外，其余各州均不到5%；公廁覆蓋率只有20%。在供電設施方面，南蘇丹沒有國家或區域電網，只有零星城鎮局部供電，用柴油機組發電。此外，南蘇丹迄今尚未建立起公交系統，境內公路通行情況很差，僅有100千米的瀝青公路，往返各州主要靠飛機。而且，南蘇丹文盲率高達85%以上，許多技術性工作崗位被外國人占據，基礎設施建設在短期內難以實現獨立自主、自力更生。

羸弱的政府治理

政府缺乏執政經驗

蘇丹政治學專家巴吉爾·哈桑認為，南蘇丹目前面臨的最大問題是，無論是高級官員還是普通民眾“都還不知道如何治理一個國家”。南蘇丹這片土地，直到19世紀末才與外部世界真正發生接觸，先是淪為英國和埃及的殖民地，然后又成為蘇丹的一部分。雖然南蘇丹已于2011年7月9日宣布獨立，但絕大多數南蘇丹人可能至今還不知道獨立意味著什么。曾有國際機構在南蘇丹舉辦了政府官員培訓班，目的是幫助南蘇丹年輕官員掌握管理國家的基本技能，但這個耗資數十萬美元的計劃卻變成了識字班、掃盲班。

目前在南蘇丹執政的“蘇丹人民解放運動”名義上是一個政黨，但缺乏明確的政治綱領，黨內派系林立，各派系分別代表不同部族的利益。蘇丹南北內戰期間，這些派系因為反對北方政權這一“共同敵人”而團結在一起。但在南蘇丹脫離蘇丹獨立之后，各派系之間的矛盾和沖突越發明顯，維系執政黨團結的紐帶越來越脆弱。以總統基爾為代表的南蘇丹開明派領導人，希望把發展經濟和改善民生作為重中之重，卻受到其他希望獲得更多政治經濟利益的派系牽制，使得政府和執政黨內部不可避免發生尖銳的政治斗爭。而南蘇丹雖然獨立建國，但在建設成熟、穩定、有效的國家制度方面差距巨大。政府孱弱的國家力量，不足以保證國家行政體系在全國范圍內有效運行，更不具備政治約束力。只要有政治力量對政府不滿，就可以通過“出逃”的方式，回到自己所屬的部族，以身份認同為導向，掀起巨大的政治風浪。

軍事力量薄弱

南蘇丹武裝力量前身為“蘇丹人民解放軍”，獨立后改編為南蘇丹共和國武裝部隊。南蘇丹武裝部隊的使命是捍衛南蘇丹憲法，維護領土完整，保衛人民安全。總統基爾兼任武裝部隊總司令。國防部是軍隊最高領導機構，總參謀部是最高軍事指揮機關。南蘇丹軍隊總兵力約8萬人，編成3個軍區9個師，每個師編制6000～10000人，部隊以陸軍為主，獨立后不久組建了空軍和水上部隊，成員多為南方地區土著黑人。南蘇丹部隊武器裝備非常落后，多為南北內戰時期從烏干達、埃塞俄比亞等國家和地區走私進口的武器，以美制、前蘇聯制、德制和以色列制武器為主，其中輕型武器居多，重型武器相對較少。

復雜的部族矛盾在南蘇丹軍隊中同樣存在。來自不同部族的士兵會為了本部族利益而與其他部族的士兵開戰，中央政府對此往往無能為力。部署在朱巴的部隊官兵主要來自丁卡族，因此局勢相對安定一些。但在偏遠地區，特別是盛產石油的北方，丁卡族軍人與其他部族軍人相比在人數上不占優勢，在某些地區甚至處于劣勢，沖突和動蕩時有發生。而且，南蘇丹軍警腐敗現象非常嚴重。據稱，基爾總統等高官家屬在歐美都有房產，生活奢華。2012年8月的一份調查顯示，南蘇丹的警察花名冊中有11000個假名字，另外16000個也疑似是假名字，這表明軍警高官中有大量的人在“吃空餉”。

安全危機嚴重

目前，南蘇丹的安全狀況可謂內外交困。一方面，由于長達20多年的蘇丹南北內戰，南蘇丹境內武器泛濫，武裝沖突頻繁，給國家發展造成了惡劣影響。民眾出于對人身和財產安全的擔憂，無法全身心投入到經濟和社會建設之中，也迫使政府不得不在安全方面投入大量資金。南蘇丹政府2012～2013財政年度預算顯示，40%的國家預算投入到軍隊建設等方面，這必然影響到在其他領域的資金投入。為了改善安全局勢，南蘇丹政府于2012年初成立了解除武裝、復員和重返社會委員會，旨在幫助境內武裝人員，特別是前“蘇丹人民解放軍”成員重返社會或整編為政府軍，但目前效果并不明顯。

另一方面，南蘇丹與蘇丹之間仍然矛盾和沖突不斷。作為沒有出海口的內陸國家，南蘇丹的石油出口完全依賴蘇丹的石油管道、港口和冶煉設施。南蘇丹盡管已脫離蘇丹實現獨立，但雙方在邊界劃分、石油利益分配、阿布耶伊地區歸屬等重大問題上分歧嚴重，有關談判進展緩慢，并曾爆發激烈的邊境沖突，在相當程度上阻礙了南蘇丹的發展。此外，南蘇丹的周邊國家和地區，如肯尼亞和烏干達北部、剛果（金）東部以及中非共和國中部和東部的安全局勢令人擔憂，從而進一步加劇了南蘇丹的國內動蕩。例如，烏干達圣靈抵抗軍在南蘇丹西赤道州和西加扎勒河州活動猖獗，嚴重影響了當地的社會安全與穩定。endprint

國際干預有喜有憂

非洲國家積極斡旋初見成效

隨著南蘇丹局勢不斷惡化，國際社會加快了斡旋步伐。12月26日，肯尼亞總統肯雅塔和埃塞俄比亞總理海爾馬里亞姆抵達南蘇丹首都朱巴，與南蘇丹總統基爾舉行閉門會談，力圖斡旋解決當前南蘇丹國內危機。隨同肯尼亞總統到訪的肯外長阿明娜·穆罕默德在一份簡短聲明中稱，此行“是在本地區各國政府為阻止南蘇丹沖突而不懈努力的框架內進行的”。埃塞俄比亞外交部長阿達諾姆也表示，他們的斡旋工作“已經取得進展”。據稱，三位領導人討論了釋放與南蘇丹前副總統馬沙爾關系密切的11名高級政府官員的可能性；這11人均是在12月15日南蘇丹爆發武裝沖突之后被基爾總統以政變之名下令逮捕的。

12月27日，東非政府間發展組織（伊加特）在肯尼亞首都內羅畢舉行了緊急首腦會議，討論南蘇丹局勢，尋求解決南蘇丹沖突的方案。包括肯尼亞、蘇丹、埃塞俄比亞、吉布提、索馬里、烏干達和南蘇丹在內的伊加特成員國總統、外長出席了會議。南蘇丹派外長本杰明到會。會后發表聲明，呼吁南蘇丹爭端雙方立即停止敵對行動，盡快開始談判。為了給談判創造條件，聲明要求從當天起立即停火4天。聲明強調，伊加特國家堅決支持南蘇丹的合法政府和基爾總統，反對任何以非民主選舉或武裝政變形式奪取政權的行為。非盟安全與和平委員會在12月31日也舉行了南蘇丹問題特別會議，并發表公報指出，南蘇丹目前局勢十分危險，令人擔憂。公報呼吁雙方響應伊加特的要求，立即停火和談。公報強調，非盟將對拒絕停火和談的一方給予嚴厲制裁和打擊。在非洲國家和地區組織的積極斡旋下，南蘇丹政府與反政府武裝領導人已同意舉行和平談判，解決雙方的分歧。

聯合國加強在南蘇丹的維和力量

2011年7月8日，就在南蘇丹宣布獨立前一天，聯合國安理會通過第1996號決議，決定設立聯合國駐南蘇丹特派團，由7000名軍事人員和900名民事警察組成，主要任務包括：促進鞏固和平，并以此為南蘇丹長期建設和經濟發展創造條件；支持南蘇丹政府履行預防、緩解和消除沖突，以及保護平民的責任；幫助南蘇丹政府建立保障安全的能力，實行法治，加強安全和司法部門改革，等等。

針對南蘇丹的動蕩局勢，聯合國安理會于2013年12月24日通過決議，決定向南蘇丹增派近6000名維和人員，包括5500名軍人和440名警察。為實現快速增派，決議批準從聯合國駐達爾富爾、科特迪瓦、利比里亞等地的維和特派團中臨時抽調人員和裝備。此外，聯合國駐南蘇丹特派團負責人約翰遜還呼吁國際社會盡快提供1.66億美元的額外緊急救濟援助，用于為南蘇丹平民提供潔凈水和衛生設施、食物、住所、醫療保健和必需的生活設施。約翰遜稱，南蘇丹大約需要11億美元的人道主義援助，用于確保包括暴力行為幸存者在內的弱勢群體的權利保護、難民營管理，以及向面臨最大風險的社區提供救援人員和資源等。

美國介入的復雜性

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美國一直支持南蘇丹從蘇丹獨立。南蘇丹實現獨立后，美國外國資產控制辦公室立即修改了“蘇丹制裁條款”的相關規定，準許美國公民和公司參與“與南蘇丹石油和石化工業有關的全部活動和交易”。美國還向南蘇丹提供了軍事援助，包括派遣軍官和配備武器等，企圖將南蘇丹納入自己的勢力范圍。

然而，美國長期支持的正是此次沖突的主要派別—馬沙爾派。為此，美國《外交政策》雜志發表評論稱，在過去的20多年里，美國為爭取南蘇丹地區獨立付出了艱辛努力，但收效緩慢。目前令美國如鯁在喉的是，其支持的一方勢力正將南蘇丹推向混亂，并嚴重威脅到美國在南蘇丹的既有利益。曾多次擔任美國蘇丹問題特使的哈德森表示，“整整一代在南蘇丹地區進行投資的美國領導人心都碎了，我也為南蘇丹的現狀感到失望。”曾在美國政府和聯合國內部大力推動南蘇丹事業超過20年的美國國家安全顧問蘇珊·賴斯警告稱，美國對南蘇丹的長期援助計劃正處于危險之中。她表示，“我必須清楚地指出，如果個人或團體企圖通過武力、大規模暴力或恐嚇獲取政權，美國將別無選擇，只好撤回我們傳統的、強有力的支持。”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