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晨琪
常人眼里,讓殺人犯萬劫不復,是檢察機關應盡職責。廣州市女檢察官楊斌卻頻頻為殺人兇手求情。案子塵埃落定后,她還多次去兇手老家訪貧問苦,送錢送物,照顧兇犯兒女……楊斌的“非典型”公訴、人性化辦案,獲得廣東省檢察院領導的好評,成為當地學習的楷模,不過也引起爭議,有人說這是把感情凌駕在法律之上……
公訴檢察官辦案人性化
作為一名國家公訴人,楊斌公訴的天平“偏”了。
5年前,作為廣州市檢察院公訴一處副處長,楊斌辦理了一起殺人案:在廣州花都區一家工廠里,20歲的李藝華與平時關系不錯的宋曉軍吵架,爭辯不贏的李藝華摸出一瓶硫酸,對宋曉軍大吼:“你信不信,我把它喝下去!”
宋曉軍無動于衷,李藝華氣極了,順手抄起一把水果刀捅向宋曉軍。一顆年輕的心臟突然停止跳動。李藝華慌忙逃離。不過,第二天,他又回到出租屋,聽任房東報案,后束手就擒。
作為該起殺人案件的公訴人,女檢察官楊斌覺得李藝華殺人行兇,理應嚴懲。不過,在看守所提審李藝華時,痛哭流涕的李藝華讓楊斌內心糾結:李藝華出生在重慶彭水縣一個偏僻農村,父親性情暴躁,動不動就對母親、姐姐們拳打腳踢。因為沒錢醫治,大姐得了小兒麻痹癥后成了瘸子,嫁給了一名聾人,又生下了一個殘疾的孩子。
15歲就出來打工的二姐是這個家庭的頂梁柱。她剛剛傾盡所有,幫家里蓋了棟勉強像樣的房子,還指望著給弟弟娶個媳婦,沒想到就發生了這樣的慘劇。
作為公訴檢察官,楊斌覺得,自己理應用法律武器,為逝去的宋曉軍討個公道。但作為一名普通女性,她又對李藝華充滿悲憫。
楊斌聯系上李藝華在北京打工的二姐,希望她能籌點錢賠償受害人家屬,以求法官從輕判決。然而,李藝華一家連坐火車到廣州旁聽庭審的錢也沒有。
庭審時,楊斌客觀陳述了自己調查的情況,請求法官在量刑時考慮兇手的認錯態度。最終,法院認為此案是激情犯罪,兇手認錯態度良好,判處李藝華死緩。
鼓勵兇犯家屬向受害方道歉
活活捅死人,卻被判死緩,被害人宋曉軍家屬很不滿,他們要抗訴。楊斌沒有支持,她撥通宋曉軍父親的電話,詳細解釋法律緣由,電話那頭沒有謾罵,而是平靜地接受了,連一句責問的話都沒有。
楊斌想起開庭時,宋曉軍的父親一直咬著牙,克制著自己的情緒。
看得出,他沒受過多少正規教育,卻表現出了極好的教養。他沒有謾罵一句,只是反復問李藝華:“你們是好朋友,為什么?為什么啊?”這樣的被害人家屬讓人揪心,更讓人尊敬。幫了殺人兇手的楊斌,并沒有因為已經結案就撒手不管,她開始關心起受害人家屬。
李藝華二姐過年沒回家,直接趕到廣州看弟弟,楊斌干脆將李藝華媽媽、二姐接到自家住,她勸告李藝華二姐:“你弟弟把人捅死了,你能想象別人多么難過,有空寫封信道個歉。”李藝華二姐連連點頭。
兩個月后,楊斌突然接到李藝華二姐電話:“姐,你有沒有宋曉軍家的電話?我看到了電視上說,海南發水災,我想給他們寄點錢。”
楊斌一下子愣住了,辦案12年,她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主動的家屬。在楊斌鼓勵下,李藝華二姐給宋曉軍家寄了1000元錢,隨后又陸續寄了一些錢。“辦案的目的是什么,不就是要化解仇恨嗎?”楊斌想嘗試,讓雙方握手言和。
那是一個破敗的農場,而宋曉軍一家的處境更是糟糕得超乎想象:77歲的爺爺,74歲的奶奶是農場普通工人,每月退休金只有幾百元;46歲的父親下崗,母親在農場割橡膠,每月工資不到700元;弟弟輟學在家,因為哥哥被殺,不敢出去打工。當年去廣州處理后事、請律師,從親戚朋友那兒東拼西湊了5萬多元錢,如今,家里還欠著3萬多元的外債。
楊斌表達了李藝華一家人的歉意,試探地詢問宋曉軍父母,是否愿意與李藝華家人見面。他們拒絕了,爺爺喃喃道,“發生這樣的事情,誰也不愿意。我不怨他們,讓他們安心吧!”
楊斌決定,一定要幫幫他們,但自己一人之力太渺小了,她希望成立一個基金會,救濟那些被害人家屬。據她的辦案經驗,近9成普通刑案的被告人、被害人來自底層。受侵害后,他們更容易因小事沖動,淪為被告、被害人。一個刑事案件的發生,往往意味著兩個家庭的崩潰、毀滅。我們辦案,不能僅糾纏犯罪事實,而應側重救贖。
在各方努力下,2013年6月,綠芽基金會“天祥關愛計劃”正式發起設立。這是廣東省首個專為刑事案受害者設立的救助組織,受助的家庭不僅有刑事案中的被害方,也有被告方。7月,“天祥關愛計劃”將第一筆資助3萬元送到海南,交到宋曉軍爺爺手中。
無助老人改變了她的辦案風格
23年前畢業于重慶大學的楊斌,曾當過國企職員、報社記者,1992年進入廣州市花都檢察院工作。不是科班出身的楊斌,開始做文書工作,后來自學法律知識,在單位第一個通過司法考試,從事公訴僅一年,就獲得“廣州市優秀公訴人”稱號。
那時的楊斌對犯罪分子滿腔憤怒,為自己公訴成功的案件數量驕傲,而每一次的成功,她都有一種正義伸張的快感,這也是她職業榮譽感的來源。
一個無助的老人改變了她。
那是一個炎熱的夏天,她在辦公室看案卷。一名老人敲門進來,從皺巴巴的包里拿出兩張用小學生作業本寫的訴狀。按規定,他們只收訴狀的復印件,她讓老人坐車去老城區復印。老人站了一會兒就離開了。楊斌突然心有不忍,她追上了老人,“我幫你復印吧。”老人家的淚水嘩地流了出來。老人家說,他是山東人,兒子來廣州打工卻突遭車禍身亡,他孤身從山東來穗起訴。為了交這兩張狀紙,前前后后跑了好幾個部門。
楊斌驀然發現,作為一名手握一點權力的公職人員,舉手之勞或許就能改變一個無助者的人生。
她開始盡力幫助當事人家屬,送杯茶,給支煙抽,耐心解答疑問。
楊斌也開始反思,過去公事公辦、鐵面無私,是不是忽視了一個個鮮活、具體而細微的個體背后的無奈與慘痛。于是,她的辦案風格也漸漸由雷厲風行、鐵面無私,轉化為注重細節、關注案件的社會背景及當事人的情感與命運。
她為溺死女兒的母親求情
來自江西的周模英帶著3個孩子中的兩個,投奔在廣州打工的丈夫,不堪生活重負,將小女兒投進河里溺亡。
楊斌事后了解到:周模英在丈夫病故后再婚,懷孕時挺著大肚子一個人上山砍柴,生小女兒時旁邊只有大女兒。來到廣州,小女兒生病丈夫不管,自己也沒錢治,對生活失去希望的她,本想與女兒一起死掉,沒想到女兒溺死了自己卻沒死成。
法庭審理周模英殺人案時,楊斌出庭公訴,她道:“生活的操勞,丈夫的冷漠,疾病的困擾,經濟的重壓,遠離家鄉親人,缺少應有的溝通,孤獨、壓抑、郁悶的情緒無法發泄,再加上自身的愚昧,這一切促使周模英選擇了沖動愚蠢的行為……我們不能漠視隱藏在背后的社會原因和背景,我們不能忘記站在她身后的那些掙扎在社會底層、為生存而痛苦呻吟的人們,他們的苦難和命運。”說著,楊斌已淚流滿面。
最終,周模英被判有期徒刑6年。周模英入獄后,楊斌開始對這個家庭長達5年的援助:多次去監獄探望周模英,去江西探望她的孩子,調停鄰里矛盾,幫他們申請經濟適用房,聯系孩子上公立學校。
有人認為楊斌是以人情介入法律,影響法律的公正;也有人認為楊斌的行為是越俎代庖,顛覆了法律的程序。楊斌的“說情”也是因人而異。一慣犯在廣州連續制造3起強奸、搶劫婦女案件,歸案后拒不交代。楊斌多次到現場核查,在公安機關認定案犯構成搶劫、強奸罪后,楊斌認為此人還構成強制猥褻婦女罪。楊斌鼓勵受害人站出來作證,最終將“零口供”的案犯重判有期徒刑20年。
中國政法大學訴訟法研究中心名譽主任陳光中說,楊斌這種人性化辦案,對維護社會公平正義更有好處。廣州大學副校長鄧威明說:懲罰犯罪的最終目的是規范人們的行為,建立有序的社會環境。
李從淵摘自《華西都市報》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