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祖
1950年代,中國實行向蘇聯“一邊倒”的外交政策,政治、經濟和科學等方方面面都效仿蘇聯,就連教育也不例外,數以千萬計的學生必須學俄語。
我從高中一年級到大學三年級,每星期上三節俄語課,外加三小時早讀與三小時課后復習,六年間花了三千小時。誰知道花這么大力氣學的俄語,后來在我的工作與生活中根本無用。回想起來,我學俄語唯一的實際應用,是給蘇聯小朋友寫信。
1960年某日,俄語老師說有一批蘇聯中學生想交中國朋友,這是促進兩國人民友誼的好事,要大家踴躍回應。我當即報了名,分配給我聯絡的蘇聯男生名叫阿遼沙,與我同年紀,家住遠東的伊爾庫茨克。我按照地址發出了信,只過了一個月,阿遼沙的回信就到我的學校,讓我又驚又喜,這可是有生以來收到的第一封國外來信。
那時的中國大陸幾乎是全封閉,即使有親朋好友在西方國家,也不敢聯系,生怕惹麻煩,往輕里說是“海外關系”,往重里說是“特務嫌疑”。只有蘇聯等社會主義國家是例外,與蘇聯小朋友通信,不僅沒有風險,而且增進兩國友誼,是件光榮的事。所以那年月學俄語的比學英語的神氣:“我們能交蘇聯小朋友,你們學英語的敢交美國朋友嗎?不抓起來才怪呢!”
我與阿遼沙通信用俄語,他寫信不難,我就很難很難了,因為當年俄語課教的是政治口號式的文章,應用文與日常生活內容幾乎沒有。
我們談各自的家庭、學習和學校,也談各自的城市。他給我寄來蘇聯第一位航天員加加林的相片、伊爾庫茨克的風景照片,還有蘇聯最小的錢幣“戈比”,讓我的同學們羨慕不已。我寄去成都的風景照片,還有中國的一分、兩分與五分硬幣作為回禮。
我與阿遼沙大約一個月交換一封信。然而從1962年起,我就接不到阿遼沙的回信了,不知不覺就斷了聯系。不單是我,別的同學也收不到回信。后來才知道,兩國的國家利益的沖突,及在意識形態方面的矛盾,導致中蘇兩國交惡,蘇聯專家從中國撤走,而中國留學生從蘇聯撤回。所以根據上面的指示,蘇聯小朋友們的回信都被學校扣下了。
“文革”期間,批判“封資修”的浪潮鋪天蓋地,弄得知識分子人人自危。這“修”字,指的就是蘇聯修正主義,凡同蘇聯搭上點關系的,都難免沾上“修”字。
我猛然想起阿遼沙的十幾封來信,壓在箱底五六年,一旦被查出,弄不好就會被說成是里通外國。左思右想后,我找了個僻靜角落,把阿遼沙來信連同他的照片付之一炬。我學俄語的經歷也隨之告終,如今連俄語字母的發音都記不全了。
半個多世紀過去,世事變化如滄海桑田:不可一世的蘇聯巨無霸解體成15個獨立國家,阿遼沙如果還在伊爾庫茨克,當是俄羅斯公民;而中國大陸也早已向世界開放。
我與阿遼沙通信已經是50多年前的事了,如今我們都從毛頭小子變成了老頭子,不知道他還記得有過一個中國小朋友嗎?我很想向地球極北方的他遙遙地喊一聲:“阿遼沙,你還好嗎?”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