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謝進川
近些年,微博事件以特有的傳播特質和事件特質匯聚到社會群體性事件中。與此相關,微博事件的相關研究 (如原因、階段、機制等)也迅速地展開。但最具活力的思考是關于微博政治的思考。作為該領域具體化研究的一部分,本文就微博事件中政治承諾的有效性進行初步探討。
微博事件在凸顯社會力量勃興的同時,也暗示了社會自身的治理困境。“在社會差距越拉越大、分化日顯的中國社會,民眾最強勁的呼吁即是利用國家權力維護社會的公平正義。”①在具體的微博事件中,特別是抗爭性微博事件,“至少會涉及到某個政府行動主體,它或者作為權利聲稱者出現,或者作為權利聲稱的目標對象出現,或者作為第三方出現”②。相應地,微博事件作為人們的行動實踐,借此獲得一定的政治承諾是微博事件發展歷程中的應有之義。特別是,微博事件與現實大量的直接性利益群體事件 (如土地、房屋搬遷、飲水、環境污染)不同,其傳播的廣域性特征突破了地域性群體事件傳播規律。從而,其對政治承諾的要求更多,并在時間上表現為政治承諾與微博事件的伴隨性發展特征。
政治承諾包括國家面向和社會面向兩類。中國在新時期提出“建設富強民主文明和諧的社會主義現代化國家”就屬于國家面向的政治承諾,而諸如社會價值承諾、社會尊嚴、社會參與、社會權力、社會權利及其相應的權益承諾等屬于社會面向的政治承諾。前者是國家 (及其政黨)基于自身政治價值和政治能力主動確立的各類國家發展目標,因此屬于內在政治承諾。后者往往是對社會政治的發展訴求的回應型承諾,屬于外在政治承諾。在特定的條件下,兩種類型可以相互轉換,從而表現為政治承諾發展的融合和階段性特征。但受制于傳統政治傳播途徑選擇的慣性,內在政治承諾通過微博途徑的傳播并不明顯,導致微博政治承諾更多地表現為外在政治承諾。
在涂爾干這樣的古典社會學家眼里,誠信、守諾等只是社會分工發展導致人們的相互依賴感增強而產生的道德情感,這種情感進而成為社會秩序生成的重要基礎。但考察微博事件中的政治承諾,則不僅涉及道德情感,還與權力分享、政治合法性、控制策略等有關。
不過,受現實條件的制約,不可避免地導致一些承諾不足或承諾落空,以致釀成承諾的危機。意識形態霸權理論專門揭示了反抗霸權的方式就是發現過去的政治承諾與當下現實的差距。對于微博事件而言,承諾的落空會誘發各種政治情感問題,甚至一些既往未能實現的政治承諾還直接成為民眾抗爭的社會歷史資源。進而,承諾的危機容易演變成政治發展的危機。而在具體的微博政治承諾的時候,要實現其有效性需要戰略與策略性地關注承諾的權威性、情感性和契合性。
微博的發展不僅帶來了傳播主體的革命,也促進了行動政治與話語政治的融合,國家與社會的張力將使得管理者不斷地調適預期,并革新舊有的觀念,從而實現新的權威塑造。
1.微博事件的利益性與政治承諾的權威等級性
一些思想史學者認為,“近代中國近百年的現代化歷程在全面危機的壓力之下啟動,中國現代化道路救亡壓倒啟蒙。”③這樣的判斷從階段性啟蒙任務的角度來說,并不合適。近代中國并非沒有啟蒙,而是以階級意識和理想社會構建為啟蒙內容,在現實的社會革命路徑中具體地表現為剝奪剝奪者。新中國建國以來,經由黨國一體的意識形態訓導,簡化了實現社會之理想的困境。而今日微博啟蒙空間則呈現出與國家話語有所不同的社會話語,同時,它也不同于中國上個世紀八十年代的浪漫化啟蒙浪潮,而是擁有更強烈的現實主義色彩。因此相當多的微博事件表現出了明顯的逐利特征。這就意味著一旦群體性事件發生,“民眾對涉事方充滿了激憤和懷疑,如果由其調查和發布信息將易導致群體性事件的進一步惡化,反而使謠言更盛行”④。而包括微博事件在內的中國群體性事件表明,“謠言本身能夠引起群眾情感上的共鳴和內心的同情,即民眾借此找到了發泄對政府和社會不滿和怨恨的渠道,直言之,謠言只是一個十分恰當的道具,它非常容易引發社會群體的憤慨或恐慌,起到聚眾行動的作用,而最終形成具有社會行動能力的心理群體。”⑤從政府治理角度出發,除了堅持無利害關系的第三方原則外,⑥要特別將權威的等級性特征納入到解決微博事件的考量中,以避免微博謠言產生,或提高阻擊謠言傳播的預控力。
2.微博話語政治與政治承諾的實在性
微博政治承諾不是封閉的循環承諾,是面向公眾的開放承諾。為此,它首先是以話語的形式體現的。廢話的承諾政治不僅無助于政治的德性,甚至會加劇政治權威和合法性的下降。中國今天的改革往往被描繪為以多元共識為基礎的過程。此共識雖然不同于西方政黨競爭下的多元,但仍然契合了中國社會利益分化以及階層多元的事實。二者相同的是,通過多元為決策提供科學、平衡和修正的資源及動力。加之,共識本身又分為不同層面:價值理念共識、制度性共識、利益決策共識。正是在這些共識的基礎上,人們才可以真正地理解:不管利益調整是何其繁瑣,仍可樂觀地期待,而不必過于擔心微博事件真正失控。可見,社會希冀的改革共識是有充分的現實企望的,這才使得以民生建設來修復不斷擴大的增益差距顯得猶為緊迫和必要。但“候選人在實時辯論賽中所展現出的辯論能力和取悅于觀眾的形象品質,和他作為一個團隊領導者、政策推動者和決策者的能力,并無多大關系”⑦。這一傳播現實法則至少表明,話語和實踐本身并非是唯一的對應關系。作為承諾的話語,雖然比一般性的話語更具有約束性,但話語政治的虛假性同樣不同程度地適用于此。特別是特定的政治承諾通過微博快速回應時,這一問題更為明顯。2013年5月22日,河南項城市委宣傳部新聞科吳科長關于“河南項城市田局長受邀鄭州夜店”事件作出的“項城市的田姓局長、副局長有六七個,但我們了解到的情況是,這些局長21日都沒有到鄭州出差”承諾。2012年12月6日,在國家能源局局長劉鐵男涉嫌偽造學歷、與商人結成官商同盟等問題事件中,其新聞辦公室有關負責人關于“上述消息純屬污蔑造謠”的承諾等。此類承諾顯然是以答為答,以敷衍為諾。于是,承諾變成辯護。它隱藏的更深刻問題在于:承諾的話語可能淪為簡單的政治操控術。
3.微博事件的應激性與政治承諾的制度性權威基礎
盡管微博事件在中國的發生具有明顯的因事而起的應激性特質,但必須要注意到的一個事實是:在微博事件中,人們經常采用依法抗爭 (Policy-Based Resistance)的手段,即積極運用國家法律和中央政策維護其政治權利和經濟利益不受地方政府和地方官員侵害的政治活動。⑧此類微博事件抗爭的制度性特征表明了政策、法律對社會抗爭具有的重要資源意義,但它也增強了對政策、法律的制度權威構建的迫切性。目前基層糾紛有“小事鬧大”的傾向,這未必都是民眾試圖解決問題而采用的一種策略,至少部分是因為不信任產生的額外社會成本。這種不信任集中地表現為主觀地認為基層政府和各職能部門是“官官相護”。就此而言,對于建國以來中國政府與職能部門之間關系,也需要重新從制度層面和現實實踐層面作出新的思考和變革。
微博事件往往并非只是單純的利益糾葛,情感的卷入總是涉入其中。一般認為,“非物質性沖突指的是由對立階層在價值觀、意識形態方面的根本對立所引起的沖突,這種沖突不僅對抗激烈,而且持續時間長,解決問題目標的實現程度低,因而情感喚起與卷入程度很高。”⑨正是所激發的情感性,使得微博事件不只是直接利益當事人的事件,也成為了非相關利益人群的事件。
微博事件中的情感有不同情感表現。首先是道德情感。就微博事件發生而言,總有一個情感觸發點。這類事件通常被概括為三類:一是弱者的非正常死亡事件,二是弱者受到身份敏感群體 (通常是權力、財富的擁有者)欺凌、侮辱的事件,三是觸及當地社會敏感問題的事件。非正常死亡事件容易激發人們的想象空間,身份敏感群體容易引發道德正義感,觸及當地社會的敏感問題容易引起情感共鳴。此時,政治承諾需照顧到微博事件參與者的情緒和氣場。
其次是怨恨情感。這與特定的社會體驗和社會記憶有關。當下中國既經歷了革命時期提倡的道德純潔性,也融匯了現代民主政治文明之權利觀的理想,二者共同催生了理想性的情感特質。但其與現實的落差又容易激發怨恨情感,并表現出動力性、分割、黏合等諸種政治特質。
再次是依賴情感。微博事件索要國家 (政黨)的政治承諾是在一個悖論的語境下發生的。一方面人們的內心遵從工具理性的判斷,享受著個人主義帶來的快樂,另一方面,“巨大的監護權力機構使人們對國家產生依賴性”。可以說,相當長的時間以來的威權國家模式通過制度化、組織化和利益化的方式建立起了社會服從與被照顧的互惠性認同 (支持)關系。但市場化改革帶來了體制外的中國社會生存形態,在政府基礎性權力和治理弱化的情況下,導致了選擇性自由主義的困境,即以例外的方式排斥風險或分割收益。一個不可忽視的較大群體游離于傳統組織管制和惠顧之外,卻又因民主制度化不足,人們往往為規避風險而對權力趨之若鶩。于是,不少人一方面發泄“受辱”之氣大罵官僚,一方面卻不斷地向官僚輸送情智,即“吃著奶還罵娘”的國家與社會關系。雖然這也是一種依賴,但與具有高度認同感的“我們”的共同體情感性依賴明顯不同。因此,從依賴到信賴是解決這一問題的重要情感路徑,但這個過程是一個長期的建設過程。特別是在長不大、未長大的我國公眾社會生命歷程中,積極公民教育才會被真正地納入到制度內的國家級研究議程中。國家與社會雙向的成長至關重要,否則對抗性的沖突事件就會加劇,甚至事件的處理方式容易演化成過于強制或過于討好的非常規性處理路徑。最直接的后果是,非常規變成常規,從而不斷增加社會的治理成本。
因此,與微博事件有關的政治承諾,不再僅僅是就事論事,而是必須提供一套完整的情感方案。解決微博事件既是對問題的消解,也是對特定人群情感創傷的撫慰。來自基層政府的群體性事件管理經驗表明,此時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安撫他們的情緒。部分成功的經驗是:“一些政府工作人員會把自己的私人手機號向所有工人公開。其認為,這樣會讓事件當事人有安全感,有一個找人訴說的地方。讓他們什么時候都能找到人。”因此,學會讓公眾有尊嚴地撒氣,合理地肯定其人格價值是導氣的必需策略。
當然,盡管強調在政治承諾中要考慮到情感的因素,但從根本上講應逐漸導向一種理性的抉擇過程。
微博政治承諾的契合性著力解決的是微博事件中政治承諾的錯位問題。
“社會主義既是理想的,又是現實的,新制度的優越性必須具有現實性。不能讓未來承載了實現平等的重擔,而聽任現實中各種不平等的存在。”這本身就是社會主義事業的政治承諾。對具體的政治承諾來說,它不是包辦的,期望一了百了的承諾也是不現實的。
近年來中國提出建設和諧社會的理念,作為凸顯內在政治承諾的國家話語,它“有助于推動社會管理者為恢復社會正義和社會和諧而更多地采用協商、溝通和彌補等非壓制性的危機處理手段”,但在解決具體的微博事件中,如果國家管理者頻頻地使用包括政治承諾在內的各種政治手段,往往會“削弱司法體系和合法暴力機構的專業化運作能力,使得它們先是喪失了獨立的法理身份,繼而喪失了中立的職業身份,從而喪失了扮演位于集體行動參與者和抗議目標之間的按法理程序獨立運作的、持中立立場的第三方角色的機會”。因此,對于作為手段的政治承諾也需保持一定的反思和合理修正。
今天的微博傳播本身也在某種程度上踐行一種社會的政治承諾。當中國社會經歷單位制社會到市場化社會的時候,伴隨的是從高信任到低信任的變遷。雖然家庭、親友等傳統社會資源仍然是支持社會的主要力量,但面對利益沖突時并不能實現更好的支持保障。微博在某種程度上轉接了社會支持力量,實現了傳統圈子難以更大范圍實現的社會救濟。
當然,理性和成熟的政治承諾包含了各類行動主體的權利和職責:它提倡要求,但不是苛求;它提倡共責,而不是避責;它提倡差異,但促成共識。對微博事件中的政治承諾而言,依然如此。
注釋:
① 王云駿:《和諧社會的政治承諾危機及其防范》,《江蘇行政學院學報》,2009年第2期。
③ 李澤厚:《中國現代思想史論》,東方出版社1987年版,第41頁。
④⑤⑥ 潘庸魯:《謠言在群體性事件中的生成和消解研究》,《學術探索》,2013年第2期。
⑦ 周飆:《電視辯論降低了政治承諾的效力》,《21世紀經濟報道》,2012年10月22日,第13版。
⑧ 李連江、歐博文:《當代中國農民的依法抗爭》,吳國光主編:《九七效應:香港,中國與太平洋》,香港太平洋世紀研究所,1997版,第141頁。
⑨ 科塞的觀點,見郭景萍:《西方情感社會學理論的發展脈絡》,《社會》,2007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