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勁松散文詩文本簡讀
黃恩鵬
陳勁松是一位純凈的散文詩人。他長年生活在青海格爾木,因此他的文本中有諸多明亮的高原意象:湖水。雪山。月光。鷹隼。青稞。冰雪?;ㄏ?。麥子。這些自然元素,成為他喻指心靈和生命精神的重要代碼,也為文本意境的擴展和意義的生成注進了活性。詩人對物象精神品質的把握和對人本價值觀的開掘有敏銳的認知,作品呈現了他“勸誡”的美學對現實社會巧妙的批判。他的文本呈現出冰雪般的魅力:人本純凈的精神操守、追求以及輸出的價值觀。更多的是對世俗的反抗和做人的堅持。一如詩人所認為的,要做一塊“拒絕融化的冰”。陳勁松散文詩的魅力,還體現在他對語言精到的打磨和對人性的隱秘中心的打造上。細致、機巧,有如玉器在握,甫一觸之沁涼,久握就會有生命的熱量迅速傳導其中——這是詩的品格,也是人的品格,是肉體之溫與玉器之溫終于達成一致的品格。是帶有高原氣象冰雪氣質的抒寫。故我所讀陳勁松的散文詩作品,大概有三個層面的呈現——

一是純凈的價值觀與純凈的精神本質。月亮,在文學中作為一種精神喻象,已然有著超越性、豐富性和廣延性。月亮成為自然圣神,與人的靈魂、精神相映照。月不滅,神不滅。月亮印證心靈,感懷天地。宗炳所言“暢神”,乃中國古詩學命題。倘若神不滅,則需人的審美精神存在。“夫精神四達,并流無極,上際于天,下盤于地”,精妙概括了自然物象對人精神時空所起的作用。否則,神無法進入人的意識,也就不存在精神。這種靈魂圣美,是月光對內心的洞照,窮其幽致,清心潔情?!凹拍蹦芸吹剑涸碌挠莫殹⑷说挠莫?、心境的幽獨、時光的幽獨。靜謐的天地,高懸的是寒冷孤獨的月。月光白霜,冷瑟天堂。《3點45分的月光》的開始,揭橥出詩人沉夜因病難眠的精神狀態:寂寞、孤獨、寒冷。不知何以為藉?月亮似一枚碩大藥片,難消身病之痛。“苦艾”,是鄉土符號,這一個意象,浸染了對故鄉的思念。苦艾,熟悉的山野草本植物,從內心,無數次氤氳而升。但這艾香,也無法安撫他“思鄉之痛”。這種由身體之痛,再到精神之痛,是一個“同生”過程。正是一個置身異地的游子,每遇病時,所能感受的生命體驗。此種對精神價值的認知,魏晉時代就有,比如詩家強調“心靈本體派生萬物”體驗。在這樣的一個闃寂難眠夜晚,能有什么為他抽離身體之疴,將一脈清凈灌入?“澄懷味象”獲得一種難得的“天道體驗”:詩人就連生病,也是美的、浪漫的。只有此時——夤夜過后的時光與萬物沉睡中,一個因病無法入眠的人,感受到了孤獨寂寞與月光的澤披?!拜p移蓮步”一詞用的極妙,這是月光的動態,也是心靈的動態。讓“神”作為一種抽象精神,存在主體之中,隨時聽見靈境的呼喚。澄澈空明的主體心胸,是“暢神”的首要。神暢而病除。俗世的藥不起作用,沒有審美心胸的月亮也只能是“失效的藥片”。身在江海,心存故里。此時的他,凝神月光,卻有如神助,那驚鴻一望,霎時讓內心虛空。是道家“致虛極,守靜篤”的一脈清氣馭駕了生命本體之態。超越了現實縲紲,使得精神疏瀹,達致孤高自由狀態。也讓詩人在與月光溝通中,“神機自運”獲得了自我調適:“與我一起失眠的那一小片月光,在我枕邊,心痛般,誰也無法拿走?!蓖耆鹾狭颂K軾所言的“自然本無常主,見者便是主人”人生觀。果然,在完成了對自己內省之后,他讓一泓從窗子涌入的月光,完全將自己灌滿,融進了神思。人生體驗是一個“精神遞進式”的過程:身體之痛。精神之醫。月光之感。時光之惜。因為月光,詩人孤獨寂寞;因為月光,詩人富贍自適。那涌蕩的靈魂大水,漫過了記憶、思念;漫過了過去、現在和未來;漫過了逝去的時光……有著東方式的哲學思考。他能將自然之圣美,楔進主體的精神本質。一方面驗證宗炳所言的“暢神”之“澄懷味象”,一方面又能將莊子的“物化”審美運用得機巧、靈動、曼妙。在他的作品里,我總能讀到許多“神機自運”之精神征象:飄逸。峻峭。幽獨。超拔。時間有了具體的形質,精神空間達天入地,生命本態虛極靜篤。并能滌除玄鑒,融入靈魂。在《梨花,梨花》組章中,同樣以物象“梨花”的純粹來求證自身生命本態——《想象梨花在夜晚開放》之孤獨、傲然、寂靜;《梨花把故鄉的夜色映淺》之人格操守、品德獨立;《鏡像:梨花·白馬》之美好人生易逝、流變、嘆惜等等,無不體現對人本價值的探求。
二是“勸誡”的美學與批判現實主義。組章《草不知痛》是寫圓明園詩意濃醇的一組。對歷史的遺忘和集體價值觀的失落,是后現代人的特征。因此這一代人的“心靈重建”是詩人思考的問題。《草不知痛》的“草”從廢墟的縫隙里生出來,暗喻從苦難大地誕生的新生代人群,最不該忘記那段屈辱的歷史——因為他們沒有記住生身的泥土是血與火融合的,而是無憂無慮地狂歡、放蕩。一個忘記了歷史的民族是相當可怕的,也是沒有希望的。陳勁松在這章作品里不動聲色地批判,也是對一代人的提醒?!娥B雀籠》寫一個王朝因腐朽而垮塌:“那些養尊處優的鳥兒歌聲柔軟,啁啾鳴囀,回蕩在一個王朝潰爛的咽喉部位?!蔽羧展獠书W閃的鳥鳴,不能阻止戰煙的摧毀。而歷史的
槍炮,永遠不會因為陽光中的一兩聲清澈的鳥鳴停息,我們仍然會思考那些在鳥鳴中凋敗的命運:“在石頭上坐下,誰依稀聽到滴落的冰涼的鳥鳴,誰就能撫摸到一個王朝還未消散的隱隱的痛。”在《那只低飛的烏鴉》中,烏鴉之黑與廢墟的灰燼之黑,是時空記憶,如同一個藏著噩夢的靈魂在警示我們?!笆菑U墟上飛起的一?;覡a,還是一百多年前剪下的一小塊黑夜?”以“黑”來代替不堪的歷史記憶?!昂谝埂薄昂谀咎俊薄昂谝隆钡?,是無法更改的記憶里的苦難。“低飛的烏鴉”為的是讓人們能夠看得見那個黑色的日子,可能否讓我們醒覺?能否讓我們像記住一粒的苦咸,從歷史的記憶里析出本真?此種是另種批判現實、告誡現實的文本?!痘?,依然燃燒》是這個組章交響樂的再現部分,“灰燼”是無法再燃燒的,它喪失掉了燃燒的力量。遺忘正是這種喪失的本態。陳勁松的這組作品體現了強烈的“歷史感”。在2009年的首卷《大詩歌》中,陳勁松寫下這樣的“散文詩觀”:“詩歌應該更注意引體向下,讓文字能夠抵達時代的疼痛?!本胶喗莸氐莱隽艘晃簧⑽脑娙说膭撟魉枷?。這種強調“意義”存在,勝于單純的個人表層化的小花小草雜詠抒情。作品外在平靜,內里波濤洶涌。一些作品雖短,卻似閃電般快捷、有力,直抵事實本質。《一棵樹》既有浪漫主義手法,又有批判現實主義立場,更有大的精神意蘊。詩的開始以浪漫的姿態和悲憫的情懷,呈現一棵樹的存在是天地大美:“我寫到的那棵樹:它有鮮花的頭飾,清風的披肩。它有露珠的項鏈,鳥鳴的耳環。”借古人的妙境說,“陡然一驚,正是詞中妙境?!边@美出其不凡。賦樹之美,是為后面的苦難做出鋪墊。這種美就在人的惡欲下被砍伐,被剝奪生命。他在樹身上寄予的是對人類啟示性的力量。這種大美體現在將樹比喻或擬化、類比高貴的女性,以此求證這棵樹的非凡。接下來他寫曾經無數遍關愛的“那棵樹”,“它在春天跌倒”——春天本是遍布生機的時光,卻是死亡的降臨?!耙话迅印睂渌偷搅怂劳錾顪Y。凸顯時代的滄桑感、悲涼感和疼痛感。歷史的時空是景,正在進行的時空是對于生命之美的殘害。他去除了圖式化的鞭撻,進入一種巧妙對現實的質問。他看到的,不只是“一根肋骨”,是“更多的春天的肋骨正被抽走”的更多苦難。以個體的苦難喻示眾生的苦難?!耙е狸P”面對快速的砍伐。樹的傷口,有百年的滄桑和時間大河的濤聲,有旋蕩的清流和歲月的見證。“第一圈”與“第一百圈”,從歷史到現實,樹被一只只罪惡的手斧砍鋸伐,是人之罪惡。那么,制造個體苦難者,也會為整個大地制造集體的苦難。這是歷史早已證明了的。詩人將樹比作春天的“肋骨”,是為了凸顯人的苦難,所獲得的審美驚奇有著意想不到的效果。這種把一棵樹之死,寫成一個人乃至一個整體民生的死亡,很是獨到。故此我看到的陳勁松的創作,是“從灰燼里取回那首詩歌中詞語的白骨”(《紙灰之冷》)之寫作殉道精神。雖小叩輒發大鳴,有著現實大意義指向和道德的批判力量。
三是高原的精神征象成為文本的元素?!肚嗪:返囊庀笾雷尨蟮氐纳珴汕辶痢?梢哉f詩人以“青海湖”來言天地大靈魂之美。詩人運用了藍白黃三色。以油畫般的“高光”技巧,將高原的神圣之湖瞬間涂亮。這是詩人的超乎常人的喻象手法。在文字的一連串完美組合里,創造著詩的絕美奇詭之鏡像:“一滴雨落下。那只停下來很久的白馬又開始走動。我猜測:它的體內,一定有一座,開始融化的雪山?!边@個結尾真是出人意料。靜中有動,動中有靜。我在讀這個文本時,思考為什么陳勁松要用“一滴雨”“一匹馬”和“一座雪山”來作結句?他將這三個意象聯結一起,不就是一位詩人所要追求的精神品藻!在對意象的把握和意境的鑄造上,可以說陳勁松非常杰出。“意”與“象”是詩文本的生命,也是裝扮語言的必須,它能讓文字中的“精神性”得以騰躍、得以展放。《做一株麥子》亦是如此,這章耳熟能詳的作品,被收入了全國的幼兒教材,是一章充盈著“陽光”的清朗之作。詩人將麥子人格化了,為人生理想與價值取向。語言形象、生動:“做一株麥子,在陽光中,向天空亮出自己小小的綠色的誓言”“在積雪下,叫醒最早的春天”。麥子的品格也是人的品格,從麥子的精神征象里抽取其謙遜的品格也是對理想的探求。這章作品很適合朗誦,其唯美的語言,閃爍心靈的方向。特別是在當代“出了問題”的中國的教育面前,一位詩人用他平靜的呼喊,道出了我們應堅守的生命品格。由此我想到當下的新詩或散文詩,太需要一種人格化的集體的人性向善、精神向美的思考,而非那些不切實際的虛枉無物的“英雄主義”來浸泡孩子美好心靈的作品?!蹲鲆恢犒溩印肥顷悇潘捎谩案咴奔儍粼貏撟鞯木裾飨笪谋镜囊粋€很好的體現。這章作品的意義在于:詩人為我們的這個社會輸出了一個純美于心靈理想的價值觀。這種高原物象在文本中所起到的是“照鑒”作用,是物象對人本精神的照鑒。
陳勁松的寫作速度不快,作品并不多,卻探驪得珠。他走的是唯美化、精品化路子。這一點很符合他的藝術個性。他是一位敢于突破題材,并有獨立思考品格的詩人。他總會在文本的創作中找到與這個時代相聯系的敏感觸點,打磨出思想含量高、隱喻性強的精品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