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遺傳的“性無能”

肖雪萍

彩霞在咨詢室坐好后，用異乎尋常的平靜語氣說道：“大家都說我嫁了個模范丈夫。一日三餐，洗衣拖地，家里家外都是他在忙活，我幾乎什么都不用管。”

我示意她說下去，自己在頭腦里畫一個小問號。一般來說，但凡用這樣的開場白來咨詢的，后面往往都有出人意料的故事。果不其然，彩霞很快就話鋒一轉：“但是他這個人變態的……他……”她聲音哽咽得無法再說下去。我遞上一張紙巾，然后靜靜地等著后面的話，就像等著被大風吹起巨浪之后必然的轟鳴聲。

日間是天使，夜晚是魔鬼

如果說“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那么彩霞的不幸就在于大家都認為她和丈夫的婚姻是天賜好姻緣，而她卻覺得自己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

“我實在無法對人說，陳濤到了晚上簡直就是可怕的魔鬼，他想盡各種花樣折磨我。”

原來，白天任勞任怨的陳濤，到了晚上熄燈上床之后，就變得粗魯暴力，對彩霞又掐又擰，光撿不容易被發覺的部位比如大腿內側下手。任憑彩霞哀聲求饒，眼淚漣漣，都無濟于事。而陳濤這樣的日夜變化，并沒有隨著大兒子和小女兒的先后出世有什么變化。

“夜晚簡直就像是地獄，我一看太陽快要落山了就很恐懼。”彩霞說。

“確實很可怕。”我深切地共情著彩霞，“你有沒有想過他之所以這樣，可能會是什么原因？”

“想過……我覺得可能是因為他那方面不行，自卑。在床上他很少成功，差不多都是還沒開始就結束了。”彩霞說完又猛抬頭看著我解釋道，“但其實我跟他說過，我并不在乎的，我對那方面需求也不多。”

“還可能有別的什么原因嗎？”我進一步問。

彩霞：“別的，別的應該沒什么了吧。”

“你們白天的時候相處得怎么樣？”

“還好，我們吵不起架來的。經常都是我一個人說，我急起來了說話比較難聽。主要是他那個樣子，蔫了吧唧的，誰看見都會想削他！”

“比如你會說些什么難聽的話呢？”

“我說他軟蛋子、八字腿、鴕鳥背……”說到這兒，彩霞忽然頓了頓，然后遲疑著繼續說道，“還說他和他媽亂搞男女關系。”

至此我對彩霞的遭遇有了初步推斷：陳濤應該是對性有特殊偏好的“S-M”者。一般來說，性功能障礙者容易發展出這樣的特殊偏好。但彩霞這句“他和他媽亂搞男女關系”，讓我似乎看到了更深層的東西。

不可言說的“第三者”

“不過我知道他們并沒有真的私通，我也就是那么一說。”彩霞低下頭，“只有這樣說我才解恨。”

彩霞之所以用那樣“大逆不道”的話去刺激丈夫，是事出有因的。

婆婆對彩霞和陳濤的生活過多參與，比如要求小兩口睡覺不許插門；限制小夫妻滾床單的次數；限制兩個人的零花錢，還不許彩霞獨自出去逛街等等。待孩子出生之后，婆婆更要求陳濤晚上到他們老兩口房里打地鋪，說是這樣可以保證陳濤的夜間睡眠。另外，婆婆還常在陳濤面前說彩霞這里不好那里有問題，配不上他之類的話。

凡此種種，讓彩霞苦不堪言。她覺得婆婆之所以挑這么多事，都是為了離間自己與丈夫的感情。

彩霞繼續訴說：“我覺得我婆婆和我老公的關系很不正常，他小時候跟他媽睡到15歲才分床，那時候他爸一直是自己睡。他媽換衣服也不避諱他，經常洗完澡光著身子就從洗手間出來了。我跟老公說起這些事，他卻覺得這很正常。還有，我老公說他‘不行是遺傳的，他爸也‘不行。”

我點點頭，故事至此才逐漸露出端倪。

作為獨生子，陳濤從小與母親感情深厚，父親被排除在外，幼時陳濤是父母的小“第三者”。相應的，由于母親在陳濤身上傾注過多注意力，陳濤結婚后就無法放手讓兒子去過自己的生活，從而變成兒子婚姻里的“第三者”。

只是，父子兩個都“性無能”，并且又都有生育能力—這意味著他們不是器質性的性功能缺陷。這里面有何隱情嗎？

繼承來的關系模式

要解決婚姻關系問題，只做個體咨詢效果是有限的。在我的建議下，彩霞動員丈夫一起來做夫妻咨詢。

陳濤又高又瘦，戴著黑邊眼鏡，說起話來聲音很小，眼睛也一直盯著地面，就像彩霞描述的那樣：蔫了吧唧。

如同婚姻咨詢中的大部分案例一樣，我在陳濤這里聽到了故事的另一個版本：陳濤的媽媽是個很要強的女人，對丈夫有諸多的不滿和挑剔。陳濤的整個童年都生活在母親對父親無窮盡的指責和奚落里，家庭氣氛極其壓抑，讓他總想有自己的家。直至認識了彩霞，被她溫柔的氣質打動，兩個人很快熱戀并結婚。本想得到平靜安定的生活，卻想不到結婚后的彩霞變得越來越像他的母親，這讓他很沮喪。

“她總是說我這里不行，那里不好。”陳濤的眼里滿是淚水，“我覺得我已經那么努力了，她卻永遠不滿意。”

“這讓你覺得很委屈？”我問。

“我也說不好，很復雜。其實我很愛她，我離不開她。”陳濤說。

“你能把這個話對彩霞說嗎？看著她說。”我鼓勵陳濤。

陳濤轉頭看著彩霞：“我其實很愛你，我離不開你。”

彩霞淚如雨下：“你知道我是刀子嘴豆腐心，你心里的想法怎么從來都不告訴我呀！”

陳濤回答道：“我不敢說，怕說了你會更生氣，更覺得我不好。”

看著夫妻倆在咨詢室里互訴衷腸，我卻想到陳濤“性無能”和變成“S-M”者的起因。

首先是妻子對他的語言攻擊，讓他對自我產生懷疑，男性力量受挫，時間長了就泛化到性活動；其次是他對妻子那從不曾表達過的憤怒情緒，隔絕了他的身體和內心，讓他無法保持對妻子的性沖動，進而導致他每到關鍵時刻就敗下陣來；最后，眼見自己變成“性無能”，讓陳濤內心產生焦慮和自卑感。他之所以變成“S-M”者，一方面是為了緩解、轉移這種焦慮和自卑感，另一方面也是將對妻子的憤怒情緒發泄出去。

“性無能”的根源

在咨詢室里“獲準”表達的陳濤比往常更愿意說話，可只要彩霞的音調高了一些，或者語氣不耐煩，他就退回到慣常的狀態：把身體縮在沙發里扮雕像。而他這樣讓彩霞很煩，于是用更有攻擊性的話來指責他。

當一個男人長期被親密伴侶指責、挑剔而不反抗，他的自尊感和男性雄風所受到的打擊將是女人無法想象的，而這正是陳濤和他的父親都“性無能”的根源。

我指出他們的互動模式，并讓他們回想這種互動模式可能的根源。陳濤若有所思：“我和我媽也是這樣的模式，我爸和我媽好像也差不多。”

陳濤和媽媽的關系很親密，但是也很糾纏。一方面他很愛媽媽，也明白媽媽非常愛他。另一方面，媽媽的愛讓他感到喘不過氣，總是下意識地無條件遵從媽媽的任何要求，但是心里卻有很多無法表達的憤怒感。結婚之后，又把這種憤怒投射到妻子身上。

愛需要理解和鼓勵，

更需要界限

彩霞渴望一個頂天立地的男人來保護她，可丈夫卻總是一副低眉順眼的樣子。對丈夫不符合實際的期待，是導致她無法控制地挑剔和指責的原因。另外，陳濤是一個被母親愛得無法活出自己的人，而作為妻子，彩霞如果能夠先放下自己的期待，去理解丈夫的痛苦，然后支持他的成長，終有一天，她所得到的回報將不僅僅是一個頂天立地的男人。

我給陳濤布置家庭作業：首先，要學會對媽媽說“不”：不要不敲門就進我的房間，不要亂翻我的衣柜，不要限制我的生活安排……其次，也要學會對妻子說“不”：不要這樣對我說話，不要用手指著我，不要不顧及我的感受……

彩霞是個聰明的女人，經過一段時間的治療性會談，她很快調整了自己的狀態和內心期待。心態上的調整讓彩霞變得平和，她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是羅列了丈夫的十大優點，并且每當看到丈夫的成長，都會及時添加到清單上，并給他一個熱烈擁抱和親吻。

在兩個人的共同努力下，彩霞和陳濤在性生活上開始有了成功的體驗，彩霞每次都會用甜言蜜語鼓勵陳濤。

妻子的舉動給了陳濤很大的鼓舞，他努力成長，慢慢地學會用語言表達他的想法和感受，尤其是學會說“不”。不滿的情緒不再淤積在身體里無序游走，而是有了合適的發泄渠道，陳濤整個人變得明朗了，待人接物都大方了許多，用彩霞的話說“他很像個男人”。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