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靈霄
就繪畫而言,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戰爭對藝術產生的影響。很多畫家對戰爭期間發生的各種事件、不斷變化的時局,都留下了自己鮮明的態度,用側面描繪對戰爭與政治提出控訴,對做了戰爭犧牲品的人民發出吶喊,對戰爭中的大義大勇與第一線的士兵表示同情與敬意,甚至在對陣地死亡氣息的描繪中,發出戰爭最終會窮途末路的警示。他們的作品不再符合傳統的美學觀點,遠離公眾的欣賞習慣,尖銳的、堅硬的、棱角的、粗獷的構成,對應了由戰爭暴行帶來的心理對峙。
機器——機槍班的推進
版畫 24×28.7cm 1916年
奧托·迪克斯


無名的人們
243×475cm 1914-1916年 阿爾賓·列茲
奧匈帝國為擴張霸權,發動對塞爾維亞的軍事行動,旋即卷起第一次世界大戰。不過在奧塞戰線,奧軍很快遭到兩次慘敗,被逐出邊境。在此期間,奧地利畫家列茲先后創作了兩幅關于戰爭的巨作。席勒、柯柯希卡等先鋒派畫家的藝術,是在精神、肉體以及性的焦渴與死亡的惶恐中,以個體內心強烈的沖突、騷動與不安,表現出對世界動亂的敏感,有一種神經質的暴露。列茲與之不同,或者說他采取了一種與當時頹喪的文藝主流不同的態度,直面戰爭,并且作出自己獨立率直的看法。在題為《戰爭》的畫中,步兵直立闊步,穿過荒蕪、沒有掩體的地帶,強壯有力的腿姿,有一種向前的堅定感,地面有中彈倒斃的同伴,前方有一軍士掉頭審視隊伍前進,令人望而生畏。而在《無名的人們》中,同樣的士兵,則是掩頭彎腰,面容憔悴,腳下是遍地彈坑,冒著槍林彈雨匍匐的姿態就像一座座墳墓。
兩幅作品的差異,清楚地表明了他對戰爭觀察所產生的明顯轉變,當戰爭進入最殘酷的屠殺階段,他已經在他的藝術中透露出對戰爭的厭惡與對士兵的同情了。兩年后的1918年,他又創作了第三幅戰爭作品《死亡的士兵》,彈坑中仰臥著陣亡了的士兵,像一個個巨大的問號。
他在戰爭的三個階段所創作的三種士兵的姿態,成為里程碑式的、具有重大象征意義的典型形象,并且成為第一次世界大戰完整的戰爭啟示錄。

炮兵在淋浴
140×153cm 1915年 凱爾希納
凱爾希納是德國著名藝術團體“橋社”中最得力與活躍的畫家。“橋社”畫家早期的創作主題多是以風景為背景的裸體。他們研究動作迅速變化的裸體模特的形式特點,風景則易于激起情感,二者的結合,可以擺脫舊有圖式的約束,釋放色彩的表現能力;并將空闊原野中的裸體,作為原始的、純潔的生命象征,本來就符合他們的美學理想。凱爾希納就曾說過:“畫家的第一件事就是用自然的手法,去自由地描畫自由的人們。”
第一次世界大戰從不同角度影響到當時每個個體的精神,凱爾希納在服滿兵役后,也一度精神失常。
《炮兵在淋浴》正是他這一時期的作品,充分體現了他自由活潑、追求本真的藝術特質。人體與環境的色彩對比、直率的速寫筆法,使畫中年輕的生命鮮活而燦爛。脫去軍服的士兵,像孩童般沉醉在沐浴帶來的快樂中。然而,他們是前線的炮兵,若將畫作原題所含有的思想意譯為“正沉醉在淋浴中的炮灰”,也許可以更好地理解畫家作畫時的動機,這也正是此畫的價值。

人墻
126×213cm 1918年 喬治·洛貝斯
一戰期間,美國現實主義畫家洛貝斯創作了幾幅著名的反映戰爭暴行的作品,《人墻》就是其中之一。此作描繪德國軍人躲在被剝光衣服的比利時平民后面,用他們的身體做人盾,以抵抗比利時軍隊的槍炮。明亮的軀體與隱藏在暗綠背景里的密集的端著槍的軍人,形成極強的對比。高舉起的手臂與身后垂直的樹干,使構圖看起來像一個令人悲愴的殉難墓地。該畫將戰爭本質暴露無遺,連當時對戰爭表示極端憤怒的先鋒派藝術家也感到震驚。
在對戰爭的關注中,洛貝斯的注意力主要投向探究戰爭野蠻殘酷的一面。在《死刑》中,他描繪了1915年10月,德軍對英國紅十字會護士處以極刑的一個事件,她唯一的“罪行”,僅在于幫助了協約國的受傷士兵。畫家在表現德軍的血腥暴行時,把護士塑造成一位圣女的形象。在《德國人來了》中,一個德軍扭住一個比利時平民的脖子,另一個士兵正砍去這個比利時人的手,后面是被德軍包圍的燃燒的村莊。此外,他還創作了《迪那特的屠殺》等作品,手無寸鐵的婦女、兒童、老人與青年們,正遭受槍殺。洛貝斯在作品中告訴人們,這就是當時德國統治集團意識中,自以為優越的“德國文明”,并且似乎還要告訴人們,對婦女、兒童的態度,亦是區分何為文明的態度。
一戰初始,洛貝斯的這些畫作曾被作為宣傳畫在社會上大肆流行,對美國民眾的參戰導向起過很大的引導作用。不過今天,這些作品已經超越時代背景,成為反思戰爭的杰作了。

夜
133×154cm 1918-1919年 馬克斯·貝克曼
貝克曼是德國大都市表現主義的杰出畫家。他一戰時入伍當志愿兵,不久因患神經衰弱退伍。戰爭對他的藝術風格的改變主要表現為刺激他形成了激進的風格。他企圖把源于戰爭年代強烈而直接的幻覺,與戰前學院派的程式相結合,形成一種個人的表達方式,即由“受傷的表現主義”轉到“個人的印象性風格”,現實的直覺中充滿神秘傷感。這種風格中的鋸齒造型和空間限制方式,同時也借鑒了立體派與哥特式的某些特征。
《夜》是貝克曼對戰爭的暴行與殘忍所做出的反應,他用痛苦與蠻橫的戲劇性效果,表現出那個時代的無法無天。畫面中,一伙匪徒在黑夜破窗而入,主人被兇手勒死,另有匪徒扭斷他的胳膊,他的妻子雙手被綁,昏暗的蠟燭一支尚在燃燒,一支已倒地熄滅,留聲機也被推落在地。擁擠狹小的空間里,暴徒以折磨為樂事,就像陰間的鬼在虐殺無辜者。人物變形而扭曲,明晰準確的細部刻畫,呈現了一種恐怖、慘淡的色彩,更加強了觀者對虐行的厭惡感。
這是一種變了形的真實,深刻反映了一戰后的社會現實。貝克曼說:“我想在我的作品中表現所謂的現實背后的東西,我在尋找橋梁,從可見中尋找不可見的……我畫中人物的取舍是根據命運所支配的,我努力把他們的外部特征剝掉,去抓住他們的本質。”

社會支柱
200×108cm 1926年 喬治·格羅茲
喬治·格羅茲是最早的德國表現主義畫家,一心想脫離城市的現實,“回到大自然的懷抱”。然而第一次世界大戰前后,柏林作為發動戰爭與走向衰敗的帝國首府,社會矛盾與結構都處在大動蕩的醞釀旋渦,應時而生的大都市表現主義,使一些畫家把藝術與政治結合起來,將焦點重新聚集在對現實的批判中。
格羅茲是柏林人,曾兩度在軍隊服役。作為從大都市表現主義起源的柏林俱樂部達達派創始人之一,后又投入新客觀主義。他一生出版了大量鋼筆畫與水墨畫,對魏瑪時期社會的倫理道德和文化分裂現象,進行了辛辣的諷刺。
他的油畫鮮明地反映了其諷刺風格與反軍國主義立場,以一種罕見的憤激意識,批判社會現存秩序,藝術上也不回避抗議的形式。在《社會支柱》中,作為上流社會支配力量的政客權貴、教會領袖、軍隊頭目,正在狂熱地鼓動戰爭。他們一邊喝著啤酒,拿著橄欖枝冒充和平主義者,一邊揮舞戰刀,挾著種種沙文主義理論,以堅持其固有的好戰本性。被切開的腦袋里,是戰爭的圖景與臭氣沖天的糞便。格羅茲用夸張與丑化的手法,揭露了統治階級的真實面目與躁動不安的社會現實。
格羅茲說:“為了掌握一種風格,以表達我所畫的物體的嚴謹與條理清晰,我研究了藝術本能的強烈表現,我臨摹了公共廁所里的一些民間畫,我認為這些畫是表達強烈感情的最直接和最簡便的方法,兒童畫的直接表現方法也使我激動,逐漸使我形成了這種跟鋼一樣堅硬的風格,才能復現出我的所看所感。”

危險的道路
183×317cm 1919年 保羅·納什
納什1889年生于英國倫敦,曾就讀于斯萊特美術學院。其藝術受到超現實主義的影響,帶有明顯的隱喻意味,是英國先鋒派藝術家團體“一號團體”的創始人之一。
在一戰、二戰時,他都是有名望的官方戰地畫家,創作了一大批描繪前線戰地的油畫,畫面有很強的符號化特征:被炮彈燒光了枝葉的樹干,一棵棵高高豎立于狼藉的陣地上;巨大的探照燈光柱橫射天空,相互交叉成一張死亡之網;硝煙彌漫,空氣死寂,直線銳角組成結構嚴密的空間。戰場的縱深感與寬闊度,在孤立無援中擴展,隱現難以支配的陰影與不安。畫面常常沒有人物,或者只在遠處略現幾個人影,像幽靈在游弋,死寂中更顯出戰爭的殘酷與恐怖。在對戰地廢墟的狀態描繪中,也深深傳達出敏感的畫家對人的精神深層的實質感受,有豐富而復雜的象征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