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丹青

英文里,天分是gift,天才是“從上天那兒拿了禮物的人”,長久以來,天分一直被當做一個好處,一個多出來的、讓人方便的東西。
可一切真的是這樣?
兩面魔方墻,各2500個魔方,45000個色塊,其中只有一個色塊不一樣。“我找到了!”3分鐘后鄭才千說。
他沒有對照、默記或背什么,只是盯著兩面墻,雙眼不眨一下地看了幾分鐘,“看完眼睛特別疼。”認知心理學上,這叫“深度視覺”,即用一左一右兩只眼睛,分別看兩幅圖,并把它們合在一起。
2014年初,江蘇衛視播出的《最強大腦》節目中的這一幕,驚呆了許多人。
這種才能,對于面積越大的圖,識別難度越高,而小塊、密集、不規則的圖案就容易很多。因此條形碼、二維碼一類,鄭才千可以5秒記下10個。不僅如此,他還可以15分鐘記下150個人名、頭像、183個單詞;5分鐘記82個歷史年代;1小時1899個數字,并背下15000年的萬年歷。
19歲時,鄭才千一舉拿下“世界記憶大師”,對鄭才千來說,一切東西都是可記憶的,無論人臉、雞蛋,還是批量生產的杯子。
而腦力強的不止他一人。
另一個選手賈力平,蒙上眼睛,沉入水下,在一口氣、60秒的時間里,恢復兩個被打亂的魔方。玩兒魔方的人知道,這不是一件簡單的事,還是在大腦缺氧的情況下。
第一個魔方上每一個色塊移動到哪里,什么路徑——靠的是編碼、逐一記憶,“先放到大腦深處”;再記第二個,這個記得快一點,也淺一點,之后他下水,先做第二個,再做第一個。
兩個魔方,180~200個動作,1分零4秒后賈立平出水,成功。
27歲的他一副眼鏡,高個兒、平頭,北航學生、研三在讀,不說話、少表情,兜里永遠揣一個魔方。也只有在玩兒魔方時,賈立平才顯示出一種控制力。北京冬季魔方公開賽上,他吸口氣,拉下眼罩,幾十秒之后,一個擰好的魔方被摔到桌上。
這種動作他平常不做。更多的時候他一聲不吭,沒有手勢,一點兒揮灑、不羈都沒有,走路時兩手插兜,低頭看地。
《最強大腦》播出之后,節目里“身懷絕技”的選手們的表現讓人覺得不可思議,甚至有點超過了正常可理解的范疇,令人懷疑。
“哪一類是天才?哪一類不是?”節目開始時,制片人桑潔、導演李大偉對這個問題非常頭疼。
最初,他們的注意力集中在高智商人群上,門薩俱樂部、腦力錦標賽、世界記憶大師、北大、清華、北師大附中……他們一處一處地問,試著從這些機構中找到一些智力上的佼佼者。
最先找來的,是一些記憶力、邏輯力較好的選手,這類能力最易發現,也便于量化,是一般意義上的“高智商”。學業、工作、競賽中,這批人都有很好的表現,比如鄭才千、賈立平,他們分別來自人大、北航,是好學生、第一名、“別人家小孩”的樣本。
而另一些選手年齡稍大,在社會闖過,多少有點蹉跎,有一些“能力”,但不確定是不是天分,急于被承認。他們來自二三線城市,甚至縣城、農村,是節目組通過地方媒體打聽到的當地“奇人”。
這類“能力”,看上去與大腦關系不大,比如李朋可以一分鐘彈285個響指,李勇能從300個雞蛋中找到之前挑出過的那個。
但他們入選。北師大心理學院院長劉嘉解釋,彈響指屬于加工速度,而靈敏的觸覺則屬于感知能力,二者都是智力的重要組成部分。
也有一些選手被篩掉了,他們會一點兒東西,但不算“腦力”,只是些雜耍,小把戲,與科學無關。
比如一個切菜師傅,一生不得志,為了做一點和別人不一樣的事兒,他每天5點起床,一天4個小時練倒立,現在頭朝下,手著地,生活、跑步,一切都行。李大偉沒有選中他,“這只是一種雜耍,不是智力。”
為評估,也為摸底,北師大心理學院給每一個選手做過一次智力測試,17頁的試卷,58道題目,內容千奇百怪。
比如:“與3人同時下棋”“1小時記住60個人名及出生日期”“5分鐘寫一篇關于秋天的散文”,關于記憶力、邏輯分析能力。
而“估算身邊汽車的速度”“一刀切出固定克數的豆腐”“一分鐘踢100下腿”,則是關于運動感知能力、加工速度。
報告結果上,鄭才千記憶力、深度視覺能力都很好,但數學能力幾乎為零,因此,他能從5400個色塊中找出變化的那一個,卻不能完成數獨。
能在1小時內記住100個指紋的吳天勝,則除了長時記憶一項突出外,其他都很弱,加工速度慢,晶體智力差。
在2012年的“CHC智力模型”中,智力被分成四個部分:流體智力、晶體智力、加工速度、感知能力。
流體智力是一種比喻,即這種智力像水一樣,可以流動,可以在你做任何一件事時過去幫助你,比如記憶力、邏輯分析能力。
而晶體智力則是固定的、單一的、后天習得的,比如你可能會彈琴,但不會畫畫;會英語,但不會數學。
加工速度是指做一件事時,大腦、神經、心理上的反應時間。同一道題,有人用5分鐘做出,有人用10分鐘;聽到槍聲,有的運動員馬上起跑,有的慢一些。
感知能力則指視覺、聽覺、觸覺上的能力,“一個人能否舉起一個和自己體重一樣沉的東西,也是一種智力,”劉嘉說,“這涉及到大腦對肌肉、運動的控制。”
天才的存在有可能讓世界變得不一樣,但至今歷史上有記載的天才卻寥寥可數,因為并不是所有天才,都能發揮潛能,相反的,多數天才終其一生默默無聞,有些甚至比一般人更加痛苦。
在國外,關于天才的研究早已開始。1921年,IQ發明人、智力天生的鼓吹者劉易斯·特曼,從250000個中小學生中,挑出1470個智商在140~200的孩子,作為他的研究樣本。
這是歷史上最著名的心理學研究之一,而一群年輕的天才也被稱為“特曼人”(termites)。
特曼把自己的研究稱作“天才基因研究”,主要論點是,絕大多數取得成就的人,天生具有一種“促使他們獲得必勝成功的精英基因”。
“對個體而言,沒有什么比他的智商更重要,或許只有他的道德除外。”特曼曾這樣篤定地說,他堅持認為,智力是決定一個人成功的決定因素。
他相信這些聰明人“能成為領袖,能夠促進科學、藝術、政體、教育和社會福利等領域的發展,他們的成就值得我們期待”。
之后的幾十年里,特曼跟蹤他們,測試他們的智商,評估和統計測試結果,記錄他們受教育的經歷、婚姻、病例、心理健康表、每一次的提拔或者跳槽。
從智商上來說,這些兒童算得上是出類拔萃,但隨著年齡一天一天增長,他們卻越來越平庸。他們確實比一般美國人要健康和成功,但很少人最后成為天才,或超級成功者。沒有人獲得過諾貝爾獎,但兩個被特曼排除在外的兒童做到了。他們中也沒有人成為世界級的音樂家,另兩個被特曼排除在外的兒童做到了這一點,他們是艾薩克·斯特恩和耶胡迪·梅紐因。

令人失望的是,成功和智商之間的相互關系只在一定范圍內存在,“如果一個人的IQ達到了120左右,那么再增加智商并不會在現實世界給他帶來明顯的優勢。”
“IQ為170的人比IQ為70的人思維更加敏捷,這很明顯。”英國心理學專家利亞姆·哈德森(Liam Hudson)寫道,但120以上,對比就不那么突出了,“一個IQ為130的資歷豐富的科學家和IQ為180的人一樣,都有可能獲得諾貝爾獎。”
愛爾蘭三一學院精神病學家費茲杰拉得(Michael Fitzgerald)2005年6月在《藝術創造力的起源》一書中提出,很多天才,包括愛因斯坦、牛頓、莫札特、貝多芬,多半是“亞斯柏格癥候群”。
這是一種較緩和的自閉癥,有這種病的人,會有超凡的藝術創造與高超的數學天賦,費茲杰拉得發現,導致亞斯柏格癥候群的一些基因,和擁有才氣洋溢的創意是相同的,兩者之間僅一線之隔。
不僅如此,這些人一般要求完美、學習快速,所以,當一切不盡如人意時,他們也跟容易感到傷害,造成內心的沖突與不協調。
這被稱作“過度激動”,波蘭學者達柏斯基(Kazimierz Dabrowski)認為,過度激動的特征包括用不完的精力、較敏感的感官知覺、高智商、永不枯竭的好奇心、豐富的想象力、極端的情緒高低潮。
美國心理學者Michael Peichowski也認為,過度激動增加智力和情感的發展,但也會產生沖突與緊張。
劉嘉注意到一個有趣的規律,一些智力水平較高的人,往往傾向于做一些“個性突出”、挑戰原則、曖昧而耍小聰明的事。
而智力水平高,人格、教養也相對健全的人,則一般遵守社會規則,舉止得體,很少用特立獨行的方式引人注意,但從效率、成就和執行力上,他們往往優于前者。
“很簡單,現實一點說,你穿的邋遢,不與人相處,顯得很有個性,像個天才……但你能得到信任嗎?你會升職嗎?”劉嘉對第一種天才表示質疑。
“你要證明自己是一個天才有太多方法,成就就是最好的一個,”劉嘉說。在他看來,這遠比特立獨行或暴露一些缺陷更為有效。
但奇怪的是,他發現很多天才傾向于拒絕人際交往規則,保持一些乖戾、不合群的個性,不能甚至不愿改掉它們。
心理學上,有“癥狀受益”的說法,即,不能擺脫痛苦,其實是因為這痛苦會帶來極大的好處,無論是實際上的,還是心理上的。劉嘉分析,這些乖戾的天才,往往在下意識里認同自己的乖戾,認為那與天分有關,甚至是天分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而這與社會、老師、家長長期傳遞給天才的信息有關,他們把注意力集中在了智力上,而忽視了天才的另外兩部分:工作熱忱和創意。
在大多數家庭中,如果一對職業、收入普通的父母,生出一個天分、智力高于同齡人的孩子,他們的教育方式往往是“你搞定你的天分就好,天分周圍的那些東西,我們來搞定它”。太多父母把自己的野心、希望、不甘放在孩子身上,甚至辭掉工作,一心一意發展他的天分,從心理學上,這是不健康的。
很多被父母如此對待的天才兒童表示,父母這一舉動帶來的壓力、情緒、負能量極大,而一般孩子是沒有一個健康的評價體系去抵抗這些的。
因此,天分被過度偏重,而情商、心態、人格、注意力、抗壓能力等,則被忽略。
他們也會從老師、同學那里得到反饋:“這個人不合群”“情商低”“不會為人處世”,但心理上,他們并不接受,并在潛意識里把這當做天才的一種表現。
長久以來,和天才有關的缺陷,反而被當成了天才的一部分。這是天才教育中一個很大的問題。
天才是一回事,把天才放到正確的位置又是一回事。
美籍意裔學者任汝理教授(Joseph Renzulli),提出了“天才三環理論”(Three-Ring Conception of Giftedness)。即,一個人要成為人才,需要三方面的能力:中高智商、工作熱忱、創意。也就是說,一個真正的天才,不僅有智力,更有一個與之相配的人格。
美國學者羅伯特(Robert J. Havighurst)提出,被社會發現、培育的天才,不到一半。而根據美國資優兒童協會估計,在所有被選定的天才中,只有35%接受了優質教育。
《我的天才噩夢》一書作者凱莉(Marylou Kelly Streznewski)共訪談了100位資質優異的成人,她指出,社會沒有教天才如何適應成人世界的生活。
看上去,快樂、成功的天才,似乎不少,但很多天才并沒有發揮潛力,甚至被社會浪費掉了。
但事實上,一些擁有獨特、珍貴能力的天才,為了與別人相處,可能隱藏了一輩子,“恐懼、被排斥、痛苦的經驗,可以逼使很多人隱瞞自己的能力。”凱利說。
在中國,認知心理學、腦科學才剛剛起步,關于天才的教育,僅限于西安交大少年班、北京八中少年班等為數不多的幾個機構。
這些少年班都是民間的、自發的,官方不支持,因資金、人力資源上的限制很難走遠。而介入、執行的,又多是中小學老師,科學家、心理學家幾乎沒有。
北師大心理學院就曾對北京八中一批智商在140以上的兒童進行過觀察。“他們冷靜、克制,少大喜大悲,性格比一般孩子更為收斂,也更專注。”
他們其中大多具有較好的天分、穩定的情緒、先天的注意力,但教育并沒有很好的保護、發展這些。研究中,劉嘉發現,中國教育中,一面對天才非常追捧,一面又過度強調公平,對天才缺少一套相應的教育。“人有差別,卻不承認,這是對天才的一種歧視。”
和所有人一樣,這些孩子7歲上學,不準跳級,學這個年級的課本,和其他小孩一起考試,把5分鐘就懂的東西聽上一堂課。
但智力的發展有一個高峰期,有人12歲,有人15歲,從認知、心理學、大腦的發育特點上,每一個人都不同。天才的周期或提前,或更短。
他們比同齡人更快地掌握了要點之后,課程已經很難集中他們注意力,他們或走神,或開小差,并生出狂妄、自傲的心態。
保護天才的心態人格就顯得格外重要。“沒有挑戰,就沒了好奇心、敬畏心,自然就不謙虛了。”魏坤琳說起聰明人的狂妄。
“需要給天才一個使命,”劉嘉說,所謂使命,不是考北大、獲獎這一類,“如果使命就是考北大,那考上之后呢?”這一類“使命”可實現,又與其他人無關,只是一種個人經歷、個人成長。而真正的使命要更宏大、更具體,也更利他,比如金融安全系統的研發、一個新生學科的建設或一種疾病的攻克。
挑戰、使命、更高一級的東西,是保護天才的最好方式,這讓他們好奇、專注并心懷謙卑。劉嘉主張讓一個天才去吃苦、碰壁,并讓他知道,“你盡管是個天才,但你的缺陷一樣讓你受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