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丹青
隨著麻藥慢慢推入,鄭才千的頭越來越沉,眼睛幾次合上,但又強撐著睜開。他想保持清醒,好像只要不睡,麻藥就傷不到大腦。
小學時,鄭才千被車撞過一次,腿斷了,需要植入鋼板和鋼釘。手術前他鼓起勇氣,提了個大膽的請求:不打麻藥。
“就像劉伯承那樣。”他說,劉伯承1926年攻打豐都,右眼中槍,手術時,麻藥不夠,3個小時里劉伯承一聲不吭,結束后告訴醫生:“你割了74刀。”
眼睛合上的一瞬間,鄭才千覺得自己輸了,一邊為軟弱、怕疼懊惱著,一邊無法抗拒地沉入黑暗。幾分鐘后,他無意識也無知覺地睡著了。
“大腦對我的意義,就像嗓子對王菲。”鄭才千說,那是全身上下他最緊張的東西。
從小到大,鄭才千最怕的一件事就是“傷大腦”。這大腦是全家最金貴的東西,也是他唯一的天分,唯一的指望。
為這,長到25歲,他從不喝飲料、咖啡,不沾一點添加劑飲料,煙酒更是碰都不碰,定期服用一點補腦藥,因為聽說那可以改善神經元的鏈接。
母親沒受過教育,對她來說,給兒子補腦就意味著一件事兒:吃雞蛋,且越多越好。她一頓給兒子打6個,3個炒米飯,3個煎了吃。

江蘇一個小村里,鄭才千是全村人的話柄和談資,很小的時候起,他就聽人指指點點,說他太聰明,也太張狂,說他總有栽的時候。
他知道自己長了一個和別人不一樣的大腦,那不是“好一點兒”,或第一名與第二名的差別,“是一種在智商上無情碾壓你們的感覺”。
一本書二三百頁,他二十分鐘看完;一年級課文第27篇《無人售票車》,三五百字內容,他看了一遍就背出來了,一字不錯;小學到中學,幾乎總是班級第一名;他從不寫作業,每天看兩個小時電視劇,準時睡覺。
他看同學們的作文:“爸媽逼我學鋼琴,我很痛苦。”老師點評:“該文反映了同學們對素質教育的渴望。”怎么這么矯情? ——被逼著,是“學東西”,而且是“鋼琴”這種東西,有什么可痛苦的?
他公然表示,自己搞不清臉盲、路癡是怎么回事,并暗示那是“智商的問題”。從小到大,他認得出自己的所有同學,并能馬上叫出名字。
高中三年,他從理科換到文科,又從文科換回理科,怎么換都是第一名。他知道自己的腦力,也知道自己有輕率的資格,因此在這類選擇上,他從不謹慎。
課堂上,老師用江蘇話提問,他用普通話回答,“我不想講家鄉話,因為我不屬于這兒。”
小學五年級時,老師讓每一個人寫出自己的理想,12歲的鄭才千工工整整地寫下兩個字:博導。
他甚至還弄不清博導到底是什么。但學習、比較,并把其他人比下去,這事兒給了他巨大的快感。他想一直這么比下去,從小學,到初中,到大學,到博士。
13年后,25歲的鄭才千并沒有成為博導。
鄭才千的微博上,一條招生廣告上赫然寫著:“鄭才千親授學霸考神養成課程,助你變身記憶超人。”并附有宣傳語:“一記憶就興奮,一考試就高分”“數字記憶so easy”“一期不會,下一期免費重學。”
人大中文系畢業的鄭才千,說話時不時援引一兩句古詩,對中文至今懷有一種朦朧和敬畏,如今成了一個職業教記憶培訓班的老師。和新東方、瘋狂英語,以及一系列課程培訓機構一樣,他不介意用最流行的字眼,最煽動性的方式,推銷自己,招攬生源。
“我其實喜歡我的工作,”他辯解說,關于為什么喜歡,他沉吟良久,找到了理由:“我自己也可以學到東西。”
“比如我從來不會臉盲,別人問我怎么克服臉盲的問題,我就會仔細考慮一下他們為什么記不住,這對我也是一種收獲。”他努力解釋,并試著讓人明白,一遍一遍地教別人對自己而言簡單的東西,并沒有那么枯燥。
他在談話中遺憾地嘆口氣:“大學畢業后,我的知識量就一直在下降。”
小時候,他喜歡競技的感覺,那種比較、一決高低、并在智力上“無情碾壓”別人的快感,是他最迷戀的。可畢業之后,離開了班級、校園、同學,他發現自己已經很少有機會再一群人一起做一件事。
他突然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了。
他喜歡中文,但對寫作沒有天分,只在讀書上速度驚人,并過目不忘。他興趣廣泛,但廣而不精。他能分辨一切細小的東西,記條形碼、二維碼只用幾秒鐘,可沒有人需要他做這個,電腦掃一掃就出來了。
一度,他看到國外一些智力明星,羨慕之余,覺得這也是一個不錯出路。他們在一些綜藝節目上出現,玩兒一個游戲,或做一個秀,展示一下智力,讓人驚嘆,之后得到名聲、平臺和相應的報酬。
有那么一段時間,他也出現在一些節目里,比如《芝麻開門》《男左女右》,吹著頭發,表現出一種霸氣,甚至張狂,像導演期待和要求的那樣。
其中就有一個環節,他彎腰看一些條形碼,一邊讀取,一邊記憶,主持人在旁邊點評、議論,現場極其嘈雜。之后他躺進一個箱子一樣的容器里,這東西像一個巨大的掃描儀,而鄭才千的眼睛正對著一塊長方玻璃,主持人把條形碼在玻璃上掃一掃,鄭才千躺在下面報出對應的商品名。
人們歡呼、鼓掌,之后鄭才千從箱子里鉆出來,臉上帶著一個相聲演員一樣的笑容。
2013年年末,當他站在江蘇衛視《最強大腦》節目現場,站在兩塊各由2500個魔方組成的魔方墻面前,他準確地指出了那唯一一個不同的色塊。
關于他的這一項天分,究竟適合做什么,人們熱切地討論著。有專家說,他該去做一個通才,用他超強的記憶力,貫通所有知識門類,創建一個新學科。
也有人說,他應該去鑒別古玩,以他的觀察能力和對細小差別的辨識,他可以輕易發現正品和贗品的區別。“可我對古玩行業一無所知”,鄭才千迷惑地說。
還有人叫他以技術參股,拿30%~40%的股份,配合一些培訓機構去招生,他不用授課,只要把招牌打出來,在招生活動上露一露面。
他猶猶豫豫地選擇了后者,但北師大心理學院院長劉嘉,對他的選擇疑慮又擔憂,“賺一點快錢,秀一下智商,這會毀掉他!”
所有人都覺得,鄭才千這樣的腦力,開班教一點記憶法未免大材小用,可鄭才千也搞不懂自己到底可以做什么,問急了他會回一句:“是不是我只有做間諜你才覺得合適?”
“我的大腦有一部分電腦的功能,但電腦把人腦取代了。”他遺憾地說,而這遺憾,不只他一個人有。
鄭才千至今很少交到真正的好朋友,理由他自己也不清楚,只是茫然地告訴記者,他做過不少努力,比如別人談話時,他總是積極地加入進去,人家談重裝電腦,他也搭得上話,從哪一款硬件最好,到每一個操作步驟,振振有詞,真求他幫忙裝時他才慌了:“我不會。”
不會你是怎么說出來的呢?對方不解。問了才知道,他對這方面既沒興趣,也沒經驗,更不會操作,之所以能跟人談,是因為記憶力好,看過就記住了。
無論軍事、體育還是政治,他都能跟人聊,他記下所有球員的名字,每一年的比分,所有的世界紀錄。往往,這類談話開始很愉快,對方聽了,眼前一亮,引為知己,可說多了才發現,他對此毫無興趣,也無知識,只是用了一點記憶力而已。
這似乎顯得賣弄而缺少誠意,幾次之后,沒有人再愿意跟他進行這類談話了。
“你不要總跟人說你會了、記住了,”大他11歲的姐姐提醒他,要話留半句,含蓄一點,謙虛一點,“要不別人會嫉妒你。”
一番察言觀色后,他也學著跟別人一樣,在提起什么的時候先抱怨難,再表示自己也不會,不能,最后兩人會心一笑,愉快地結束了談話。
他慢慢悟出了一些處世之道,“別人智商捉急的時候,你不要去點醒他,這種時候,你不幫忙,就是對他的尊重。”
但也有忍不住的時候,一群人吃飯時,他會搶在計算器之前報出總價,不掩飾自己的優秀和敏捷。他以為自己正在用智力讓別人受益,卻不知此舉冒犯了所有人。
在掩飾野心、示弱和自嘲這三件事兒上,盡管努力,但他依然不擅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