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佳歡+吳子茹+唐磊

情人節那天傍晚下班,蔣曉秋和老公約在廈門市湖里區的一家海鮮店吃飯,位子是老公訂的。落座后,蔣曉秋拿過菜單,花了五分鐘從頭到尾翻看一遍,一個菜沒點,又把菜單推到老公面前。
“有意思嗎?到哪家店都要讀菜單,第一次來和第十次來都要這樣。”老公嘟囔了一句,“然后一個菜不點。”
蔣曉秋笑了一下,她實在點不出來,好像哪個菜都可以,哪個又都不行,琢磨不定。
從戀愛到結婚,蔣曉秋和老公相處十多年,從上大學那時起,出去吃什么,都是老公做主。就連吃早餐,蔣曉秋也總是前一晚提前買好牛奶和面包,第二天一早抓起就走,這種習慣保持了十年。因為只要讓她看超過三個早點攤,她就無法決定要吃什么。
“就是拿不定主意,好像覺得都好。”蔣曉秋對《中國新聞周刊》說,“以前我從來不覺得這是個問題。”直到老公說她“選擇障礙”,她才知道,現在很多人和她一樣“拿不定主意”,但都是日常的瑣事,真正太嚴重的,甚至出現選擇恐懼,不敢做出選擇的人還比較少。因為自己的選擇障礙,她曾認真關注過豆瓣上的一個“選擇障礙癥”小組。
“我選擇障礙的癥狀從建小組到現在已經有很大改善了。”豆瓣的“選擇障礙癥”小組組長“無敵的我@頭發快點長”對《中國新聞周刊》說,小組創建于2007年12月15日,“現在對于大部分決定已經是比較果斷的,只有偶爾吃飯選擇、買東西顏色選擇這種小問題才有點選擇障礙。”
每次去超市,蔣曉秋都要選很久,就連買個哈密瓜她都要捧起七八個,這捏捏那掐掐。最終通常都是老公拿起一個扔進手推車中了事。“你平時用什么牌子,拿了就走不就得了。”老公急了,在貨架前沖蔣曉秋吼起來。那天,她在挑6包衛生巾,選了快半個小時。
“秋,你去買排骨,我去拿牛奶,十分鐘后魚攤集合。”現在逛超市,老公現在常常這樣交待蔣曉秋,他說這是鍛煉她決斷的能力,先從她很熟悉的小事情做起。
這兩年的“雙十一”,都是蔣曉秋最痛苦的日子。她總是挑出幾件自己中意的衣服,但都無法下單,必須要等老公幫她選。“小時候,父母拿主意,就感覺事情沒那么多,沒那么難。”蔣曉秋對《中國新聞周刊》說,“倒是在工作上,選擇沒那么困難,可能是做久了有經驗,知道該往哪個方向去。如果工作上舉棋不定,那可能就是怕失敗,或者怕負責任。”
和蔣曉秋一樣,30歲左右的外企職員王小巫經常碰到這樣的艱難選擇題。王小巫最近一次選擇性糾結是在前幾天。情人節后的星期六,王小巫和姨媽逛家附近的奧特萊斯。盡管家里已經有一堆各式長短靴子、皮鞋和休閑鞋,她還是決定再買一雙鞋。
在一家店里,王小巫起先分別看中一雙長靴和短靴,反復試穿。那天她們在奧特萊斯一共逛了四個小時,其中有兩個小時耗在這家鞋店里。
“穿了脫,脫了穿,無法決定。”王小巫對《中國新聞周刊》說,這雙短靴又有兩種顏色,黑色和米色,都很好,黑色大方、百搭,而且不容易臟,但米白色的看上去無比漂亮。“到底是三雙都買呢?還是買其中兩雙呢?或者是只選其中一雙?”
最后在姨媽的一再建議下,王小巫買了那雙黑色短靴。“樣式還不錯,好像自己的確沒有這樣的”。王小巫在腦子里掃描儀般閃過家里的一堆鞋子,美觀和實用,也還好吧。她先買下黑色,決定一會兒一邊逛,一邊再考慮要不要買下另外兩雙鞋。
兩年前,王小巫準備結婚,一大早和媽媽、未婚夫一起去試婚紗和結婚禮服。中式、西式、時裝,“試了不下七八十套,而且反復地脫了又穿,穿上又脫掉。”幾乎是店里剛開門就進去,沒吃午飯,一直試到下午兩三點,王小巫發現自己很難挑出自己最想要的。店員的臉從熱切到厭倦,未婚夫到最后“干脆都不看我了,哈哈”,王小巫回憶道。
“選擇障礙?有嗎?”王小巫自己也很疑惑,一般情況下,她把糾結的時間留給自己,并樂在其中。“難怪我的時間那么快就沒了,原來都用來糾結了,真的是這樣。”她中斷講述,突然恍然大悟般說道。
“但是隨著年齡的增長,其實在挑選上還是越來越有節制和要求了,比如舒適度、剪裁和質地,是否可以長久地穿著,利用率有多高。”王小巫對《中國新聞周刊》說,“這些我現在買之前都會考慮一些,所以這也加重了我選擇障礙的癥狀。”
吃飯、購物的選擇障礙,在很多人看起來并算不上什么,最多耽誤一點時間而已,選錯了也無大礙。但對于大學生和初入社會的人來說,在他們眼前的選擇實在太多了,很多人覺得這很艱難。
2013年7月暑假,某高校碩士研究生小白(化名)來找心理咨詢師師曉霞,蔫蔫地說,“我生活沒有希望了。”小白將自己的生活比喻為,“一個黑色的球,一點點亮光都沒有。”
師曉霞面前的小白那時候“什么都不想干。‘不想干的狀態已經沒有底線了,覺得生活無望”。連要寫的畢業論文都不去想,每天就躺在床上,一天天躺著過。
在找師曉霞之前,小白已經有兩個月時間,除了躺在宿舍里,就只有去吃飯這一項活動,或者上網胡看一通打發時間,絕對不去實驗室。小白自己形容,“過著行尸走肉般的生活”。在此期間,小白想過休學或者退學,但都沒將自己的煩惱告訴家里人。
“我的第一反應是評估她自殺的風險。”師曉霞對《中國新聞周刊》回憶,她還鼓勵小白說,“你愿意來咨詢已經開始有希望了。”那時小白之所以想到要去高校咨詢中心找人咨詢,就是因為自己感到問題實在嚴重了,她出現了選擇焦慮。
先是畢業論文寫不下去。導師給她推薦了一個很好的實習機會,但她又擔心去實習會耽誤寫論文的時間。她決定不去實習,回校寫論文,但小白當時又根本無法進行,她每天除了躺著,就是吃飯,再這樣耗下去,最終注定無法畢業。因為不好意思說自己一直沒寫論文,小白開始向老師和同學撒謊。
“她的癥狀是雜糅的。一開始有輕度抑郁,什么都不想干,能量特別低,覺得完蛋了。這是她的主訴。”師曉霞對《中國新聞周刊》說,“慢慢地談話,慢慢地她的癥狀一點點浮現出來。沉渣泛起,下面枝枝蔓蔓的有很多情況,長久以來積攢起來的。”
和很多有選擇焦慮的人一樣,小白從小就在一些事情上來回反復。她買衣服,自己從來沒有能力獨自去買,因為無法下判斷。如果和他人一起逛街,小白覺得很好看的衣服,別人有一點反對意見,她又會覺得不好看了。如果執意買下,日后肯定特別后悔。“師老師你的包真好看,你真會穿衣服,多得體,我就不會選擇。”小白總這樣對師曉霞表達自己的羨慕。
“選擇焦慮就是優柔寡斷,不明確。通常情況下大家都會猶豫不決。”師曉霞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剛開始做心理輔導時,師曉霞用認知行為療法以及短期焦點的方法,發掘小白身上好的部分。每周練習做計劃、看如何實施,計劃盡量細一些。一開始的交流中,很多事情小白都不說。她甚至無法選擇說或不說,她的很多事情都無法自己做決定。比如跟男朋友分手,其實小白不喜歡對方,但分手后,男友又來找她時,她又答應了,但她內心特別掙扎。
面對覺得生活了無生趣的小白,師曉霞先讓她用水培的方法去種一棵小白菜。每天看到白菜,小白心里就覺得自己有一些希望。
三個月后,小白的問題開始有轉機。她開始認真考慮畢業論文,準備開始動筆。也不再害怕她的導師,之前在學校里碰到導師,她都是低頭溜邊走。
有一次,小白很高興地跟師曉霞說,選校園手機套餐時,堅持了自己選中的套餐,后來覺得還挺好的。“這是她自己很久以來第一次自己做主決定一件事情”。這些小亮點開始對小白有了一些正面的激發。在高校里,有相當數量像小白這樣有嚴重選擇焦慮的人。
曾經有位來訪者畢業時面對著無數個選擇。先是可以保送研究生,但因為想出國就放棄了。師曉霞評價她“這是最干脆的一個決定,但后來又被推著走”。最終,這位來訪者沒有申請到留學的全額獎學金,父母開始阻攔她出國,幫她找工作,面試被某銀行錄取。但她仍想出國,而錢不夠,又不甘心馬上工作。那段時間,她有著無法言說的焦慮感。這女孩在咨詢室里大哭。
“大學生里面,選擇焦慮一般是感情問題、前途問題。”北京大學心理學博士、清華大學社科學院的李松蔚對《中國新聞周刊》說,“感情是身邊有兩個人,往往對兩個人都不太滿意,‘我該接受誰。前途問題則是,出國還是工作?有兩份工作:錢多、沒戶口;第二份工作清閑。如何選,這種情況是最多的。”而這似乎與每個人從小的經歷有關。獨生子女從小被包辦了一切,當他們漸漸長大卻必須獨自面對一個急速前進的時代,提供建議的人們再無法幫到他們,于是都突然落入了巨大的無所適從之中。這不僅是每個人的小小的優柔,似乎更像一個時代的病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