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口
一、
下半夜,我突然被一個聲音驚醒,這是一種深沉的、輕輕的低吟聲。初聽之下,這聲音像一首優美的旋律,而且仿佛是在我的大腦中奏響,而不是耳邊。漸漸的,低吟聲就越來越清晰了。我瞇縫著眼睛,感覺出這好像是人發出的一種輕微鼻音,而且有點刺耳,還好像是在我的腦海中飄蕩,并且還伴隨著人的微末氣息……
今天,是我在這里上班的第十天夜晚。
記得吃完晚飯后,還是同平常一樣和老佟換班,我們照常寒暄了一陣后,他突然神情怪異地小聲問我說,你知道那件事嗎?
什么事?
你不知道?哦,沒事沒事,我走了。
于是我就神情奇怪的望著他走進了黑夜中。
這是我找到的一份新工作,在一個已經倒閉的工廠里當門衛。
說來難過,本來我在一家公司做保安,倒霉的是,一天晚上一個女工被歹徒強暴了,我卻膽怯地沒敢營救,后來那個女工跳樓死了,我也沒臉再在那里工作,于是才回老家找了現在這份工作。
這家已經倒閉的工廠,只因為里面還有一些廢舊的設施可供利用,而且還要存放好幾個月,所以為防止外人進入,廠商暫時聘請了我和老佟兩個門衛,一個白班,一個夜班。老佟白天家里沒事,所以他要求上白班,我正好白天事情多,上夜班更合我意。
這天夜里,我一邊玩著手機游戲,一邊反復思考著老佟那個奇怪的問題:他到底說的是什么事呢?難道是……就這樣亂七八糟地想著想著,我就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現在,我已經完全清醒,于是站起來走出了房間門。外面月光伴隨著門口的路燈照得一片雪亮,沒有任何動靜,只有死一般的沉寂。
我傻傻地站在房門口,心想剛才也許只是錯覺吧!
二、
早晨,我和老佟說了這個怪異的情況,老佟一聽馬上就臉色一變,問我說,你聽見的是不是那種輕輕的低吟聲?而且……像是女人的聲音?
啊,對對,就這聲音,你咋知道?
他詭秘地向兩邊看了看,然后小聲問我,你信那玩意嗎?
看著他詭秘的舉動,我知道他想說的是什么。
不信。
老佟又詭秘地向兩邊看了看,然后小聲說,可是就在三個月前,這廠里死了一個打工妹……他的神情很是恐懼。
啊?怎么死的?我的心里忽然一驚。
是被幾個外地的流氓害死的。聽說那天是凌晨5點,那打工妹上完班回宿舍,結果被幾個喝醉了酒的流氓盯上,想要上前非禮,那打工妹馬上就逃,順勢就跑進了這家廠里,那幾個流氓也一起追了進來,后來他們全跑進了廠里靠近后門的那個三層的小辦公樓,一直追到三樓,那打工妹被追的走投無路,結果一不小心就從三樓跌下去死了……
聽著老佟的描述,我的眼前突然出現了曾經的那一幕。此時此刻,不由得感到脊梁骨有些發涼,手指有些顫抖,恐懼感有生以來第一次侵襲到自己頭上。
老佟拍了拍我的肩膀說,年輕人不信迷信,好,好。晚上要有什么事的話,就打我電話。
三、
這天晚上,老佟消失在夜幕后,我把他的破半導體收音機開到了最大聲,里面那些平時惱人的賣藥廣告,現在聽起來,竟然讓我感到很親切。
午夜,一陣低吟聲又把我從打盹兒中驚醒。這次的聲音仿佛游走在整個工廠,而且伴隨著女人的那種氣息,時重時輕,直接刺激著我的大腦。仿佛是一個女人就在我的耳邊低聲哭泣。有時這個聲音又會變成那種重重的鼻音,沉重而嘶啞。有時又會變成那種純粹的嘆息聲,一陣一陣在我的耳邊回響。
難道又是幻覺?突然,我猛地站起身來,對那個飄蕩在空中的“她”說,哎……我知道你死的冤枉。我同情你,但也沒辦法,這就是命,你也就行行好,早點安息了吧?
就在這時,低吟聲轉化為了一種更為凄厲的聲響,漸漸的,經過一陣模糊的濁音后,繼而響起的是一個女人清脆的低泣聲,輕輕地,悠悠地,但卻十分清晰,仿佛就在耳邊回響。
我迷茫了,嚴格地說應該是恐懼了,是那種從心底里生出的絕望的恐懼。
如果說之前的低吟聲,還只是一種介于人的模糊聽覺與感覺之間,難以判定方向,飄蕩在空中的聲音的話,那此時此刻的低泣聲,就是真真切切憑聽覺捕捉到的了。它沒有先前那種似乎縈繞在人大腦中的感覺,而是那種純粹的自然聲響,是一個女人的哭泣聲,斷斷續續,卻很有節奏。
而且更加讓我恐懼的是,這聲音就是從工廠靠近后門的那棟三層辦公樓里傳出來的。
這是真實還是幻覺?
如果是幻覺,那一切都是假的,也就說什么都沒有;可如果是真的,那從現實角度去考慮,就是說那里面會不會又有了女人被歹徒強暴了?如果真是這樣,那我還像上次一樣,膽怯的逃跑嗎?
人在絕望中的思考是迅速的,這樣一想,我終于冷靜下來。于是,便提著帶高壓電的警棍向三層辦公樓走去,沒一會就站在了這棟廢舊的小辦公樓門口。
四、
我輕輕推開了那扇玻璃門。
和我判斷的一樣,這扇門沒有上鎖,如果里面真的有人,應該就是從這里進去的。
我松開手,玻璃門輕輕的合上了。里面比外邊更黑,除了能模糊判斷出來樓梯口外,其他方向有些什么房間、路口,絲毫看不清。但是耳邊的哭泣聲卻沒有停止,只是方向有些模糊。
我立定,然后環顧四周,除了漆黑一片和模糊的樓梯口外,沒有發現任何人,再側耳仔細傾聽了一下,聲音應該是從三樓傳出來的。
這時,我想起了老佟說過的那個事情,三樓!
我覺得自己應該馬上回去,可是如果上面要真有一個女人需要解救怎么辦?
我掂了掂手里的高壓電警棍,把心一橫,上!
往三樓走去,沉重的腳步聲在這寂靜的環境中顯得格外清晰,我走的很慢,而且是用雙手摸索著前進。
來到三樓時,突然間,哭泣聲停止了,換來的是死一般的沉寂。endprint
這種突然的死寂,比哭泣聲更令我恐怖。我忽然感到一陣冰涼,握著高壓電警棍的手心里冒出了冷汗。
三樓的窗戶明顯要比底樓的多,所以在月光下比較明亮。我站在樓梯口,在我的左邊是一條通道,看到通道的盡頭是一間房間,敞開了房門,而另一面的通道很淺,直接通向廁所,廁所門則虛掩著。玻璃天花板盡管很臟,但卻有些亮,可以模糊看到自己的倒影。
我選擇了左邊那條路,輕輕地往那間房走去。突然,我感到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仿佛在我四周有一種極不合調的現象,到底哪里不對勁呢?
這時候,我已經來到了房門口。這是一間極為寬敞的房間,里面可以看到一些破舊的沙發和辦公桌,而且不知是何原因,靠外的那堵墻損毀了一半。也就是說,沒有任何阻礙物,人可以直接從那堵墻那里跳下去。
突然間,我心里一陣冰涼。那堵墻讓我想到了那個曾經在這里死去的女人,她應該就是從這里掉下去的。
此刻,我的大腦里一陣迷亂,我似乎覺得這個詭異的辦公樓里,從我進來到現在,始終有個不知名的“東西”在看著我。
我渾身發冷,腳步不由得后退了兩步,房間里所有的建筑物,尤其是那堵破損的墻,都仿佛長了雙眼睛在盯著我看。整個世界死一般的沉寂,周圍漆黑一片……有生以來,我第一次了解到恐懼為何物。
我睜大眼睛,死死地盯著那堵墻的破損口,盡管萬般不愿意,但視線卻無法移開,而且我心里泛起一種幻覺,仿佛那個女人的靈魂,正在那堵墻的破損口那里從下往上徐徐升起。
五、
第二天,我把昨晚發生的事情原原本本的描述了一遍,老佟聽完后笑了出來。
小伙子,你不是說沒那么多的迷信思想嗎?呵呵,也許真如你所說,是你自己多疑了。這樣,我陪你兩天吧。
當天晚上,我和老佟兩人一邊喝著酒,一邊交談些無關緊要的瑣事,直到半夜1點老佟才離去,我則醉醺醺的睡到了第二天清晨,什么事情都沒有發生。
看來我一定是因為休息不好,得了神經官能癥了。
這天晚上下小雨,老佟說有事要晚來一會,我就無聊地站在門口,看著陰黑一片的天空發呆。
11點了,我心里想著老佟也該來了。可就在我轉回頭時,突然間,猛地感到一陣恐懼。在視線快速移動的過程中,出現了一件讓我瞠目結舌的事情。
遠處漆黑一片的辦公樓的三樓,燈居然亮了。
這是為什么?相比起那些哭泣聲,這次三樓房間的燈亮可是真實可見的。
此刻,兩個聲音在我的心中同時激蕩著。一個聲音告誡我不能再到辦公樓里去;可另一個聲音卻說做人應該要有責任感,況且上次根本也沒有什么鬼,只是我的神經官能癥罷了。當然,三樓燈亮,也許就是風把哪根斷了的電線又給連上了。
這樣想著,我就拎著高壓電警棍站在了這棟廢舊的三層樓門前。
還和上次一樣,我仍然有一種奇怪的壓抑感。但是這次我沒有多想,盡量克服著自己的恐懼心,只想以一種“速戰速決”的方式完成這次任務——把燈關上。
我輕輕推開玻璃門,走了進去,里面依舊是漆黑一片。相比前一次,這次辦公樓里因為下過的一場雨,顯得更加潮濕。我走到一樓的樓梯口時,仿佛有個聲音正在告誡我:想回頭還來得及。
六、
我怔了一下,腳步遲遲沒有移動。聽到外面刮起了風,吹的一樓那扇看不見的窗戶“嘎嘎”發響。我的心里在劇烈斗爭著,斗爭的角色無非就是兩個:前進和后退。
就在我糾結地思考時,突然感到背后的玻璃門輕輕打開一下,可隨即又合上了。
但是這一驚可了不得,我立刻就嚇出一身冷汗,握著高壓電警棍的手抖個不停。雖然我知道這不可能是人,但我絲毫沒有勇氣看到底是什么“進來”了,因為此刻不是人要比是人更讓我感到可怕。
我不知道身后到底是何物,或者根本沒有任何東西,只是我一相情愿的幻覺,讓我仿佛脫離了現實世界的軌道,置身于夢境中。但理智又告訴我,我現在完全處在現實中,而且正在一個極度恐怖的環境中。因為我感覺正有股不知名的壓力在我身后飄蕩著,正在慢慢向我移動。
我千萬次的提醒自己,背后沒有任何東西,但卻沒有勇氣回過頭看一下。
現在,背后那股怪異的壓力離我越來越近,我幾乎就要窒息,心跳的自己都能聽見聲音。
就在我努力給自己壯膽,甚至不惜自言自語,更確切的說,應該是在對我身后的那個“東西”說,我——不——怕——你時,背后的怪異壓力再一次貼近了我,于是,我的精神防線完全崩潰了。
如果情況允許,我絕對會往門外跑,但在這種時候,不要說叫我往外邊跑,就算叫我回頭看一眼都沒有那份膽量。
我只能拼命的往樓上跑,沖到了二樓、三樓,背后的那怪異壓力終于消失了。但我明白,現在我正處在一個極度困難的境地,因為我要離開這棟辦公樓,就必須要經過底樓,還是要面對那個奇怪的“東西”,我該怎么辦?
就在我氣喘吁吁的思考這個矛盾時,卻突然發現燈已經熄滅了,和上次一樣,三樓還是一片漆黑和死寂。
這太詭異了,究竟是因為我的神經官能癥,還是這個世界真的有鬼神存在?我現在真的迷惑了。
就在我聚精會神地靠著感覺判斷時,突然又無意看到了那個又灰又舊的玻璃天花板。這當口,我忽然發現玻璃中的漆黑倒影并不是我自己,而是一個身體嬌小,頭發長長的女人影像。
啊——我一聲大叫,便跌跌撞撞地向房間跑去。在跑動中,我隱約感到天花板中的“女人”也隨著我一起跑了進去,“她”的動作和我自己的動作完全一致,都是那副恐慌的樣子。
跑進那間幽暗的房間里,我終于逃離了那可怕的倒影,再忐忑的回頭看了一眼,確實沒有任何東西跟了進來。我站在房間中央的破舊茶幾旁邊,變的茫然無措,頭東看西看,掃視著這間房間的四周,急切地要把每個角落都看清楚,確定沒有什么東西躲在房間里。endprint
房間很潮濕,因為破損的那堵墻的緣故,所以雨水都流了進來,形成了水灘,甚至流出了房間。時不時在某些看不清的角落,還會有滴水的聲音,我這才恢復了一點鎮靜,一屁股坐在了滿是灰塵的沙發上,眼睛呆呆的望著房間門口,直視到了另一面的廁所。
看來應該是我的神經官能癥太嚴重了,明天一定要去醫院檢查一下。
松弛下來的神經得到緩解后,我聽到了哪里有輕微的水流聲音,而且這個聲音很好辨別方向。我朝著右面望去,只見在兩扇窗戶的縫隙里都有些水從上往下流了進來,因為房間的昏暗,所以很難看清到底是從窗子外面流進來,還是從墻的裂縫里流進來。我一時呆呆的看著,水流很小,但卻很流暢,沒有間斷過。
盯著看了許久后,我突然間有種奇怪的幻覺在心里浮現出來。那兩扇窗戶,仿佛就像一個女人正在朝我哭泣著的兩只眼睛,而那兩道水流就像兩道眼淚靜靜的流淌著……
七、
我頓時被眼前的幻覺嚇的半死,不知不覺便猛的站了起來,朝后退了幾步,腳跟觸到了茶幾的支撐腳,踉踉蹌蹌差點摔了下來。這時候,窗口那些水流逐漸變得小了,幾乎就要停止。但同時,破損的那堵墻的洞口里,卻散發出了一陣詭異的氣流,陰冷刺骨,仿佛是人的靈魂飄蕩在了空中,正在朝著我這里窺探。
我一屁股又跌坐在了墻角的地板上,現在我只有被種種幻覺和奇怪的感覺擺弄的份,起先的那些勇氣已經蕩然無存,身體完全不由意識所控制,而是由本能在操縱著。
墻口里飄蕩進來的那些氣流越來越濃烈,陰冷得使我透不過氣來。
就在這時候,我又聽到了一陣奇怪的聲音,我盡量使自己的意識保持清醒,想聽明白到底是什么聲音。在那聲音離我越來越近的情況下,模糊的感覺告訴我,這仿佛是腳踩在水灘中的聲音,而且那腳步聲就在樓梯里徘徊。
現實告訴我,這棟辦公樓里絕對不會有其他的人出現,而且整個工廠里就我一個人。難道是底樓的那個“東西”要上來了?
這樣一想,我的汗毛一下便倒豎起來,手也本能的握緊了高壓電警棍。
腳步聲已經來到了三樓的樓梯口,那重重的聲音和水灘相觸產生了回音。我想象不出即將來到面前的是什么東西,只感到心亂如麻,大腦里一片空白,只能蜷縮在墻角里任由命運擺布。在這漆黑的空間,誰都救不了我,而且連我自己都沒有任何勇氣去戰勝眼前的恐懼。
那腳步聲又開始變的很輕,而且離我越來越近,很明顯正在靠近這個房間。
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產生了絕望感,呆呆的望著門口,突然想到了年邁的父母,還有那個才認識幾個月的她……心里突然一陣酸楚,嘴巴里下意識的說出了:我……求求你……
這聲音輕的連我自己都聽不見,但是我清楚這是在對誰說話。可那奇怪的和水相結合的腳步聲卻沒有停止,并且正在向門口靠近。
我呆呆的看著房間門口,仿佛一個滿身幽異的女人已經站在了我的面前,或猙獰或媚笑著凝視著我,我的精神已經完全崩潰了。
嘿!你小子深更半夜怎么又跑這里來了,我找你半天了。
天啊,進來的居然是老佟。這世界瞬間便產生了天差地遠的變化,老佟的出現一下子將我從極度恐懼的環境中解救出來了,我甚至感到有點暈眩。
老佟看著蜷縮在墻角的我,似乎明白了些什么,他伸手把我拉了起來。我苦笑了一聲,聲音嘶啞的對他說,哎,別說了,趕……趕緊走吧,我等會兒再告訴你,我全身快散架了。
好吧好吧,老小子……我來扶你。老佟笑著說道。
那天晚上,我終于決定明天便辭去這里的工作,雖然說不清楚是因為我的神經官能癥太嚴重了,還是因為這里詭異的一切。但是我知道,那個曾經被歹徒強暴的女孩,確實是因為自己的膽怯而沒能得到解救而喪生。我不知道幻覺會不會反映現實,但是我知道這里發生的一切,已經在我的腦海里揮不掉了,無論它是真是假。
早晨,我和老佟告別后,就登上了開往省城的長途客車。當車子開到盤山公路上,我忍不住又往下看了一眼,遠處那棟暗灰色的三層辦公樓隱約的又出現在我眼中,猛然間我忽然發現,它竟然幻化成了一個打工妹,正在淡淡的微笑著注視我……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