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曉杰
我已臣服于命運的安排
它讓我低、慢,讓我稍稍靠后
我都如實去做了。在那些反復升起的
黎明背后,苦難和屈辱實在算不了什么
我的骨骼冰涼、堅硬,想不起多余的
憤怒和記恨,挾帶著過耳的風——
而恰恰,是那些:幼小的、明亮的、溫暖的
事物,讓我止不住哭泣,星淚紛紛……
這破曉的清晨是嶄新的
這輕輕浮著的微塵是嶄新的
這緩慢游移著的分子是嶄新的
這不易察覺的呼吸是嶄新的
那條剛剛拓寬通車的路是嶄新的
那叢叢林立的房舍是嶄新的
那高高的山岡上松柏的年輪是嶄新的
那些……死亡的石碑是嶄新的
只有我,是越來越舊的……
這是秋分時刻,這是又一個
降臨的黃昏。云朵穿行
月亮正在變圓,發揮作用
院子里有幾分安寧,幾分騷動
我坐在空中樓閣,被遠方的事情苦苦折磨
有人在黑暗中說話,似喃喃的秋蟲
低一聲,高一聲,沒有具體內容
“最初的黃昏,在室內不應點燈”
這是關鍵的時刻,我被分成均勻的兩部分
一邊留守;一邊加衣裳,準備動身
有人在黑暗中說話,并不能改變什么
這的確是一個急需填滿的夜晚,而梧桐
一動不動——在越升越高的月色中
我無可挽回地,慢慢下沉——
慢慢深刻,成為深淵……
春天,花朵還沒有聚齊
卻已露出迷人的小小模樣
在村子邊緣,在樹林的盡頭
聲音是從圓頂塔尖里,傳出來的
悠悠的,像一條纏綿的河
我喜歡這樣的迷失,像著了魔
被看不見的什么,牽著
跌跌撞撞地,如一個沒長大的小人兒
愛上子虛烏有的過去和神話傳說
鐘聲越來越淡,越來越清涼
在密林和群星中,睜開露珠的眼睛
一一復活。倦鳥歸林,親人相擁
青草的氣味素雅得讓人愛憐、心疼,沒法說
夜是萬能的神啊,在浮屠的眾生之上
散一些清淡的歲月、花瓣兒和苦的藤蘿
再放一群低翔的白鴿。如果——
我就是其中:一只飛禽,一支翎羽
一聲低至無限的顫抖的喜悅……
它出自我的沉醉、神迷和心碎
出自同樣一個清冷的夜晚。又到了
關鍵時刻,我需要從它那兒
借一點光熱,溫暖“我們”和自己
于是,我就那么做了——
在無邊的深夜里,提著燈籠,不停地
辨別出處;不停地,掃清道路、搬運火山
每一個標點,都是長亭短亭;每一個
階梯,都要停下來站一站
三年了,像我的又一個兒子
它整整三歲了,還是初生的無辜模樣
可是如今,我們離得那么近,你卻成為
我的“異鄉”……三年了,我想不出
有什么好的“禮物”送給它。真的。
我兩手空空,除了——三支蠟燭、一輪朗月
和滿室的黑暗,依舊一無所有……
會議室里,我們正在開會
不約而同地,我們看那龐大的落地鐘
雖說是在角落里,它也不容忽視
因為時不時地,它總要弄出點動靜兒
不管是什么時辰,對于它來說都是
公正的:一律十二節車廂,轟隆隆駛過
帶著意味深長的悠悠回聲……
同志們盜笑、哂笑、瞇瞇笑、哈哈笑
感謝它,為呆板的會議增添了些許
輕松活潑的內容。而轉過身——
會議依然嚴肅,像主持人鐘盤一樣的臉孔
不能有半點兒的偏差和心動
我心中暗想,走時不準的鐘
多像沒準頭兒的人,占著位置
浪費時間,擾亂視聽。其實,
走時不準的鐘,并非僅是一個笑話
它需要償還:也許熟視無睹;也許用
身體和命,去修正
我不贊美,這童話的世界
究竟多么完美;也不想交出心底的
冤屈和證詞。一夜又一天的大雪
落在一個恰當的節氣
使所有的人,都松了一口氣
所有的人,都無辜而無罪
這山河、這大地,是值得信賴的
空前絕后的紛飛大雪,是清洗和救贖
使一天與一天挨得很近、很緊
黑夜和白天里,沒有一個不干凈的人
不是月下的清輝——不是。
這個中午,是有把握的
除此,我說不出別的什么
小雪,應該是一個女孩子的乳名
大雪則是滿頭銀絲,一夜成灰
來去之間,白嘩嘩的光陰流淌成河
你不說我也知道,一定曾經有誰
側身經過
白馬入蘆花,銀碗里盛雪
終究會有一個人,呼嘯著奔來
如一列晚點的列車。震顫過后的大地
寒光一般寂滅……這遙遠的今生
有限的今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