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全弟+李挺
內容摘要:《中華人民共和國侵權責任法》嚴格責任的立法模式采用了獨特的形式,即第7條為嚴格責任的一般規定,該規定為《侵權責任法》以外的法律規定嚴格責任預留了空間。從立法論的角度看,《侵權責任法》對嚴格責任的構建應以危險為核心要素兼及營業主體的責任,其類型應劃分為危險活動、物品的嚴格責任和營業主體的嚴格責任,前者應包括環境污染責任、高度危險責任、動物致人損害責任,而后者包括雇主責任和產品責任中的生產者責任。至于替代責任中的監護人責任、機動車事故責任中的機動車與非機動車駕駛人、行人之間發生的交通事故責任、產品責任中的銷售者責任均宜納入過錯責任,其中前兩類責任在適用過錯責任的同時輔之公平責任,以更好地實現利益平衡。
關鍵詞:嚴格責任 替代責任 解釋論 立法論
一、問題的提出
2009年12月26日,全國人大常委會通過了《中華人民共和國侵權責任法》(以下簡稱“《侵權責任法》”),該法第7條規定:“行為人損害他人民事權益,不論行為人有無過錯,法律規定應當承擔侵權責任的,依照其規定。”該條是關于嚴格責任的一般規定。〔1 〕對于《侵權責任法》嚴格責任可能的具體類型,〔2 〕分別在《侵權責任法》第四章“關于責任主體的特殊規定”、第五章“產品責任”、第六章“機動車交通事故責任”、第八章“環境污染責任”、第九章“高度危險責任”與第十章“飼養動物損害責任”予以規定。
我國關于嚴格責任的立法模式具有獨特之處,不同于德國的單行法模式,〔3 〕法國的一般條款為主的模式 〔4 〕以及日本的民法加特別法模式。〔5 〕我國的模式為由《侵權責任法》具體列舉適用嚴格責任的類型,同時通過一般規定(即《侵權責任法》第7條)為特別法規定嚴格責任預留了空間。有觀點認為,《侵權責任法》第7條中的“法律”應只指《侵權責任法》。筆者不贊同此種觀點。筆者認為,此處的“法律”既包括《侵權責任法》,也應包括《侵權責任法》之外的其他法律,如果僅指《侵權責任法》,則第7條會使用“本法”一詞進行表述。〔6 〕如果僅指《侵權責任法》之外的其他法律,則會使用“其他法律”一詞。〔7 〕因此,第7條指稱的“法律”即包括《侵權責任法》也包括《侵權責任法》之外的其他法律。當其他法律對嚴格責任有規定的,其規定可以適用。如《侵權責任法》第48條規定:“機動車發生交通事故造成損害的,依照道路交通安全法的有關規定承擔賠償責任。”這就將關于此類事故的侵權責任指向了《道路交通安全法》。但是,《侵權責任法》出臺后,原有的一些也由全國人大常委會通過的法律比如《產品質量法》、《道路交通安全法》、《環境保護法》等的適用產生問題。第一是新法與舊法的問題,當《侵權責任法》與舊法的規定相沖突的時候,如《侵權責任法》第41條規定,產品存在缺陷造成他人損害生產者應當承擔侵權責任。而《產品質量法》第41條規定,因產品存在缺陷造成人身、缺陷產品以外的其他財產損害的,生產者應當承擔賠償責任。此時,賠償范圍發生沖突,姑且不論《侵權責任法》的規定是否具有合理性,僅從法律適用的角度看無疑應該適用新法規定。第二是一般法與特別法的問題,當《侵權責任法》與舊法的規定不相沖突的時候,《侵權責任法》此時應被視為一般法,應該讓位于特別法的規定。值得注意的是,有一種觀點認為,司法解釋也可以規定嚴格責任,〔8 〕這明顯與《侵權責任法》第7條規定相左,第7條中的“法律”應指狹義的法律,也就是全國人大或其常委會通過的法律。
但對于上述列舉的嚴格責任的具體類型,其歸責原則是否均屬于嚴格責任卻存在較大爭議,這對學術研究與司法實踐造成了困擾。因此,厘清《侵權責任法》中的嚴格責任類型,具有積極的意義與重要的價值。
二、基本一致認同的嚴格責任類型
根據對我國相關學說的梳理,目前基本無爭議的嚴格責任類型有以下幾種:
(一)動物致人損害責任。在《侵權責任法》出臺以前,《民法通則》第127條就已經規定了動物致人損害責任,其歸責原則也采嚴格責任。《侵權責任法》第78條規定,動物的飼養人或管理人對飼養的動物致人損害的,應當承擔侵權責任。同時該款的但書條款又規定了飼養人或管理人的抗辯事由,即能夠證明損害是因被侵權人故意或者重大過失造成的,可以不承擔或者減輕責任。第82條規定:“遺棄、逃逸的動物在遺棄、逃逸期間造成他人損害的,由原動物飼養人或者管理人承擔侵權責任。”除上述嚴格責任外,第80條又規定了絕對責任,即無抗辯事由的責任。〔9 〕而第81條對于動物園責任采用了過錯推定責任。在美國法上,向公眾開放的動物園也不負嚴格責任,僅負過錯責任。〔10 〕因此《侵權責任法》關于動物致人損害責任確立了兩種歸責原則,對于動物園的動物致人損害的為過錯推定責任,而除此之外的為嚴格責任。對于此點,學界基本達成一致意見。〔11 〕
從比較法上看,動物責任基本被歸入嚴格責任和過錯推定責任。《法國民法典》第1385條規定了動物致害責任,起初法院將此解釋為過錯推定責任,但自19世紀后期開始,法院逐漸將其解釋為無過錯責任。〔12 〕《德國民法典》第833條和834條則區分了寵物類動物和日常用益類動物致害責任,前者采嚴格責任,后者采過錯推定責任。美國法適用的是嚴格責任。而日本法對動物致害責任采過錯推定責任,并實行舉證倒置。〔13 〕
(二)環境污染責任。《侵權責任法》第65條規定:“因污染環境造成損害的,污染者應當承擔侵權責任。”對此規定,學說基本一致認為屬于嚴格責任。對《侵權責任法》第65條的規定,我國學說通說認為屬嚴格責任,〔14 〕加害人是否具有過錯在所不問。
(三)高度危險責任。《侵權責任法》第九章“高度危險責任”共有九條規定,其中有學者將第69條規定稱為高度危險的一般條款。〔15 〕對于第九章的規定,學界基本認可屬于嚴格責任。本章的規定體現了嚴格責任的核心理念,即對危險活動的規制。
(四)產品責任中的生產者責任。目前較一致的觀點認為屬嚴格責任,雖然缺陷的存在一般表明了過錯的存在,但是缺陷出現的原因多種多樣,即可能是生產者的過錯所致,也可能并非其過錯所致。但依據《侵權責任法》的規定,受害人只要證明產品存在缺陷而不必證明生產者存在過錯,對于生產者是否存在過錯在所不問,因此完全符合嚴格責任的內涵與特征。
三、存有較大爭議的嚴格責任類型
除上述幾種責任類型外,以下幾種責任類型是否適用嚴格責任則存在較大爭議。
(一)替代責任是否屬于嚴格責任?
在《侵權責任法》中,替代責任主要包括兩種情形,即監護人責任與雇主責任。
1.監護人責任。《侵權責任法》第32條規定:“無民事行為能力人、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造成他人損害的,由監護人承擔侵權責任。監護人盡到監護責任的,可以減輕其侵權責任。有財產的無民事行為能力人、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造成他人損害的,從本人財產中支付賠償費用。不足部分,由監護人賠償。”據此,學界存在三種觀點。一種觀點認為,監護人責任為嚴格責任,持此種觀點的學者有王利明教授,〔16 〕江平教授,〔17 〕奚曉明法官,〔18 〕王成教授,〔19 〕張民安教授 〔20 〕等。但王利明教授同時認為從立法論的角度看我國應采過錯推定責任。〔21 〕另外一種觀點認為,監護人責任為過錯推定責任并以損失的公平分擔為補充。持此種觀點的學者有楊立新教授,〔22 〕楊震教授 〔23 〕等。還有一種觀點認為,監護人責任不能簡單地將其歸為無過錯責任或過錯推定責任。一方面監護人能證明盡到監護職責的,只能減輕責任不能免除責任,這不同于過錯推定。另一方面,監護人如盡到監護責任,可以減輕侵權責任,這也有別于無過錯責任,〔24 〕這種觀點實際對監護人責任的歸責原則并未給出明確解說。
從比較法上看,監護人責任的歸責原則有過錯責任、過錯推定責任、嚴格責任以及荷蘭創立的分段混合模式四種類型。其中采用嚴格責任的有法國和美國少數州等。早期法國將民法典規定解釋為過錯推定責任,早期的司法判例也采取類似態度,甚至到今天法國主流學說依然堅持過錯推定的觀點。但是法國司法判例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逐漸放棄了傳統觀點,改采嚴格責任。〔25 〕而美國大多數州采過錯責任,僅有少數州的制定法或普通法認為監護人責任是嚴格責任,路易斯安那州是采用嚴格責任的代表。〔26 〕
采過錯推定的則有德國和日本等。但是日本司法實踐中甚至其民法典實施100年以來尚無認定監護人不存在過錯的判例,其實際效果與嚴格責任無異。
采過錯責任的有奧地利及美國的大多數州。奧地利民法典規定監護人責任采過錯責任,只有受害人證明了監護人在履行監督義務時存在過錯的情況下,監護人才承擔責任。〔27 〕美國大多數州的監護人責任也為過錯責任,父母就其未成年子女的侵權行為建立在父母個人過失行為的基礎上。〔28 〕
《荷蘭民法典》創造性的采用了分段混合模式。該法規定,未滿14周歲造成他人損害,由父母或其他監護人承擔嚴格責任;已滿14周歲不滿16周歲造成他人損害,由父母或其他監護人承擔過錯推定責任;已滿16周歲至17周歲的,父母或其他監護人承擔過錯責任。〔29 〕
我國臺灣地區對監護人責任的立法具有特色,即監護人承擔的是過錯推定責任同時負擔衡平責任,當受害人不能依過錯推定責任追究監護人責任時,法院可以因受害人申請斟酌行為人、監護人與受害人的經濟狀況,令行為人或監護人承擔全部或者一部分損害賠償。但在我國臺灣地區司法實務上,也僅有兩則監護人舉證無過錯而免責的案例。〔30 〕
從我國立法的歷史源流看,早在《民法通則》第133條就對此進行了規定,《侵權責任法》第32條的規定是對該條規定的繼承,兩者內容基本相同。對《民法通則》第133條的理解也產生兩種觀點,一種觀點認為屬嚴格責任,包括劉士國教授 〔31 〕和張新寶教授 〔32 〕。另外一種觀點認為是過錯推定責任加公平分擔責任,楊立新教授持此種觀點。〔33 〕而從當時的實務案例來看,基本傾向采用嚴格責任的理論。
從解釋論而言,《侵權責任法》中的監護人責任應為嚴格責任。該法第32條規定了無民事行為能力人、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造成他人損害的,由監護人承擔侵權責任。在此并不問監護人是否有過錯。同時該條又規定監護人盡到監護責任的,可以減輕其侵權責任,這是對減輕責任的規定,并不涉及歸責原則的問題。因此,從解釋論角度看,筆者贊同監護人責任為嚴格責任。
但從立法論而言,筆者卻支持采用過錯責任,并在一定情況下輔之公平原則。從法律經濟學的角度分析,被監護人致害責任可能是雙方事故也可能是單方事故。〔34 〕在單方事故的假設下,如果采取嚴格責任,由于監護人無論如何作為均要承擔責任,因此雖然可以引導監護人采取合理注意水平,但是也會存在監護人為防止承擔責任而對被監護人行動過分約束的負面效應。而如果采過錯責任,只要監護人達到了理性人的行為標準就可以不承擔責任。與嚴格責任相比,同樣可以激勵其積極履行監護職責從而使得自己的行為標準到達理性人標準,而且不會產生過分約束被監護人的負面效應。因此在單方事故的假設下,采用過錯責任優于嚴格責任。
在雙方事故的假設下,采嚴格責任也會引導監護人采取合理注意水平。但由于嚴格責任下受害人的注意水平高低并不影響獲得賠償,因此難以激勵受害人采取合理的注意水平。但若采取過錯責任原則,如果監護人未達到理性人標準則要承擔責任,因此監護人會被引導采取合理注意水平。而一旦法院認定監護人達到理性人標準則受害人必須自己承擔損失,所以對受害人而言同樣具有施加合理注意以避免損失的激勵。因此在雙方事故的假設下,采用過錯責任仍然優于嚴格責任。
與雇主責任相比,監護人對被監護人實施監護是一項法定義務,其通常并不能獲得如同雇主一般的法律上利益。雇主責任通常與經營行為相聯系,且通常借助雇員實現自己經濟利益,因此也不宜讓監護人同雇主一樣承擔嚴格責任。而且,如采取過錯責任,與嚴格責任相比可能會控制訴訟的數量,因為嚴格責任下被害人的訴訟成本相對較小,勝訴幾率更高,因此訴訟的動力更強。
綜上所述,過錯責任較嚴格責任在監護人責任問題上更具有優越性。但是,在中國傳統的法律思想中,民事案件的處理要綜合考慮天理國法和人情,而公平原則的適用屬于人情部分。〔35 〕在某些特別情況下,受害人和行為人對損害的發生都沒有過錯的,可以根據實際情況,由雙方分擔損失,由此實現利益平衡,更好的維護社會穩定。
2.雇主責任。對于雇主責任,多數學者認為屬替代責任,但也有學者主張使用人責任并認為其屬于自己責任而非替代責任。〔36 〕還有學者認為,雇主責任不完全是替代責任,也不完全是自己責任,而是兩者兼而有之且從總體上應為自己責任。〔37 〕筆者認為雇主責任是否屬于替代責任需要區分情況。如果實行嚴格責任,則是以替代責任為主兼有自己責任。反之如果實行過錯責任或過錯推定責任,則是以自己責任為主兼有替代責任。無論在解釋論或立法論的角度,筆者都贊成雇主責任為嚴格責任,雇主責任是以替代責任為主兼有自己責任的責任形態,而其中主要的法理基礎為替代責任。
《侵權責任法》第34條規定:“用人單位的工作人員因執行工作任務造成他人損害的,由用人單位承擔侵權責任。”第35條規定:“個人之間形成勞務關系,提供勞務一方因勞務造成他人損害的,由接受勞務一方承擔侵權責任。”對上述責任的稱謂,有雇主責任、〔38 〕使用人責任 〔39 〕等。筆者傾向使用“雇主責任”一詞。對雇主責任的歸責原則,存有兩種觀點。多數人認為屬于無過錯責任,如江平教授、王利明教授、王勝明先生、奚曉明法官、楊震教授、王成教授、張民安教授等。也有觀點認為屬于過錯推定責任,以楊立新教授為代表。〔40 〕
從比較法上看,雇主責任的歸責原則有三種模式。其一,過錯責任。德國、日本和瑞士采此模式。《德國民法典》第831條規定雇用人僅在未盡到必要之注意義務的方才承擔責任。《瑞士債務法》第55條和《日本民法典》第715條都做了相同規定。其二,嚴格責任,包括法國、意大利和美國。《法國民法典》第1384條第5款規定:“主人與雇主,對其家庭傭人與受雇人在履行受雇的職責中造成的損害負賠償責任。”《意大利民法典》第2049條也與此相仿。在美國,雇主責任多稱為Respondeat Superior,是替代責任的一種,歸責原則采嚴格責任,這已在各州法律得到廣泛應用。〔41 〕其三,過錯推定責任加衡平責任,我國臺灣地區采用此原則,〔42 〕但在臺灣實務上至今未見雇用人舉證成功而免責的案件。〔43 〕
從解釋論角度看,《侵權責任法》第34條、第35條的規定當屬嚴格責任,只要雇員因執行工作任務或勞務造成他人損害的,雇主就應該承擔責任,在此并不問雇主過錯,這完全符合嚴格責任的內涵。有學者進一步提出,對雇傭責任主體范圍的界定上,應當對替代責任意義上的雇主和雇員采取廣義的理論。〔44 〕據此《侵權責任法》第34條、第35條都應該納入雇主責任而不應該相區分。
從立法論的角度看,雇主責任主要是營業主體責任。雇主責任采嚴格責任或者過錯責任均可以引導雙方當事人實施合理注意水平,但是嚴格責任還有一個獨特功能,即可以引導和激勵雇主通過購買責任保險來分散潛在的賠償風險,相對于加大注意程度的投入和商業經營活動受限的成本,購買責任保險具有經濟上的合理性。況且,雇主可以通過定價機制將保費分散。此外,雇主通常借助雇員實現自己經濟利益,其既然具有利益讓其承擔責任也具有正當性。因此,雇主責任的歸責原則確定為嚴格責任是最優選擇。
筆者認為替代責任不能一概而論歸入嚴格責任或過錯(推定)責任。替代責任一詞并非與過錯責任、嚴格責任對應的概念范疇,而是一種與自己責任(或稱直接責任)相對應的責任形態。歐洲侵權法小組制定的歐洲侵權法原則在責任基礎一編將過錯責任、嚴格責任和替代責任并列,也體現了這種思想。〔45 〕我國替代責任中的監護人責任和雇主責任也無必要拘泥于全部歸入嚴格責任。從解釋論的角度看,替代責任中的監護人責任和雇主責任皆屬嚴格責任,但從立法論角度看,監護人責任采過錯責任并輔之公平責任,而雇主責任采嚴格責任才是更優選擇。
(二)機動車事故責任中的機動車與非機動車駕駛人、行人之間發生的交通事故責任是否屬于嚴格責任?
《侵權責任法》第48條規定:“機動車發生交通事故造成損害的,依照道路交通安全法的有關規定承擔賠償責任。”這實際上將此類責任的法律依據指向了《道路交通安全法》第76條。依據《道路交通安全法》第76條,機動車之間的事故適用過錯責任原則,對此基本不存在爭議。但對于機動車與非機動車駕駛人、行人之間發生的交通事故的歸責原則存在較大的爭議。據筆者歸納,大致有四種觀點。第一種觀點認為屬嚴格責任,認為機動車一方即使無過錯也要承擔不超過百分之十的責任恰恰符合嚴格責任的內涵,包括江平教授、王利明教授、奚曉明法官和楊震教授均持此觀點。第二種觀點認為屬過錯責任加過錯推定責任。其中,機動車與非機動車駕駛人、行人之間發生的交通事故導致的人身損害適用過錯推定責任,財產損害適用過錯責任。〔46 〕楊立新教授持此種觀點。第三種觀點認為屬過錯責任,其中機動車一方即使無過錯也要承擔不超過百分之十的責任只是向行人和非機動車駕駛人的傾斜。〔47 〕王成教授持此種觀點。第四種觀點認為是過錯推定責任與嚴格責任的混合責任,其中主要適用過錯推定責任,同時機動車一方還要承擔一部分嚴格責任,機動車一方即使無過錯也要承擔不超過百分之十的責任,這一規定便是承擔的嚴格責任的體現。〔48 〕
從比較法上看,美國和英國采過錯責任,均認為駕車不屬危險活動而屬通常活動。大陸法系則多采嚴格責任,其理論基礎是危險活動和支配利益原則,包括德國、法國和日本均采嚴格責任,而我國臺灣地區采過錯推定責任。〔49 〕
從解釋論的角度看,筆者支持機動車與非機動車駕駛人、行人之間發生的交通事故為嚴格責任。非機動車駕駛人、行人有過錯的,根據過錯程度適當減輕機動車一方的賠償責任,這是過失相抵規則應用于嚴格責任的體現。〔50 〕即使機動車駕駛人沒有過錯的,也要承擔賠償責任,但責任不超過百分之十,這是關于賠償限額的規定,更直接說明了機動車與非機動車駕駛人、行人之間發生的交通事故為嚴格責任。
但從立法論而言,筆者卻贊同機動車與非機動車駕駛人、行人之間發生的交通事故為過錯責任并兼采公平責任。支持嚴格責任的理論基礎主要是報償理論、危險控制理論和危險分擔理論。其中報償理論認為機動車一方享受了利益因此要承擔風險。危險控制理論認為機動車一方能夠控制危險因此需要承擔嚴格責任。而危險分擔理論認為機動車責任可以通過保險予以分散,因此應承擔嚴格責任。筆者對上述理論基礎表示質疑。首先,機動車的使用與法律上的利益難以劃等號,機動車的使用只是日常生活的正常普遍行為之一,并不具有特殊利益。中國的機動車數量飛速增長,汽車社會逐步形成,機動車已從奢侈品逐步成為生活必需品,因此報償理論難以適應現代社會情況,不具有說服力。其次,交通事故危險的避免需要雙方協同合力,并非僅有機動車一方能夠控制危險。在我國現實狀況下,危險控制理論也不具有說服力。最后,危險分擔理論認為機動車責任可以通過保險予以分散,但非機動車駕駛人和行人也可以通過意外傷害險予以分散,因此該理論的論證不具有說服力。筆者之所以贊同采過錯責任,主要基于以下幾點理由:第一,交通是機動車、非機動車和行人全體參與的,良好交通狀況的形成,需要多方協力,僅僅一方的努力不可能形成理想局面。第二,交通事故的發生不全是機動車一方原因造成的,往往是多方合力所致。在我國目前現實情況下,機動車一方的原因導致事故確時有發生,但由于非機動車駕駛人和行人違反道路法律法規行為導致發生事故的也不在少數。正如有的學者所稱,采嚴格責任對公民交通法規意識的養成極為不利。〔51 〕第三,從預防事故的角度看,如采用嚴格責任雖可引導機動車駕駛人采取合理注意,但卻無法引導非機動車駕駛人和行人采取合理注意,但采過錯責任卻可以引導雙方采取合理注意從而有效預防道路交通事故。第四,我國汽車日益普及,汽車社會正處于形成過程之中,汽車不再是奢侈品而是日常生活的日用品,同等看待汽車與其他高度危險作業是不適當的。〔52 〕在此社會背景下,采嚴格責任已經喪失了正當性。綜上所述,筆者認為機動車與非機動車駕駛人、行人之間發生的交通事故應以過錯責任為主同時兼采公平責任。
(三)產品責任中的銷售者責任是否屬于嚴格責任?
《侵權責任法》第41條規定:“因產品存在缺陷造成他人損害的,生產者應當承擔侵權責任。”這是對生產者責任的規定,對此基本一致認可為嚴格責任。第42條規定:“因銷售者的過錯使產品存在缺陷,造成他人損害的,銷售者應當承擔侵權責任。銷售者不能指明缺陷產品的生產者也不能指明缺陷產品的供貨者的,銷售者應當承擔侵權責任。”這是關于銷售者責任的規定。單從《侵權責任法》第42條規定看,銷售者責任屬過錯責任,〔53 〕因為該條的構成要件之一是銷售者的過錯。但《侵權責任法》第43條規定又賦予受害人選擇求償權,生產者和銷售者須對受害人承擔連帶責任,而且第43條未要求過錯要件,于是銷售者責任的歸責原則爭議由此產生。從歷史沿革來看,《侵權責任法》第42條的規定基本繼承了產品質量法第42條的規定,而《侵權責任法》第43條則基本繼承了產品質量法43條的規定。有學者主張銷售者責任屬過錯責任,但更多學者主張銷售者對受害人與生產者承擔連帶的嚴格責任,而在生產者和銷售者的內部責任分擔上,銷售者承擔過錯責任。〔54 〕
從解釋論立場看,筆者贊同雙重責任論,在解釋之時須將《侵權責任法》第42條和43條相連接并做整體解釋,銷售者對受害人與生產者承擔連帶的嚴格責任,而在生產者和銷售者的內部責任分擔上,銷售者承擔過錯責任。《侵權責任法》第42條與第43條是一個整體,具有前后相接的內在邏輯關系,如果在解釋之時將兩者割裂,將無法得出正確的結論。
從立法論立場看,本質上銷售者責任屬過錯責任。由于銷售者對于產品內在質量并無控制能力,對其配置嚴格責任無任何引導作用,也無益于事故的減少。但是,消費者受到損害后,直接找生產者索賠存在諸多難題,尤其是如果生產者位于外地甚至海外,消費者的求償將會遭遇實際困難。而現實中銷售者一般與生產者具有較為緊密的關系,對于大型零售企業來說,甚至對生產者具有較強的控制力。基于現實的考慮,讓銷售者對外與生產者承擔連帶的嚴格責任是理想的選擇。但是,這種法律技術上的處理并不能改變銷售者的過錯責任的性質,因此當銷售者無過錯時,賦予其追償權是必要的。
四、結 論
綜上所述,筆者堅持進行解釋論和立法論的區分。〔55 〕從解釋論的角度看,《侵權責任法》中嚴格責任應包括以下類型:替代責任(包括監護人責任與雇主責任)、機動車事故中的機動車與非機動車駕駛人、行人之間發生的交通事故責任、產品責任(包括生產者責任與銷售者責任)、環境污染責任、高度危險責任、動物致人損害責任。但從立法論的角度看,我國《侵權責任法》對嚴格責任的構建應以危險為核心要素同時兼及營業主體的責任,其類型相應劃分為兩類:即危險活動、物品的嚴格責任與營業主體的嚴格責任,前者應包括環境污染責任、高度危險責任、動物致人損害責任,而后者則包括雇主責任和產品責任中的生產者責任。至于替代責任中的監護人責任、機動車事故中的機動車與非機動車駕駛人、行人之間發生的交通事故責任、產品責任中的銷售者責任均宜納入過錯責任,其中前兩類責任在適用過錯責任的同時輔之公平責任,以更好地實現利益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