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玉明:
復旦大學中文系古代文學專業教授、博導,兼任《辭海》編委、古代文學分科主編。
王維有一首《辛夷塢》,寫一個小小的景色而極富禪趣:
木末芙蓉花,山中發紅萼。
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
這里“木末芙蓉花”是借指辛夷。辛夷是一種落葉喬木,初春開花,花苞形成時像毛筆的頭,故又稱木筆。花有紫白二色,開在枝頭(就是“木末”),大如蓮花(所以用“芙蓉花”為比擬,蓮花也叫芙蓉花)。
這詩說“發紅萼”,那是紫色的辛夷。我曾經在山野見過這種花,開花時樹葉還未萌發,一樹的花,色彩顯得格外明艷。這種花的凋謝速度又很快,花盛開的同時就能見到遍地的花瓣,在草地上,在流水中,格外醒目。
佛家言“青青翠竹,盡是法身;郁郁黃花,無非般若”,意思是在自然草木中也可以體悟佛法智慧,草木似無情而又有情。山谷溪澗之處,辛夷自開自落,不為生而喜,不為滅而悲。它有美麗的生命,但這美麗并不是為了討人歡喜而存在的,更不曾著意矯飾,故作姿態。
禪宗的一個重要來源是中國的老莊哲學,有些詩人純粹從老莊思想出發,也會提出與禪宗相近的人生道理。“道”與“禪”分分合合,時常在半路相遇。譬如陶淵明說:“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應盡便須盡,無復獨多慮。”生死是自然的過程,一味貪生怕死,又因貪生怕死而生出無窮欲念、荒唐行徑,生命的自然性就被破壞掉了,成為無根的浮囂。
王維這首詩雖然令人震撼,但多少有點冷寂,我們再讀一首韋應物的《滁州西澗》,它的味道有些不同:
獨憐幽草澗邊生,上有黃鸝深樹鳴。
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
韋應物是中唐詩人,曾經做過滁州(在今安徽省)刺史,這首詩就是寫滁州西部山野的景色。
詩開頭寫草。“獨憐”是偏愛的意思。為什么呢?一方面山澗邊的草得到水的滋潤,春天到來時顯得格外蔥翠,另一方面這是“幽草”,它是富于生氣的,同時也是孤潔和遠離塵囂的。對澗邊春草的喜愛,呈現了作者的人生情懷。
如果一味地寫景色之“幽”,則詩中的意境便容易變得晦暗,所以隨后寫黃鸝鳴于深樹,使詩中景物于幽靜中又添上幾分歡愉。這是一首郊游遣興之作,不像王維的《辛夷塢》那樣強烈地偏向于象征,它有更多的生活氣息和情趣。
絕句的第三句通常帶有轉折意味,同時為全詩的結束作鋪墊。在這里,“春潮帶雨晚來急”,雨后的山澗到了黃昏時分愈發流得湍急,一方面交代了郊游的時間過程和景物變化,同時又很好地襯托了末句的點睛之筆——“野渡無人舟自橫”。
澗水奔流不息,而澗邊渡口的小舟卻自在地浮泊著,一種擺脫約束、輕松悠閑的樣子。時間好像停止了。
人總是活得很匆忙,無數的生活事件迭為因果、相互擁擠,造成人們心理的緊張和焦慮;在這種緊張與焦慮之中,時間的頻率顯得格外急促。而假如我們把人生比擬為一場旅行,那么渡口、車站這一類地方就更集中地顯示了人生的慌亂。
舟車往而復返,行色匆匆的人們各有其來程與去程。可是要問人到底從哪里來往何處去,大都卻又茫然。因為人們只是被事件所驅迫著,成了因果的一部分。
但有時人也可以安靜下來,把事件和焦慮放在身心之外。于是,那些在生活事件中全然無意義的東西,諸如草葉的搖動、小鳥的鳴唱,忽然都別有韻味。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