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思羽

2014年,對美國著名導演伍迪·艾倫而言,注定是不尋常的一年。
在1月12日由好萊塢外國記者協會舉辦的金球獎典禮上,伍迪被授予終身成就獎。可就在同一時間,伍迪的兒子羅蘭·法羅在推特上公開發難,提及當年伍迪·艾倫被控猥褻自己的養女一事。此后,眾多直接和間接的當事人都參與進來,雙方申明與反申明不斷,觀眾作為看客,在被各種信息轟炸的同時,也不由自主地加入討論,最終將一件二十年前的舊事,演變成2014年北美文藝圈的頭等八卦。
在探討本次事件發酵過程之前,有必要簡要回顧一下作為源頭的歷史:從1980年開始,伍迪·艾倫開始與女演員米亞·法羅保持浪漫關系,但直到他們90年代初正式分開,兩人都沒登記結婚。在與伍迪發生關系前,米亞與前夫生育了三個子女,同時收養了三個,后來成為伍迪·艾倫妻子的宋宜,正是米亞與前夫收養的子女之一。在米亞與伍迪保持情人關系期間,兩人生育有一個兒子羅蘭,此外又收養了一男一女,而這位收養的女孩迪倫·法羅,就是伍迪涉嫌猥褻的對象。
從1992年8月迪倫的兒子向有關機構報告可能存在虐待事件,到伍迪同月向紐約高等法院申請對他與米亞共同生養的三個子女的監護權,再到康納迪克州檢察官聲稱有“很可能的”證據定罪伍迪、但同時為避免對迪倫造成進一步傷害而不提起訴訟,以及1993年和1994年紐約高等法院一審及上訴庭兩次判決伍迪監護權案敗訴,最后伍迪對康納迪克州檢察官提起違紀訴訟,但于1997年6月被駁回,這中間圍繞可能的威脅事件,控辯雙方的糾葛長達五年。
這當中,媒體一直扮演著關鍵角色,它們不僅全程跟蹤報道,還對直接及間接當事人進行了地毯式的挖料報道。時隔十五年,此事再度進入公眾視野,還是媒體在推波助瀾。
早在金球獎風波前的2013年10月,《名利場》雜志刊登了一篇對米亞·法羅及子女現狀的報道,內含成年的迪倫首次接受采訪談當年事件。而真正讓現階段爭論走向白熱化的,是專題片《記錄伍迪·艾倫》的導演羅伯特·韋德1月27日在網絡資訊平臺The Daily Beast發表的長文,羅列諸多“事實”以證明米亞對伍迪猥褻迪倫的指控是可笑而荒謬的。
2014年2月1日,伍迪·艾倫的養女迪倫選擇在《紐約時報》的網絡專欄中,由尼古拉斯·克里斯托弗代為發表公開信,不僅堅持當年被伍迪侵犯的說法,還首次公布了其中“細節”,一時間輿論大嘩。隨著伍迪本人于2月7日在《紐約時報》發表自己的公開回應,以及之后迪倫通過《好萊塢報道》更迅捷的反駁,所有關注此事的媒體和公眾,開始自覺或不自覺地站隊,事實卻更迷糊了。
在事件引發首輪風波的1992至1997年,互聯網還不是很發達,傳統紙媒是追蹤報道的主力。從涵蓋控辯雙方的觀點來看,他們當時的報道,基本上還是不偏不倚。比如說《紐約時報》在事件最高潮的1992-1993年間的報道,對雙方的正、負面新聞都有覆蓋。在當前新一輪報道中,《紐約時報》也在極力保持中立。在尼古拉斯·克里斯托弗發布迪倫的公開信之后,《紐約時報》發表編輯申明,在認可尼古拉斯有表達內容的自由的同時,質疑發布傾向性過強的單方面言辭的合理性。也許正是出于“矯枉過正”的考慮,《紐約時報》之后選擇了發表伍迪·艾倫同樣是單方面的聲明。
與《紐約時報》的做法相仿,其他老牌媒體也選擇了盡量客觀的報道方式,比如《華盛頓郵報》,基本上只是援引其他來源的報道而不作自己的評論;此外,為幫助新時代讀者理清思路,該報唯一的自主報道,不過是回顧了整個事件的時間線。與伍迪·艾倫有著長久合作關系的《紐約客》,在盡量收集控辯雙方的支持言論的同時,非常小心翼翼地透露出“清官難斷家務事”的態度。
但還是有些傳統媒體很旗幟鮮明地站了隊。比如說,在事件當年和今次討論中扮演了關鍵角色的《名利場》雜志,從其報道內容來看,就一直是站在米亞及迪倫一方,至少旗下記者莫瑞恩·奧斯是如此,她在1992年11月發表的長篇報道《米亞的故事》,以及前文提及的2013年11月的專題稿件《媽媽咪呀》,都通過采訪詳實呈現了米亞及迪倫一方對伍迪·艾倫的指控。在此次爭論中,面對伍迪一方“報道不公”的責難,莫瑞恩還在網上公布了《伍迪·艾倫涉嫌性侵犯的10條無法否認的證據》,在力證自己的報道并無偏向性的同時,對包括韋德在內的支持伍迪一方的言論一一反擊。
英國的《衛報》同樣態度鮮明,不過,他們的報道是支持伍迪·艾倫的。在邁克·沃夫寫的這篇專欄文章中,不僅聲援了韋德對伍迪的辯護,還將矛頭對準了《紐約時報》的尼古拉斯,質疑對方只不過用迪倫的案例來推進自己為讓米亞成為世界級的明星活動家、以及哄抬羅蘭·法羅新進媒體事業的公關行為;說白了,《衛報》明示米亞一方不過是在借當年事件炒作自己,不值得信任。
如果說《衛報》的激烈態度在傳統媒體算少見的話,興盛的網絡媒體在報道這一事件的口吻方面,則多數摒棄了圓滑,并隱隱形成對傳統媒體權威的挑戰之勢。比如說,近年在網絡社區影響力很大的郝芬頓郵報(The Huffington Post),在報道此事件時沒有人云亦云,而是直接挖出了1993年6月7日紐約高等法院一審判決伍迪·艾倫對養子女監護權案敗訴的法庭文件,來說明支持伍迪一方在援引具體證據時有誤導公眾的嫌疑。如果說這一舉動不足以說明該媒體的傾向的話,接下來在伍迪·艾倫通過《紐約時報》發表公開回應之后,郝芬頓郵報干脆逐段分析、評論了伍迪的回應,并得出非常直白強硬的結論:“往好里說,伍迪·艾倫最多是一位清白但傲慢而冷漠的人;最壞的估計,他是性侵自己女兒的禽獸,還將當事人綿延二十年的痛苦轉嫁給她的母親。”
與郝芬頓郵報同樣持堅定的“反伍迪”立場的,還有網絡文藝雜志Slate,該網高級編輯杰西卡·溫特于1月17日和2月4日兩次發文,炮轟伍迪·艾倫及其支持者。在第一篇文章中,杰西卡梳理了伍迪方的主要論點并一一反駁,其結論部分更認為整個好萊塢都被伍迪的盛名及過往合作關系所“綁架”,以至于選擇“眼不見心為凈”的鴕鳥政策。而在第二篇文章中,杰西卡抨擊了伍迪最有力的支持者韋德,稱后者不僅與伍迪有直接利益關系而無法中立客觀,韋德提出的所謂“有力證據”,也不過是經過一番粉飾的對米亞的人身攻擊而已。
如相當一部分媒體報道或評論,表達出對伍迪·艾倫與米亞的養女宋宜談戀愛、乃至最后結婚的“不適應”,并進而將這種“不接受”的觀點帶入對猥褻事件的猜測,認為伍迪很可能有戀童、甚至不倫的傾向。
正如韋德在他的長文中指出的,持這樣觀點的公眾,可能混淆了“違法”和“道德”的概念。關于伍迪與宋宜的關系,基本事實是:宋宜在法律意義上并非伍迪的養女,伍迪只收養了米亞在與他保持情人關系期間的三個孩子。伍迪與宋宜發生關系時,后者已有20歲,在法律意義上完全可以為自己行為負責。所以,將伍迪與宋宜的關系與他涉嫌對迪倫的猥褻之間建立很強的邏輯聯系,在法理上是說不通的。
然而,伍迪與宋宜的關系,盡管不像一部分人想象的那樣不堪,但還是被法庭納入判決依據中。在紐約高等法院1993年6月的一審和1994年5月的上訴判決中,都判定伍迪與宋宜的關系實際對包括迪倫在內的養子女造成了心理傷害,而伍迪對這一點的“不理解”,表明他還無法正確認同做父親的身份意識,從而承擔相應的責任,在這個意義上,法院兩次判他敗訴。
對于不太了解美國法律體系的人來說,這種判決可能令人迷惑:既然伍迪與宋宜的關系在法理上成立,為何又成為法庭駁回伍迪對養子女監護權的證據呢?這得還原到事件的具體情境來看,確切地說,伍迪與宋宜的關系,他涉嫌對養女迪倫的猥褻、以及他向法院申請監護權,這幾件事發生的時間順序頗耐人尋味。
依據法律文書記載,伍迪于1991年12月正式收養了包括迪倫在內的米亞的三個子女。而1992年1月,米亞在伍迪的公寓發現養女宋宜的裸照,使得伍迪-宋宜的關系曝光。據伍迪自己的證詞,裸照拍攝于1992年1月12日,他與宋宜在那約兩周前發生了性關系;而之前更早一段時間,兩人就開始發展屬于情人之間的浪漫關系。
從判斷伍迪是否能分得清他與米亞、宋宜、及迪倫的復雜情感關系來看,法庭認為他正式收養迪倫的行為,代表他愿意承擔起做父親的責任,因而有義務維護其父親的形象。然而,與此同時,他又與其養子女的姐姐發生性關系,雖然后者并不違法,但在實際家庭關系中,特別是對迪倫等養子女而言,會造成嚴重的認同障礙和心理創傷。而從伍迪后來的證詞來看,他將宋宜與米亞的其他養子女區別開來的做法,在當時的情形下,是不合時宜且不可接受的。所以,從保護未成年人健康成長的角度,法庭判決他不適宜擔負幾個養子女的監護責任。
但這和伍迪涉嫌猥褻迪倫案本身有何聯系呢?據伍迪一方的說法,米亞是想報復他與宋宜的關系,所以教唆了當時7歲的迪倫。要還原事情的經過,還得看時間線:米亞發現伍迪與宋宜的關系,是在1992年1月;涉嫌的猥褻事件發生在當年8月4日,從報復時機的角度,以及從伍迪一方極力描繪的有關米亞的性情來看,都難以說明米亞是出于報復心理才策劃出整個猥褻指控。也就是說,即使米亞想要報復,按其性情也不需要等到8月4日。而根據《名利場》的采訪調查,早在8月4日前,伍迪·艾倫就在接受心理治療,主要內容就是他對迪倫“不太尋常的關注”。即對于伍迪猥褻的指控,也并非來自米亞,而是迪倫的兒醫依法上報司法系統。
此外,關于養子女監護權的訴訟,也不是米亞一方提起的,而是伍迪一方律師在涉嫌猥褻事件之后的8月13日向法院發出申請,控告理由是米亞不是稱職的母親。
紐約高等法院兩次判決書中,都判定沒有證據表明米亞教唆了迪倫來指控伍迪,同時也沒有證據表明米亞方的控告是基于報復心理。當然,在相關訴訟過程中,米亞一方也無法證明伍迪的確有猥褻行為,缺乏視頻、音頻等直觀證據,在醫學上也無法提供物理證據,只能依據當事人迪倫和其他人的證詞。而7歲的迪倫證詞是否前后一致,盡管紐約高等法院與紐黑文心理診所的專家意見不統一,還是沒有充足證據能完全采納迪倫的證詞。受理此案刑事訴訟的康納迪克州,盡管其檢察官聲稱擁有“很可能”定罪的證據,但出于保護當事人迪倫不受進一步傷害的緣由而不予起訴。
幾乎所有人都能看到其中最關鍵證據的缺失:沒有任何直接物理證據表明伍迪對迪倫實施了猥褻,這不僅是因為沒有視頻、音頻等客觀記錄性證據的存在,更是因為迪倫一方描述的“性侵”的程度——觸摸私處的行為,如果沒有造成物理損傷,是極難為醫學檢查所證實的。控方很難證明伍迪有罪,辯方也無法自證清白——因為存在實施“觸摸式”猥褻但檢查不出來的可能。
如此一來,整起事件就變成了一個僵局,即使都援引司法決定,伍迪一方可聲稱從未被司法定罪或起訴,而米亞和迪倫一方,也可證明法庭并不支持己方說謊的指責。至于事實真相如何,恐怕永遠無從知曉——除非一方突然承認自己所言不實。
這種情形,讓影迷們覺得像是在看一部現實版的《羅生門》。當年,伍迪·艾倫的創作生涯似乎并未受當年事件影響,他并沒有放緩拍片的步伐,還是基本保持一年一部新片的節奏,今年還憑借幾部“名城浪漫”系列(《情迷巴塞羅那》《午夜巴黎》《愛在羅馬》)達到一個聲譽的新高峰。也許,這也是刺激米亞、迪倫、羅蘭一方、導致當年事件重新發酵的一個因素。
那么,“舊事重提”會對新時代觀眾欣賞伍迪·艾倫電影的意愿和接受程度有影響么?在能找到的僅有的兩個民意調查中,結論是比較一致的——盡管這兩項調查的樣本都偏小,可能無法反映美國公眾的整體感受:超過半數接受調查的人,明確表示今后難以像之前那般欣賞伍迪·艾倫的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