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人

●孫愛雪

土人

●孫愛雪

孩子的尿布上沾滿尿濕的沙土，掛在低低的繩子上，在風中刮來刮去，土里帶著孩子的尿味，滿村子飄著帶奶香的尿味。

在村子里，老人向孩子講著一個世代相傳的童話故事。他們告訴孫子：你是從南坑里扒來的。那天，奶奶去南坑洗衣服，走著走著，聽到一個小孩在沙土里喊：奶奶，奶奶。奶奶停下腳步，四處看看，沒有看到一個人。剛想走，沙土里又有一個聲音在喊：奶奶奶奶，我在這里。奶奶走過去，扒開沙土，先露出一撮黑頭發，再扒幾下，一個光腚溜溜的小孩就出來了，一看，還是個帶把的，奶奶喜笑顏開，衣服也不洗了，把孫子揣懷里就抱回來了。從那，奶奶天天都要去南坑扒沙土，用沙土把孫子包起來，孫子才能健健康康地長大。

沙土包小孩是村子里每個小媳婦都用過的方法。把最細的沙土挖回來，攤曬在太陽下。沙土細若面粉，滑如綢緞，像水一樣，光滑柔軟，似有若無，既輕柔又吸水性強。用細篩篩過，放到鐵锨上，擱爐子上烤。沙土烤至溫熱，摻勻，用布片給小孩包上。拿一把沙土撒在小孩的大腿間，小雞雞上，小屁股上，那熱乎乎的沙土，像粉一樣干爽、舒適。即使沙土尿濕了，小孩的皮肉也不會腌著。沒有爐子，我們會用一張紙，放在沙土上點著，紙片燒完，用嘴輕輕一吹，沙土上留下一點輕微的黃印，沙土燒得微熱正好。那時紙張匱乏，燒火做飯時，便放進鍋底一塊磚，把磚燒熱，放在沙土里，暖熱沙土。總之我們不會讓寶寶受涼，想盡一切辦法去溫熱沙土。

包沙土是預防孩子尿床的老辦法，沙土包不住，會飛，漏得隨處都是。床上、衣服上，柜子上，茶杯里，飯碗里，都是沙土，空氣里都是沙土的飛塵。有小孩的家里，院子里，屋子里，曬干的、濕的，滿目盡是沙土。孩子的尿布上沾滿尿濕的沙土，掛在低低的繩子上，在風中刮來刮去，土里帶著孩子的尿味，滿村子飄著帶奶香的尿味。

奶奶說孩子是從沙土里扒出來的，我們的孩子從來不懷疑。生下來，小孩包在沙土里，直包到春暖花開，鶯歌燕舞的大好春天，會爬了，母親把孩子放在院子的沙土堆里，任由他去玩。小小孩子在沙土里一邊爬一邊捏起沙土里的泥疙瘩，填嘴里，吃得滿嘴泥土。再大些，會調皮了，在沙土里甩尿窩窩。扒開沙土，撒泡尿，插上一個小木棍，用土堆起來，一邊拍土一邊唱：包雞包鵝，一包包個大雞蛋。然后扒開看，看看尿蛋蛋成了沒成大雞蛋。

記得婆婆抱孫子的那些時候，一整天坐在院子里，祖孫倆像泥塑般一動不動。孫子尿濕了棉褲，奶奶就到院子里抓幾把沙土，撒在尿濕的地方，用沙土抓抓，吸出尿，拍拍，然后坐在太陽下，一會尿濕的地方就干了。

砸坷垃仗是男孩子喜歡玩的游戲。在溝邊潛伏下，滿田地尋找大大小小的土坷垃，堆積到面前，作戰斗準備。兩隊敵友一聲令下，開始砸。雙方的坷垃像子彈一樣向對方飛去，也砸額頭上，也砸身體上，有時眼睛、鼻子、嘴巴亦逃不脫劫難。砸傷、砸出血也有。孩子們大多不出聲，自己處理一下，回家沒事人一樣。身體上的泥痕，頭上臉上的坷垃印逃不脫大人的眼睛，大人并不管這些，任由孩子們玩，不嫌他們臟，也不在意他們的傷。

打小和土結緣，長大后對泥土的依賴像魚和水一樣無法分離。走出村子，黃土遍野，總有一方土，那是你的，你一輩子吃的、用的、希望的，在土地里，以及你死后睡的地方也已經準備好。這些方形的、長形的、三角形的地，我們叫西地、南地、北地，刀把地，老棉地。每一塊地的特點、土質、適宜種植的作物，我們都一清二楚。

人在土地里，眼睛看的，手摸的，心想的，都是這塊土地和土地里長出的作物。把土塊捏碎，撒在種子上，把草根從土里挖出，把蟲子從土里扒出來，人蹲在土地里，坐在土地里，彎腰在土地里，每一個姿勢都是更近地貼近泥土，從泥土里獲取生存的物質。

糧食和棉花，蔬菜和柴草。土地源源不斷地把人們需要的物資生長出來。這些帶著泥土芬芳的東西，它們是泥土開出的花，色香味俱全，可以吃可以穿可以睡眠，可以衣食無憂。一個村莊里的人，吃著泥土里長出的蔬菜，穿著泥土里吐露的溫暖，住著土房子，睡著土床鋪，走在土路上，完全是一個用泥土壘砌成的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