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盈洲
突發(fā)性群體事件謠言的人物關系分析*
■蔡盈洲
本文收集整理了2004年到2012年發(fā)生在國內(nèi)的16件突發(fā)性群體事件的謠言,在此基礎上展開謠言的人物關系分析。首先,謠言中所涉及的人物主要有干部、警察、學生和農(nóng)民工等,謠言利用各種手段虛構了很多子虛烏有的人物。其次,從人物所屬群體看,主要集中在兩個群體:一個是以警察、干部和富商為代表的強勢群體;一個是以農(nóng)民工為代表的弱勢群體,群體之間存在競爭和對立,具有社會心理機制的“替罪羊”效應。再次,根據(jù)格雷瑪斯的符號矩陣,謠言中人物的對立體現(xiàn)為角色差異、身份對抗和倫理上的善惡對決。
突發(fā)性群體事件;謠言;人物關系
謠言中的人物關系分析屬于謠言的內(nèi)容分析,對謠言的內(nèi)容采集具有一定的難度。首先,謠言本身變幻不定,難于跟蹤。其次是相關部門對突發(fā)性群體事件諱莫如深,一般不愿談及。本文所采集的樣本大多來自于傳統(tǒng)媒體的報道,有一部分是網(wǎng)絡對群體事件的報道和描述。本文共選取了2004年到2012年發(fā)生在國內(nèi)的16件突發(fā)性群體事件中的謠言作為研究對象。這些群體事件都經(jīng)過了媒體的廣泛報道,社會影響面大。經(jīng)過研究者的反復甄別,認為這些事件是這9年中影響極大的群體性事件,具有典型性。
本文將16件群體事件的謠言以發(fā)生的時間為序整理成一個表格,具體如表1。

表1 樣本群體事件的謠言情況

(續(xù)表)
從謠言人物的類型看,有警察、干部、學生、老人、小孩、貨車司機等。謠言人物中有警察事件的共有14起,只有黑龍江長春嶺事件和安徽池州事件中沒有具體的警察形象。警察出場率排第一。謠言人物有干部的有7起。謠言人物中為富翁和老板的有2起,分別是年安徽池州事件和浙江瑞安事件,這兩類人物都屬于有錢人形象。謠言人物為未成年人的有6起,其中直接指明是在校學生的有2起,分別是安徽池州事件和江蘇啟東事件。安徽馬鞍山事件中的主角就有兩個中學生,但在謠言樣本上沒有出現(xiàn),因此沒有列入。謠言人物有女性的共有7起。其中湖北石首事件中謠言女性人物是酒店的三個股東。安徽馬鞍山事件中的謠言女性人物是和局長同車的女人,謠言中被認為是局長的情婦,實際上是其妻子。廣東增城新塘事件中,謠言女性人物為孕婦。重慶萬盛事件中謠言人物有老人,這也是惟一有老人形象的事件。謠言人物中有農(nóng)民工的事件共有9起。
從上述樣本來看,謠言運用多種手段編造人物形象。第一種手段是移花接木,將某種身份嫁接到事件中的某個人身上。這種手段主要表現(xiàn)在3起事件中,分別是重慶萬州事件、四川大竹事件、貴州甕安事件。萬州事件中的胡某本身是沒有固定職業(yè)的平民,謠言將國土局副局長身份嫁接到他身上;甕安事件謠言中將“縣委書記的侄女”和“副縣長的兒子”兩個身份賦予了在場的幾個年輕人,這點和萬州事件又有區(qū)別;萬州事件是沖突的當事人謊稱自己是公務員,謠言在這個基礎上拔高了他的官職。謠言編造人物的第二種手段是無中生有。這種手段不僅編造身份,就連身份的賦予人也是完全虛構的。四川大竹事件中的“三個高官”完全是子虛烏有,根本沒有事件的身份賦予對象。
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的社會經(jīng)濟改革取得了巨大的成績,但同時也存在一些問題。十八大報告中在談到社會發(fā)展還存在的問題時,著重強調(diào)了“城鄉(xiāng)區(qū)域發(fā)展差距和居民收入分配差距依然較大”,說明整個社會還存在貧富差距問題。從國家統(tǒng)計局發(fā)布的基尼系數(shù)來看,也印證了居民收入差距較大的事實。“我國2003年至2012年全國居民收入基尼系數(shù):2003年是0.479,2004年是0.473,2005年0.485,2006年0.487,2007年0.484,2008年0.491,2009年0.490,2010年0.481,2011年0.477,2012年0.474。”(19)按照基尼系數(shù)的國際通用慣例,0.4為收入分配差距的警戒線,超過這個警戒線,就意味著社會財富比較集中,貧富分化較大,社會分配制度存在比較大的問題;超過0.6就會引起社會動蕩。
同時,社會轉型也促使社會階層結構發(fā)生了變化。原有的兩個階級和一個階層劃分已經(jīng)無法涵蓋所有人的階層屬性,一些新的階層從原來的階層中分化出來。階層的分化機制也出現(xiàn)了新老交替現(xiàn)象,新的以職業(yè)為基礎的分化機制逐漸取代原來以政治、行政、戶口等身份為基礎的分化機制。面對社會的發(fā)展變化,學者提出了以職業(yè)為基礎,以組織資源、經(jīng)濟資源和文化資源的占有狀況為標準來劃分社會階層的理論框架,用十個社會階層和五種社會地位等級來描述整個社會的階層結構。(20)社會階層分化造就了處于社會兩端兩種群體:弱勢群體和強勢群體。已故著名社會學家陸學藝認為“農(nóng)民、農(nóng)業(yè)勞動者階層還是中國現(xiàn)在最大的弱勢群體。”(21)而且這個弱勢群體人數(shù)眾多,從2002年到2010年差不多8年時間中,只下降了4個百分點,從44%降到40%,所占比重仍然很大。此外,社會的中下層和下層都可以說是社會弱勢群體。清華大學教授孫立平則認為社會的“強勢群體”早在90年代就已經(jīng)形成了。“自90年代以來,一個擁有了社會中大部分資本的強勢群體已經(jīng)成形。構成這個強勢群體的,有三個基本組成部分,即經(jīng)濟精英、政治精英和知識精英。”(22)孫立平教授認為強勢群體擁有影響社會公共政策制定和執(zhí)行的能力,還有對社會公共輿論的影響和話語形成能力。正因為強勢群體有很大的社會能量,弱勢群體不得不依附于強勢群體。
從謠言樣本的人物關系上分析,有明顯對立的雙方:一方是警察、干部和富商;另一方主要是農(nóng)民工。從力量對比來看,兩方力量懸殊較大,干部、警察和富商掌握了更多的社會資源,處于社會的上層;而農(nóng)民工則是社會底層身份。農(nóng)民工一方有一些是未成年人,包括學生和小孩,還有一些老人和女性甚至還有孕婦。未成年人、女性和老人都是社會中的弱者,外加又來自社會底層家庭,因此,這類人是弱勢群體中的弱勢人群。人物關系對立體現(xiàn)了兩種群體之間的競爭和對立。
從群體關系的角度上看,是群際關系緊張導致了不同群體成員之間的敵意和挫折。在群體的競爭和對立中存在社會心理機制的“替罪羊”效應。“替罪羊”效應也是一種社會現(xiàn)象,這種現(xiàn)象與社會認同路徑的自我范疇化相關。社會認同理論中的自我范疇化將刻板印象與群體歸屬聯(lián)系起來了。當人對自我或他人進行分類的時候,都會夸大刻板化的相似性。自我的分類就是自我范疇化。自我范疇化導致了自我刻板化,會表現(xiàn)在所有主觀上認為與范疇有關維度上。刻板印象與群體歸屬聯(lián)系起來,在自尊的動機統(tǒng)領下,會不斷強化內(nèi)外群的差異性,建立對內(nèi)群的積極評價,而對外群進行貶低和歧視。而且,在增強效應的作用下,這種刻板印象會成倍增強。自我范疇化中的刻板印象有多種機制支持“替罪羊”效應,其中一種是社會因果性:當社會發(fā)生了大規(guī)模創(chuàng)傷性事件后,社會解釋會致力于尋找發(fā)生這個事件的原因,其中某個外群將被視為這個事件的主要責任人。在這個時候,謠言就會成為社會因果性解釋的最佳版本,它會將直接責任人如何導致社會事件發(fā)生的過程細節(jié)化、情節(jié)化、形象化,直至將自己打扮成這方面的權威。“在審視謠言提出的替罪羊,以及查問誰是傳統(tǒng)的替罪羊時,我們有可能猜出一個謠言流傳的市場。”(23)
在重慶萬州事件中,兩個路人在行走過程中不小心發(fā)生了磕碰,這件在生活中隨處可見的小事件竟然成為了一個群體性事件的導火線。在謠言中,磕碰事件演變?yōu)樾淌掳讣瑑词謩t是“國土局副局長”,成為了事件的替罪羊;四川大竹事件中,一個酒店服務員意外死亡,謠言中的替罪羊則是“三個省里的高官”;還有貴州甕安事件,女學生自殺身亡被謠言演變成為被“與當?shù)乜h委書記有親戚關系人”奸殺致死,當?shù)氐目h委書記成了替罪羊。類似的還有石首事件、江蘇啟東事件和四川瀘州事件等。從這些事件可以看出,當群際關系緊張時,根本不需要有大規(guī)模的社會創(chuàng)傷事件,生活中的一些小事件都可以被謠言選為“腳本”;而兇手和被害者的角色,則早已被內(nèi)定為兩個充滿競爭和對立群體的代表性成員,角色甚至根本不要具體的人,只要是代表群體的社會身份就足夠了。
謠言具有故事化、情節(jié)化的特點,可以運用結構主義理論來分析其中的人物關系。格雷瑪斯是法國敘事學家,也是結構主義的代表人物,他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提出了“符號矩陣”理論。格雷瑪斯深受索緒爾和雅各布森的語言學理論的影響,認為要弄清敘事作品的意義,必須掌握作品的敘事結構。各種敘事作品的話語形態(tài)雖然不同,但都有整體性的意義結構。他根據(jù)索緒爾的結構主義語言學理論,認為敘事分析和語義分析相類似,敘事分析的首要任務就是語法分析,是處理敘事句主題和語義學之間的關系。
根據(jù)格雷瑪斯的符號矩陣和對立思維,本文以2004年重慶萬州事件的謠言為例,分析其中的人物關系。假設謠言中被打傷的棒棒(重慶對街頭臨時搬運工的稱呼)為正方,對立的反方則是打傷棒棒的國土局副局長。第三項是非正方,謠言中警察包庇局長,因此不屬于正方的陣營,是非正方。第四項是非反方,不屬于國土局副局長這一方,在謠言中,這項是空缺。由此可以得出一個角色模式的矩陣圖,見圖1:

圖1
在圖中,棒棒和國土局副局長是對立的雙方,警察成為國土局副局長的幫手,幫助他對抗棒棒。而可能成為棒棒的幫手,與國土局副局長對抗的第四項卻是空缺,這使力量對比非常懸殊,矩陣圖處于一種極度不平衡的狀態(tài)。然而這正是謠言的一個重要手段,第四項的空缺讓謠言構建了一個召喚結構,召喚有人挺身而出幫助棒棒抵抗來自另一方的重壓。謠言的鼓動性就來自于這個召喚結構。
上面的矩陣圖僅僅是一個角色模式,如果把上面角色的身份標示出來,整個矩陣圖則可以變?yōu)樯矸葜g的對抗,見圖2。棒棒毫無疑問是平民;國土局副局長是官員;第三項則是非平民,警察的身份剛好吻合;第四項則是非官員,只要是非官員身份的人都是成為第四項的潛在人選。身份代表一個群體,根據(jù)前面對謠言的群際關系的分析,由身份標示的群體沖突是強勢群體和弱勢群體之間的競爭和對抗。

圖2
除了設置召喚結構和挑撥群體關系之外,謠言還善于通過編造道德劇本來刺激人們的道德神經(jīng)。在2004年重慶萬州事件中,本來是兩個人在街上不小心發(fā)生了磕碰小事,到后來卻演變?yōu)閹兹f民眾沖擊區(qū)政府的群體事件。沖突的一方聲稱自己是公務員,出了事情可以擺平,其妻子也炫耀性的說自己家中很有錢,可以花錢買對方的命。沖突的另一方僅僅是一個在街上攬活的“棒棒”。這個謊話經(jīng)過不停地傳播,不斷有人修改版本,其核心主題演變?yōu)椋骸坝袡嘤袆莸膰辆指本珠L因為一件小事,要打斷棒棒的腿,而且還要他的命”。至此,謠言的劇本就升級成為道德劇本,國土局副局長是“惡”的一方,與他對抗就是和“惡”的對抗,是“善”的體現(xiàn),見圖3。謠言通過這種倫理化的策略,賦予被打的棒棒“善”的身份,支持他的人都是行善之人,給任何參與群體事件的人一種道德支撐。

圖3
人是一種道德動物,天然具有道德本能,這是人區(qū)別于其他動物的本質(zhì)。道德的“本質(zhì)規(guī)定是‘單一物’向‘普遍物’的提升,實現(xiàn)‘單一物’與‘普遍物’的統(tǒng)一,以及個體、實體與人的‘類’的本真狀態(tài)的統(tǒng)一”。(24)盡管現(xiàn)代社會的規(guī)則遮蔽了人作為“普遍物”的屬性,但這種本性依然存在,只不過被暫時掩藏在厚厚的護身鎧甲之下,一旦時機成熟,人就會恢復作為道德意義上的人類生命個體存在,顯現(xiàn)人的“類”本真存在屬性,并實現(xiàn)由“單一物”向人的“類本質(zhì)”的“普遍物”的提升,成為社會的“道德主體”。突發(fā)性群體事件中,謠言正是通過展現(xiàn)現(xiàn)代社會的道德困境來激發(fā)人的道德本能。2008年的貴州甕安事件,謠言劇本成了“出身農(nóng)民子弟的花季少女被官家子弟輪奸致死”;2010年安徽馬鞍山的群體性事件,謠言說“中學生被局長打殘了”,“警察包庇打人的局長”;2011年的廣東增城市新塘鎮(zhèn)發(fā)生的群體事件中,謠言又重演了一遍“惡勢力挑戰(zhàn)人類道德底線”的苦情戲,治安隊員將一個擺地攤的孕婦打成重傷,并打死其丈夫,而且還炫耀式地藐視人命:“打死一個外地人賠50萬”。巨大的道德困境反而激發(fā)了一直被遮蔽的道德本能,群聚的方式在某種程度上是一種集體性道德自救行為,只不過集聚的群體在情緒的鼓噪下,很容易突破道德自救的界限,蛻變?yōu)槿后w性事件。
注釋:
① 文玉伯:《萬州突發(fā)萬人騷動事件》,《鳳凰周刊》,2004年第31期。
② 歐陽斌:《四川漢源數(shù)萬民眾保地維權調(diào)查》,《鳳凰周刊》,2004年第32期。
③ 王吉陸:《安徽池州打砸搶燒“6·26”群體性事件調(diào)查》,《南方都市報》,2005年7月1日。
④ 于建嶸:《中國的社會泄憤事件與管治困境》,《當代世界與社會主義》,2008年第1期。
⑤ 賈云勇:《四川大竹群體事件追記:傳言未澄清公眾走向失控》,《南方都市報》,2007年2月4日。
⑥ 劉子富:《新群體事件觀》,新華出版社2009年版,第65頁。
⑦ 楊猛:《石首“搶尸”拉鋸戰(zhàn)》,《南都周刊》,2009年第24期。
⑧ 占才強:《荊州市委書記:徹查酒店背景》,《南方都市報》,2009年6月25日。
⑨ 王立三:《黑龍江富錦:糾結的57萬畝土地》,《瞭望東方周刊》,2010年第22期。
⑩ 謝修斌:《馬鞍山一局長開車肇事還人抽耳光被就地免職》,《金陵晚報》,2010年6月13日。
(11) 于松:《廣東潮州“打砸燒”追問》,《東方早報》,2011年6月14日。
(12) 魏一平:《廣東增城“6·11”事件追蹤調(diào)查》,《三聯(lián)生活周刊》,2011年第30期。
(13) 王寶蓮:《增城新塘鎮(zhèn)大敦村聚眾滋事事件已得到妥善處置》,http://www.gd.chinanews.com,2011年6月12日。
(14) 劉建鋒:《烏坎密碼》,《經(jīng)濟觀察報》,2012年6月12日。
(15) 于斌:《重慶萬盛發(fā)生群眾聚集事件重慶市政府回應》,http://www.sina.com.cn,2012年4月13日。
(16) 王克勤:《四川什邡環(huán)保沖突事件調(diào)查》,http://blog.sina.com.cn/s/blog_655f81d50102epsd.html,2013年9月25日。
(17) 《網(wǎng)絡造謠也能很暴力》,《重慶晨報》,2012年7月31日。
(18) 《四川瀘州發(fā)生群體性事件官方否認交警打死人》,《溫州日報》,2012年10月19日。
(19) 楊文彥:《國家統(tǒng)計局首次公布2003至2012年中國基尼系數(shù)》,人民網(wǎng),2013年1月18日。
(20) 陸學藝:《當代中國社會階層研究報告》,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2年版,第9頁。
(21) 陸學藝:《中國社會階級階層結構變遷60年》,《北京工業(yè)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0年3期。
(22) 孫立平:《轉型與斷裂-改革以來中國社會結構的變遷》,清華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280頁。
(23) [法]讓-諾埃爾·卡普費雷:《謠言——最古老的傳媒》,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102頁。
(24) 牛慶燕:《生態(tài)視域中的倫理沖動與生態(tài)文明》,《甘肅社會科學》,2013年第5期。
(作者系江西財經(jīng)大學人文學院副教授)
【責任編輯:張毓強】
*本文系江西省“十二五”社科基金規(guī)劃項目“突發(fā)性群體事件中的謠言傳播與影響研究”(項目編號:13XW01)的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