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佳歡+吳子茹+周赫
“春晚是什么?”
舞臺方向不斷傳來視頻里的聲音。2014年央視春晚劇組道具設計郭建平正在努力讓自己的聲音壓過它,“找好自己的道具!”他站在一號演播廳左側的上場口,對20多名道具人員大喊。
這是1月18日下午兩點半,春晚第一次帶機聯排剛剛開始。在幾分鐘后,郭建平將迎來今年春晚最具挑戰的一次節目換場,他們需要在1分鐘內把18米長的雙層大平臺桌抬上舞臺,人手不夠,就連舞蹈演員也得征用過來一起幫忙。他們的周圍,幾十名正在候場的《萬馬奔騰》舞蹈演員插空站在道具中間,抓緊時間伸胳膊伸腿;手持對講機的導演們神色匆匆來回穿梭,而候場的歌手郝云和他的樂隊則抱著樂器,用一種習慣性淡然看著這一切。
這是目前中國在技術方面要求最為嚴苛的一臺綜藝晚會,每個節目都已經單獨排練了五六次甚至更多,一切都力求精確到秒。一切都跟以往的春晚一樣。加上備播、直播,春晚的聯排要一共進行七場。節目還在不斷修改,董卿和朱軍在后臺看主持臺本,演播廳外的走廊還是同樣吵吵嚷嚷。這天早上,滿場的舞蹈演員和主持人必須擠過被記者和鏡頭圍得水泄不通的央視西門,通過三道需要盤查證件的大門,再加上兩次安檢并寄存隨身手機和相機,才能進入一號演播廳。就在兩天前,一個網站記者溜進了演播廳造成節目外泄,因此央視方面格外謹慎。在春節聯歡晚會開播的第32個年頭,這臺晚會在眾多綜藝節目中仍然擁有最高的關注度。
可如果仔細感受,今年的春晚又有些許不同:近到站在主持人正中間的張國立對過去晚會模式的小小調侃,遠到演播廳外的走廊上不再張燈結彩。而當戴著鴨舌帽的馮小剛走進演播廳,人們就更加意識到,雖然今年的春晚看上去仍然是一臺“春晚”,但無論如何,導演馮小剛將努力留下他的個人印記。
2013年7月初,春晚執行團隊的核心成員在中央電視臺位于西四環路邊的“影視之家”第一次見到了馮小剛。
這時,人們還沒有從網上沸沸揚揚的傳言中確認馮小剛擔任春晚總導演的消息。北京人民藝術劇院院長張和平是最早了解到這件事的人。“春晚多年來形成了一種思維定勢,多多少少有些審美疲勞,需要變,加進點外力可能對這個事情是有好處的,”他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在座的央視導演們也對馮小剛充滿了期待。春晚執行團隊絕大部分由上兩屆春晚導演哈文的班底組成,而馮小剛則帶來了他的策劃智囊團——馮在電影方面的搭檔張國立以及張和平、馮驥才、趙麟和趙寶剛等等。
也許這將是一次兩個團隊互相認識的務虛會議,也有可能是新任總導演召開的動員會議——執行團隊的導演們心想。但馮小剛一落座就直入主題。“我覺得晚會開場應該這樣……”
會議從下午三點一直開到晚上八九點。“大家這就開始干活了,有點措手不及,”春晚雜技、魔術和創意節目的導演張妙回憶。
于是,所有人開始天馬行空地聊一些關于晚會開頭、零點報時和結尾的具體想法。讓張妙印象深刻的是,馮小剛不時描述起一些營造溫暖感覺的場景。他提起,每年都有好多人排隊去燒頭香,所以零點應該跟“祈福”結合起來。
“在天壇,燒著幾千盞燈,孩子在爸爸肩上放燈。都是電影畫面,大家覺得挺好的,”張妙對《中國新聞周刊》說,“畢竟他是電影導演,想法開闊。”
這次會議敲定了好幾項具體方向和節目方案,劉恒總結成三個詞,“真誠、溫暖、振奮”,馮小剛在后面加了個“好玩”。后來,這廣為人知。
2014年春晚就在這樣一系列會議里開端。7月12日央視第一次舉辦春晚主創人員發布會后,團隊密集地開了整整半個月的會,每天從早開到晚,“流程、想法和方案基本上全出來了,”音樂總監趙麟告訴《中國新聞周刊》。根據馮小剛提出的晚會方向,他認為整個春晚的編曲風格都要“溫暖、貼近人、內心感很強”。在與《難忘今宵》的編曲溝通時,趙麟叮囑對方“要質樸,不要玩很花哨的東西”。

一些具體節目的想法也開始成型。7月,馮小剛在一次會議上偶然聊到手機拜年,又說起自己只回復一對一的短信,不喜歡回復矯情、走過場式的“群發短信”。“不如我們就這個主題,唱一個幽默的好玩的歌?”馮小剛說,“歌名就叫‘群發的我不回。”
歌舞組導演于蕾立即找人著手創作。她找過民謠歌手宋冬野,但作品出來并不滿意。這時,電影導演寧浩向春晚劇組推薦了歌手郝云。
郝云在小眾音樂圈里頗有名氣,他稱自己的歌曲為“都市民謠”,在2013年的音樂榜單上也獲得了不錯的成績。于蕾給了他一首前年英國皇家匯演的嬉皮風格歌曲《三分鐘的歌》,對他說:“歷年春晚歌曲有溫暖的、高興的、煽情的、民族的,就從來沒有好玩的、調侃的、有趣的歌。我們就要這么一首。”
半個月后,于蕾收到了郝云的創作。她一聽就覺得“路子對了”:北京爺們范兒,調侃,小雅皮,但其實很陽光。當時是半夜,她還是沒忍住,打電話好好把郝云夸了一頓。更重要的是歌曲上口。1月15日下午,郝云和他的樂隊來到央視彩排,唱了幾遍,演播廳外走廊里的工作人員和舞蹈演員們嘴里都在哼哼,“甭管你是誰,群發的我不回。”
“《群發的我不回》最對我的心思,是特別有趣的一個歌,意思特對,”1月19日,馮小剛接受中央電視臺采訪時說。這首帶有馮小剛烙印的歌也是春晚最早定下來的一個歌曲作品。
最終得以完成的早期創意還包括開場歌曲。導演組曾向馮小剛提起2013年《中國夢之聲》里四個少數民族選手合唱的《想你的365天》,引發了他的興趣——這首歌正好符合他對溫馨、溫暖晚會開場的想象,而它與以往熱鬧、喜慶的耍獅子舞龍的曲風截然不同。看上去,馮小剛決心從一開頭就對春晚進行改寫。
很多人都覺得,今年演播廳外走廊上的人比前幾年少很多。
“今年的舞蹈演員、加上合唱隊、打擊樂手樂隊,一共只有600人左右,”春晚副總導演、舞蹈總監沈晨對《中國新聞周刊》說,“以往春晚最多時甚至會有1200名演員。”2012年,他為春晚創編的《龍鳳呈祥》參與演員達到300余人,而今年的重點舞蹈《萬馬奔騰》只有80多人。
舞蹈演員的減少與創作思路有關,也與舞臺的縮小有關。8月中旬,中宣部、財政部、文化部、審計署、國家新聞出版廣電總局聯合發出了提倡節儉辦晚會的通知。馮小剛甚至曾經半打趣式地提出一種方案:既然節儉,不如干脆回到1980年代時期的聯歡晚會——用皺紋紙拉一些彩串,掛一個紅色幕布,用紙裁成菱形的,板刷一寫,“2014年春節聯歡晚會”。“挺好的,對我來說無所謂,演節目唄,”他在接受央視采訪時說。
這個方案當然遭到否決。“我們大家一聽,那不就又回去了嗎?社會是在發展的嘛。”沈晨說。
馮小剛另外一些天馬行空的想法也由于種種原因無法實現。最開始,他想過在天壇放燈結束春晚,但畢竟是直播,操作難度很大,也涉及到很多問題:天壇得布置、放燈了環境污染是不是不太好?此外需要另有一套轉播系統,還得節儉且不好實施。
“有一些創意當時聽起來很棒,但春晚不像電影和錄播節目,你想得到的不一定能做得出來。我們有很多別的想法,在演播室里都沒辦法實現,”張妙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而隨著春晚工作的開展,執行團隊開始發現,新任總導演的工作方式跟哈文頗有不同。常年做綜藝晚會的人通常會先定下框架和結構,再有針對性地尋找相關節目填進去——春晚的結構和春晚的主題實際上對觀眾沒有意義,但對創作者有意義。用于蕾的話說,就像串項鏈,先有一根線,再根據它的粗細長短去尋找“珠子”。
但到了馮小剛這里,主題和框架都不重要。他不管項鏈串成什么樣,而是更在乎“珠子”。“馮導老說自己是執著于細節的人,”于蕾說。她評價,馮就是個藝術家。
在節目優先的馮氏方法論下,導演們各自開始了漫天海選。他們也因此遇到了一些問題——如果先定下歌手,歌曲的審查萬一不行,還能讓歌手再找一首。可先定作品后,審查時不通過,歌曲導演就得再次從頭找過,無形中加大了工作量。
另外,馮小剛的個人喜好給各分組導演們留下了深刻印象。他一開始就明確提出“不喜歡雜技”,對武術節目也沒興趣。張妙把全國所有的雜技比賽都看了,提了很多雜技的方案,也請來很多雜技的人,馮小剛只說:“那(雜技)摞得再高,我也知道掉不下來。沒勁。”
“其實我會覺得馮導的個人喜好太嚴重了。很多時候都說,‘我喜歡×××,我不喜歡×××,”張妙說。他們考慮過找太陽馬戲團,但實在是太貴了;后來又考慮請國外的導演來做一個雜技劇。就這樣,一直到看到《直通春晚》上得票數最高的雙人雜技節目《春花爛漫》,馮小剛才改變了決定。
《春花爛漫》創作于2008年。戰士雜技團方面從海軍政治部文工團請來舞蹈編導韓真對雜技進行舞蹈化編排,在技術動作上加入藝術處理。“這是我們必須要走的一條路,而且我們一直也在有意識地這樣嘗試,” 戰士雜技團副團長賈娟告訴《中國新聞周刊》。
《春花爛漫》被馮小剛選上后,韓真又一次根據春晚的要求對節目做出改編。她加進了一個兩位演員呈桃心型擁抱的動作,難度很大,但動作更為細膩。韓真希望能從《春花》的單純肢體美提升到表達少男少女的浪漫愛戀和情感,節目名也改為《夢蝶》。“我覺得我們并不缺少熱鬧、喧鬧的雜技,但是要讓它安靜下來,這恰恰是另外一種味道,”韓真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事實上,執行團隊一開始跟馮小剛有一些分歧,雙方經歷了一段時間的磨合。馮小剛提出某些很個人的想法時,導演團隊有時候會在可行性方面提出意見。在接受《中國新聞周刊》采訪時,很多導演都多次提到,“春晚有自己的規律,我們會向導演提供我們的經驗”。
“在我看來都可以變。但是春晚有一個強大的慣性、思維模式,變一點,落實的時候,它就緊張了,”馮小剛說。
春晚的“規律”或“經驗”究竟強大到怎樣的地步?
2012年第一次擔任春晚總撰稿時,于蕾寫主持詞時曾研究過奧斯卡頒獎典禮,單人串場,既洋氣、又幽默。她想,春晚能不能做成一個國際化的東西?于是她按照歌舞秀形式寫過一版主持詞,把晚會分為四段,每個段落都由一個主持人串場。但主持人一站到舞臺上,她立馬感覺不對,“冷清”。
做完一年春晚,于蕾認識到,有些東西就是一臺晚會的規律。她說:“春節和圣誕節不一樣,必須熱鬧。每年都是大紅花大紅綢子舞起來,雖然俗氣,但春節就講究開燈守歲,真不能像老外一樣背景是黑的,只把演員打得亮亮的。春聯一定是紅紙灑金,白紙寫春聯誰都接受不了。主持時,就需要幾個人七嘴八舌。”
再比如,馮鞏每年都上來喊“我想死你們了”,這是因為馮鞏有眼緣,觀眾不煩他。作品質量再差,也一定能“踢開第一腳”。
于蕾仔細研究過春晚,她發現每一屆的導演都在這個框架里力圖創新。“每年春晚的導演都不是傻子,他們沒做到肯定有客觀原因,”于蕾說。
音樂總監趙麟來自中國人民解放軍總政治部的歌舞團創作室,參與創作過一些晚會,但沒春晚經驗。剛上任時,趙麟想,把好聽的歌碼出來讓大家聽不就完了嗎?
“實際上,每一首歌在背后它都有自己的一個故事,都有一個想表達的東西。這是春晚(與別的晚會相比)所不同的,”他告訴《中國新聞周刊》。
頭一個月開會時,執行團隊告訴過他春晚“要表現的東西”,可他當時“沒有把這個問題看得非常重”。當時他還想,這四五個小時得弄多少歌啊,怎么選啊。
到后來,他漸漸發現這一點很重要——春晚在音樂上需要有喜慶的一面,又得有溫馨的東西,不能一直惆悵;既要有符合年輕人口味的歌,還得有戲曲、民歌、得有民族歌舞節目。其實等自己把那些“需要表達的”硬性要求安排完之后,已經沒有多少空間再讓你插別的東西了。
“春晚是一個國家工程,它所面對的是國家里各個階層、各個民族,你不可能在一個節目里滿足所有的人,”趙麟說。
在馮小剛決定拍攝一個主題為“春晚是什么”的先導片、并用《想你的365天》溫情開場時,曾經有過反對意見。有人說那個開場不熱鬧不喜慶,“都是溫吞、都是抒情的就特別不好看”。
另外,馮小剛堅持了自己的懷舊情結。在一個名為《英雄組曲》的版塊里,他找來中央芭蕾舞團演出芭蕾舞劇《紅色娘子軍》,視頻背景要做得跟原版一模一樣。《英雄贊歌》不用重新編曲,演唱者要跟電影《英雄兒女》里十六七歲的王芳年紀一樣,衣服也要相同。
“把舊的東西原樣端上來,沒有創意在里面,我們原來肯定不會這么做。就算有芭蕾我們也會選擇一個新鮮的東西,”于蕾說,“但這是他的喜好。”
“我是外行,我不懂。拍電影和綜藝是兩套功夫,需要很多技術環節才能完成想法,我自己的團隊也不行,要依靠央視團隊,”馮小剛在19日接受央視采訪時說,“優點是他們有經驗,不利的是,(他們)一步步地、不是刻意地,而是不自覺地會把你拉到創作(慣性)里去。”
到后來,執行團隊漸漸嘗試跟總導演磨合。“我們的選擇可能就是一個規律性的選擇,但馮小剛來就是為了創新,”于蕾說,“可能那是冒險的,可能那就是創新。”
張妙1989年出生,是創作團隊里最小的導演。她不喜歡京劇,對《紅色娘子軍》《英雄贊歌》更是完全沒概念。但她回憶,有一次蔡明排練時聽到,“哇,一下子特別激昂。”

她十分認同于蕾對馮小剛說過的一句話:“導演,既然中央找你來,他們就是想要一臺馮小剛的春晚,他們是想讓馮小剛來顛覆春晚,不是讓馮小剛來顛覆馮小剛的。你沒必要去突破自己。我能做的就是幫你實現,你想要什么,我就按你最想要的那個去呈現。”最后,導演組干脆從《直通春晚》上找來一個也叫王芳的小姑娘演唱《英雄贊歌》,又去北影廠定做原汁原味的服裝。
至于開場的方式,馮小剛原來想要阿卡貝拉無伴奏合唱的方式演繹《想你的365天》,被導演組堅決否定了。“那個肯定不行,春晚畢竟還是得有音樂。”
在邀請歌手方面,馮小剛也聽取了這個年輕執行團隊的一些意見。1月16日首次內部聯排,當李敏鎬的名字從主持人口里念出來時,演播廳里的小舞蹈演員們發出了一片尖叫。可馮小剛在采訪中坦言,“我原來不知道有這么一位”。而到了《直通春晚》總決賽頒獎當天,他對大多數選手都還對不上號。
“每個節目都必須對演播室妥協,不可能說擋著我的光了,給我拆了演播室,”張妙說,“真的是很多人在一起合作的事情。比如說音樂可能出來了,沒法改動了,你就得改節目內容。節目內容出來了,搭景你必須得妥協。”
沈晨在接受《中國新聞周刊》采訪時表示,“要把節目能夠往前推,配合要有一種心態,因為這是個超大規模的團隊配合,它絕非是個人的藝術,這個時候必須要理解對方,你要不理解對方,這個事情永遠做不好。”
1月15日中午,中央芭蕾舞團表演《紅色娘子軍》的姑娘們走上一號演播廳舞臺,舉起刀槍,開始跳這段頗具時代意義的舞蹈。舞臺兩側的幾何形LED上投影出傳統的紅色舞臺帷幕,演員們的動作英姿颯爽,但也許是由于沒有帶妝的緣故,她們過于年輕的臉孔總有一種與那個年代不相協調的違和感。
在《中國新聞周刊》采訪的頭兩次聯排時,這個節目都會與《萬泉河水》《英雄贊歌》等一起出現在晚會的黃金時間。朱軍會字正腔圓地按照1970年代的方式報幕,他的背后也會有一塊當年那種紅色幕布。
這個版塊是整臺春晚中明顯帶有馮小剛烙印的節目之一。他明確表示,自己有革命浪漫主義情懷,因此對這組節目予以力保。
實際上,馮小剛的懷舊夢并不完整。他1950年代末生于北京,除了有部隊大院情結、喜歡樣板戲,他還愛聽鄧麗君、愛聽崔健。他曾對于蕾說:“我其實是一個特別分裂的人。”
可鄧麗君是已故歌手,而崔健的節目也因為過早曝光而夭折,馮心中“致青春版塊”的兩個節目最終無緣舞臺。無奈之下,馮小剛只好讓《英雄組曲》作為自己一代人的青春記憶單獨出現在春晚上,并且承擔有可能出現的誤解。
7月12日,馮小剛曾在發布會上說,“希望審查者,高抬貴手”。趙麟過去也在一些地方上做過一些舞劇,“也被地方領導審查”。他記得一次給青海省做一個劇目,由于要選送給兩會代表們看,“那時候比這個(春晚)要審得狠,”趙麟說,“國家性質的東西層面不一樣,所以說你不能走偏了或者是由你的性子去做這些事情。你所表達的東西其實就是給大家傳達國家的這種國家意志。藝術家會不顧一切地做一些事情,但是當你在做這個的時候,你就要有個平衡。”
12月16日,春晚三審在央視進行。馮小剛要求把已選歌曲排序給領導聽一遍,搖滾樂隊GALA今年走紅的《追夢赤子心》落選,原因是“聲嘶力竭”,“這是唱歌嗎”?兩個月前一審時,這首歌被導演組做成了一個體育主題的勵志MV順利過審,導演組甚至已經向國家體育總局邀請了林丹、張繼科等六位陽光運動員跟GALA同臺合唱。
此外,春晚有一個頗帶政治任務意味的主題:歡樂祥和迎新春,同心共圓中國夢。馮小剛約了好多歌,都特別空洞,“江河湖海,唱半天不知所云”。“對老百姓來說,要宣傳,就得往他心里去。要實實在在對生活的改變,而不是束之高閣,”他說。最普通的百姓要什么?他的思路是,沒有那么高不可攀,就是普通家庭的一個目標——有一個80平的房子,人民幣堅挺,空氣好,開車不堵,國家免費醫療,出國不用財產證明,上大學不用非得出國……他以此為歌詞內容,找《集結號》主題歌創作者梁芒寫了一首《目標》(暫定名),并讓接地氣的黃渤演唱這首親切的“中國夢”。
原本這首歌就叫作《我的中國夢》,但領導提出還應該有一個更宏大體現“中國夢”的歌曲。于是為了能有個區分,導演組一直把《目標》叫做“小中國夢”。
而馮小剛最為重視、也是最被寄予厚望的語言類節目也讓他十分頭疼,最大的原因是創作危機。語言組導演湯浩從7、8月開始“盤存貨,盤資產”,找了很多團隊委約作品,其中包括上海衛視的王自健團隊,但很多節目都沒有完成。7月,導演組曾在網上征集語言類作品,也沒有優秀的作品出現。語言類節目導演湯浩今年收到了幾百個小品本子,但導演們仍然把今年稱為語言類作品“小年”——去年郵箱里頭收到的本子有4000多個。
馮小剛曾說,“目前能把小品寫好的作者,人數不會比常委多。” 馮小剛想過找王朔再做一次《小偷公司》,導演組也找了很多人來談想法,但是后來發現無法超越原來的版本,最終放棄。
演員沈騰一開始就被任命為春晚策劃,他所在的“開心麻花”也是春晚劇組重點希望出作品的一個創作團隊——7月新聞發布會時,就有中央臺領導問沈騰“小品準備得怎么樣”。可好幾個月過去了,沈騰還在主題選擇上徘徊。他帶給導演組的第一個作品是延續兩年來小品主角“郝建”幫助朋友解決家庭問題,第二個作品跟過年回家被逼婚這個社會話題相聯系,是一個“裝爹”的故事。
12月15日,沈騰一個人口頭匯報完這個沒有任何包袱的“裝爹”故事框架后,馮小剛直接扔給他一句,“你這是考我來了?說這么干巴的一個東西,完了讓我自己去豐富?”
沈騰有些尷尬。他自己也對這個題材不興奮。他曾經提出過做一個“中國好病人”,但醫患關系太尖銳,換成患者與陪護人員之間沖突的話又不成立——它并不是一個絕對的對立關系,最終也沒有做下去。
“馮導一直對(語言類節目里的)諷刺還是挺堅持的,” 沈騰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但要做到諷刺十分困難。馮小剛在19日的采訪中抱怨,“春晚經過很多方面的把關、審看……這臺詞是不是粘牙?是不是有攻擊性、會產生負面的聯想?他們拿著放大鏡,逐字逐段地去找……小品要像一個文件那么滴水不漏,削弱生動性、歡樂度,消毒了、沒毛病了,但是鮮活、感染力弱了,”他形容自己來之前已經有了精神準備,但“一次又一次面對這個把關的時候還是覺得超乎了我的想象”。
進入12月,春晚主創們基本都陷入了焦慮狀態。趙麟已經聽了幾百首歌曲,“幾十首幾十首地聽,真聽傻了,麻木了。” 從一審到現在,送審歌曲只保留了一半多。其他的節目效果也都還在調整,張妙說,“看了很多次,都已經失去判斷能力。”
與此同時,于蕾心里開始發慌。除了歌舞組導演,她還兼任總撰稿人。去年12月初,主持詞就已經出了第一稿,也完成了語言類節目的終審,后面只剩打磨問題;但今年的進展并不順利——所有節目的進度都比往年慢。
直到聯排第二場,服裝總設計陶蕾還在趕工。她參加過去年春晚,感覺兩年的工作有很大不同。今年的服裝更時尚、簡潔、干凈,但從流程上說,“去年時間卡得非常嚴,設計、制作、試裝都有時間節點,今年是一直在調整的狀態,”陶蕾說,“感覺是對綜合能力的考察,不僅僅是設計能力。”
“馮導在藝術和審美上,是很有判斷力和眼光的,但具體操作流程是完全陌生的,”春晚視覺導演顧志剛說,“電影導演還不了解綜藝晚會的技術流程。電影是個人作品,個性化的,但春晚要滿足好多方面的需要,又不想純粹是歌舞晚會,能表現某種極致,春晚是要求大雜燴的順暢連接。”
1月以后,于蕾“明顯覺得來不及了”。她一顆心還懸在寫主持串場詞那頭,但歌舞類很多節目都還沒定。這是出乎馮小剛意料之外的一個大麻煩——請不動明星。“他也很受挫,他想象中是挺好的一個事,但實際上是打誰(電話)誰不來。有很多他沒想到的,”于蕾說,“我們是知道的。這幾年是我們(春晚)求人家。”
沒辦法,馮小剛只好硬著頭皮啟用新人。“春晚辦了30多屆,每個導演都希望去掉老面孔,可那些拐棍(老面孔)都在,誰都不舍得。到今年,拐棍都不在,”他說,“用新人是逼出來的。這一頁每一屆導演都想翻過去……希望壞事變好事。”
1月2日,于蕾發了一條“朋友圈”:“生命中不能承受之煩躁”。她平時脾氣挺好,但那段時間變得特別想罵人,“不想跟任何人說話”,后來還發了三天低燒。
馮小剛也住進了央視旁邊的梅地亞中心,在這里的會議室里,他經常坐在最里面靠左邊的位置。他天天跟著執行導演們熬夜開會,很多工作人員都承認,他對春晚是100%投入。
“我覺得(春晚)對他改變特別大,對脾氣改變都特別大,”張國立告訴《中國新聞周刊》。馮小剛在拍戲時經常發脾氣,敢罵人,可在春晚,“他都沒地兒去說誰去”。去年9月,他曾說自己改變了春晚20%,到了1月,張國立形容他“連20%都保不住了”,因為“那個時候他想象的好多節目還能出來,現在都沒了”。
馮小剛曾經想過讓主持人大換血,還曾經找過孟非,最終希望落空。在五位主持人里,馮小剛推薦的張國立成為唯一一張新面孔。張國立主持過金雞獎頒獎典禮、中國導演年會和《集結號》的首映禮,馮發現他“特別松弛,特別得體”,其態度“又拉近了他和臺下觀眾的距離”。
正當于蕾著急時,馮小剛改變以往悶頭寫主持詞的創作方式,召集五位主持人一起串出主持詞。他對主持詞的要求是,既要承上啟下,又要完成喜慶的功能,更重要的是,“完成語言類節目的功能”。
張國立的主持詞會有特別的設計。有的煽情段落由他單獨負責——他是個好演員,又是中流砥柱的年齡,說出來比較親切、動情。此外,他作為一個開門辦春晚的代表出現,將頻頻參與一些調侃的段落。
但馮小剛同時表示,對張國立“不能有太大的期待”,因為他的優勢是即興,每遍跟每遍不一樣。而對于央視春晚來說,主持人的話說多久時間必須經過一遍一遍地計算,“如果有即興發揮,那他得打報告請示。你來了,你就必須服從這些規矩。”
1月5日,導演組提前審看四審作品時,焦慮的馮小剛終于因為開心麻花沈騰團隊的小品《扶不扶》眼前一亮。他很興奮,“這個有點四兩撥千斤的意思。”
“這個作品他是滿意的,因為這個是他今年一直想要的社會話題,有諷刺的意味,這是他非常想要的,”語言組導演湯浩說。
一直到12月16日晚上,沈騰團隊才下定決心做一個“扶老人”的題材。這是沈騰最早跟馮小剛開碰頭會時拎出來的主題之一,但他們有些猶豫,題材風險太大。
湯浩也覺得這個小品不保險。他很糾結,甚至一度想把它“拍回去”,因為話題爭議太大,不太好拿捏諷刺的尺度和程度,“創作者的道德選擇和態度十分重要,小品的最后落點必須是一個正能量的結尾,很難產生意外結果,”湯浩說。
經過反復溝通,他發現麻花團隊能用一些包袱規避掉這些問題和顧忌。“當時做了一個保證,我們有決心把這個做好,”開心麻花總制作人馬馳告訴《中國新聞周刊》。
十來天后,他們完成了作品,這是他們創作時間最短的一次。2012年是他們參加春晚的第一年,當時作品翻來覆去地做改動,而現在他們對春晚的要求和尺度顯然已經較為熟悉。
1月18日的聯排結束,沈騰、馬馳接到了導演繼續修改《扶不扶》的意見;而與此同時,馮小剛出乎意料地一口氣斃掉了孫濤、牛莉的《幸福》,以及周煒的《還是那點事》兩個小品,原因是觀眾反應平淡;而其中后者的最初創意還是馮小剛和趙寶剛提出的。馮小剛自己說,“節目的調整,越到往后越是沒商量的。”“中國文藝創作力明顯不足。基礎不行,就沒辦法去從一堆優秀的作品里去選擇拔尖的,只能矬子里拔將軍,”馮小剛說。兩天后,20日春晚的首次帶觀眾彩排里僅剩下四個語言類節目。
于蕾認為,馮小剛的春晚并不會讓觀眾認為“這不是春晚”,“有新意,但不是顛覆”。“現在罵春晚已經成為一個時尚,”在19日下午的采訪中,馮小剛兩次引用了白巖松的一句話,“罵春晚不是新聞。夸春晚才是新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