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煒

從北四環向北,換乘兩次地鐵,出站后坐兩站公交,再下車步行1公里,其間要依次途經:皆自稱為“中國硅谷”的中關村與上地、“硅谷”白領們的家園回龍觀,以及低收入高學歷的“蟻族”聚居地唐家嶺和另兩個村莊,才能抵達這段“魔幻現實主義”旅程的終點、中國最頂尖的科研機構之一——北京生命科學研究所。
這樣隱秘的地理位置,也符合北生所謎一樣的身份。在中國,幾乎99.99%的科研機構都隸屬于中科院、各大高校或科技部系統,目前獨立于這個龐大體制的,只有一南一北兩家機構:一是位于深圳的華大基因研究院,另一個就是“北生所”。北生所的英文名稱——Nation Institute of Biological Sciences,Beijing(國家生命科學研究所,北京)——與其中文名字并不一致,這也暗示了它出身的復雜性。而相比“華大”高頻率的媒體曝光度,人們只能在專業媒體上偶爾看到北生所又在“CNS”上發表論文的簡短消息(CNS,指的是《科學》《自然》與《細胞》三大世界頂級科學期刊)。
在創辦北生所之前,王曉東這個來自河南新鄉的中國男人,已經在達拉斯被美國南部的陽光將皮膚曬成了巧克力色。2004年,41歲的他成為最年輕的美國科學院院士之一。用清華大學生命科學院院長、同樣從美國歸來的施一公的話說,王曉東已經達到了從新中國走出去的華裔科學家能夠在美國取得的最高地位。
然而,王曉東一直很低調,低調到連百度百科里的“王曉東”這一詞條,也是同名的一位內地廳級官員。
真正第一次將王曉東推到聚光燈下的,還是2011年“大嘴”饒毅的一篇博文《一個成功的研究所為何被邊緣化》。這篇文章當即引起了軒然大波,在中國最大的科學社區網絡——科學網上獲得了311人的推薦與212條評論,以至于該網站還為此開設了專題討論。然而,王曉東本人對此依然保持了沉默。
今年9月,王曉東獲香港求是科技基金會的杰出科學家獎?;饡忉屨f,這是同時看重他的學術成就與科學領導力。在頒獎儀式上,王曉東首次對自己的行為做了一番注解:“在美國時,我的導師就教給我兩句話,the first,you cant change the world(首先,你不能改變這個世界);the second,do the right things(其次,做正確的事)。所以一直以來,我堅持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內做正確的事?!?/p>
“王大膽”歸來
王曉東有一個天生適合演講的嗓音,聲音醇厚而富于磁性,語速慢且均勻。新認識他的人們總會覺得,這樣一位溫和敦厚的謙謙君子,似乎更適合在環境相對單純的美國生存,而不是在國內“混”。
但一些細節也“透露”出一個不一樣的王曉東:他的微信頭像是一頭雄獅;他愛看武俠小說,并戲稱自己“王大膽兒”;當別人問他為什么要放棄美國已取得的一切回國從頭來時,他慢吞吞而又篤定地說:“我喜歡未知帶來的快感,如果前方的路已能看得很清楚,那就沒意思了。我可能受得州牛仔精神的影響,不怕推倒重來,有膽量?!?/p>
如果了解王曉東的過去,就比較容易理解他的這些話。在美國得克薩斯大學西南醫學中心讀博士后時,王曉東師從兩位諾貝爾獎得主。如果他留在那里一直跟著做,將是一條安穩的成功之道。但王曉東卻決定去亞特蘭大的埃默里大學當助教,并選擇了完全不同于他以往研究方向的哺乳動物細胞的凋亡機制作為自己的研究領域。對此,曾任美國國立衛生研究院神經發育研究室主任的現清華大學教授魯白評價說,年輕科學家往往急于出成果來鞏固自己的地位,樂于做“短平快”的研究。但王曉東當時卻選擇了一條并不好走的路,并在5年后一鳴驚人。他在埃默里大學開啟的研究,正是后來能夠當選美國科學院院士的關鍵。
創建北生所的初衷是在6位新加坡華裔科學家的倡議下而產生的,意在以新加坡分子與細胞生物學研究所(IMCB)為模板而建立的中國IMCB。2003年,北生所以全球招聘的方式,從20多位應聘人選中選拔出美國得克薩斯大學西南醫學中心教授王曉東、耶魯大學終身教授鄧興旺擔任共同所長。2010年,王曉東全職回國擔任所長。因此,北生所雖然是于2005年正式掛牌的,但實際上,王曉東已為之傾注了10年時光。
由于全盤拷貝IMCB,連北生所的設計都與本土建筑不同。其中之一就是,所有的窗戶都凹進墻壁很多,窗臺很長。這是因為,新加坡的陽光很強且雨水充足,只有讓窗戶凹進去,才能避免雨打日曬。
“他們連這樣的細節都照抄不誤,可見當時,中國想要學習國外經驗來改革的決心有多大?!蓖鯐詵|笑著說。由于被當做中國科研體制改革的一塊試驗田,北生所的管理方式完全不同于體制內。它的監管機構,是由科技部、發改委、教育部等7部委與北京市政府聯合成立的理事會,由科技部與北京市科委每年提供共約1億—1.5億的經費支持。因此,在成立之初,它提供給科學家的待遇頗具吸引力,也吸引來一批年輕的人才。
截至今年,北生所已在CNS上累計發表文章30多篇,他們的論文幾無例外地研究生命的機理機制,其成就已大大超過了它最初要模仿的對象IMCB。2012年,北生所王曉晨等4人入選美國霍華德·休斯醫學研究所(HHMI)設立的“國際青年科學家獎”,在中國入選的7名科學家中占了一半席位。HHMI既是研究所又是基金會,在美國,是僅次于比爾與梅琳達蓋茨基金會的第二大慈善機構。
“如果從科研角度來看,我是沒有必要回來,但若能夠帶動一批年輕人,那我認為,回來可以發揮比在美國更多更大的作用。”王曉東說。
“免于恐懼的自由”
2012年,北生所年僅41歲的研究員李文輝在《eLife》雜志上發表有關乙肝病毒受體的研究結果。這一發現,被國內同行認為是“真正在中國做出的生命科學重大突破”。然而,更重要的是,李文輝自2007年來到北生所以來,在過去5年里只發過一篇小文章。一個科研機構竟然容許自己的工作人員在長達5年的時間里沒有什么像樣的“業績”,這在國內科學界“唯SCI論”“跑項目”的氛圍里難以想像。
李文輝的自由,是北生所的獨特機制所賦予的。王曉東用了一句與當過總統的捷克作家哈維爾同樣的話,“要讓年輕人擁有‘免于恐懼的自由?!?/p>
免于恐懼的自由,要有制度上的保障。由于政府的全額撥款支持,北生所的研究人員不需要再花時間去外面申請各種各樣的基金或項目。所里對研究人員的考核以5年為一個周期。在5年內,每年的研究經費不用申請就如數下發。但5年后的考核用嚴格的國際同行匿名評估的辦法,是不盡人情甚至是殘酷的。所有科研設備的使用都奉行“誰先預約誰先使用”的原則,一律平等共享。在所里每周都舉行的非正式學術交流會上,人們可以沒有顧慮地直接向任何人提出質疑,但原則是“批評不出房間”。在北生所的網站上,凡是提到王曉東的新聞,對他的稱呼都沒有官銜,而僅僅是“博士”?!氨鄙鶝]有人害怕王曉東。”魯白這么說。
即使是招待來訪的記者,王曉東也只是請吃盒飯。坐在他的辦公室里邊吃邊聊時,他解釋說,這間是所長辦公室,所以稍微寬敞些。他自己的實驗室與其他研究人員的實驗室一樣大。接著,他又像撿了個大便宜似的笑著說,“如果不用開會出差,呆在所里時,我這個所長還是比較閑的,沒有人找我簽字報銷。因為我們的權力都已經制度化了。”
“做科學有一個悖論:最有創造力的是青年人,但他們的資源總是不夠,而科學資源總是向有成就的人傾斜。我自己就有類似的經歷?!?/p>
王曉東說。所以,在應聘所長之時,他就在“競選方案”的PPT上展示了一句話:“要讓處于創造力最高峰期的年輕人能夠心無旁騖地,有資源、有條件地做他們喜歡做的事?!边@句話后來被他凝練成一句英文:empower young people(賦予年輕人能量)。自由即權力。他所作的所有努力,都是為了讓年輕人自由地探索科學天地。
難以“脫傻”
“北生所今天取得的成就已經超過了我10年前的想像,同時,當時我也沒有想到,我會遇到那么多困難。我感覺就像是一句俗語所說的,‘炒房炒成了房東”,王曉東說。
這10年,為了北生所的發展,王曉東做了很多瑣碎但又不得不做的事情,都與他科學家的角色不相干,甚至與所長的身份也不符合。比如,不像清華、北大的教師子弟有校辦的幼兒園、小學、中學,北生所的研究人員大部分都從國外引進,他們的孩子上學一直是個難題。前幾年,北生所好不容易通過“共建”的形式,與海淀區一家小學達成協議。但不久,國家的新政策統一禁止了這類做法。于是,王曉東又得重新尋找別的解決辦法。
類似這樣的事情還有很多,但他不愿再細說。不過,王曉東的朋友則透露,他“酒量還可以”。“起初,確實是如果有人要跟我喝酒,我就跟他們喝”,王曉東坦言。在國外生活久了的人,剛回國時都會有一個適應過程,被海歸們戲稱為“脫傻”。王曉東一開始也曾嘗試積極“脫傻”,但很快就想明白了,不能突破底線去做事,否則就丟掉了創辦北生所的初衷?!八晕揖筒弧摿?,傻就傻吧,酒也不喝了?!?/p>
有些事情在別人看來,或許是值得抨擊或令人沮喪的。但王曉東不這么認為,他覺得,這些只是技術上的問題,是對自己的鍛煉。此外,他還想得更多:“我們海外回來的人,往往喜歡批評國內,但其實,批評容易建設難。美國也有很多問題,它之所以走到今天,是有很多人默默地做了大量建設性的工作。那么,我們中國也需要有人這樣長時間地做建設性工作。我自己感覺,現在國內大家似乎對誰都不滿,對批評更有共鳴。這不是我成長時受到的教育所教給我的。我還是更愿意看到好的一面,做力所能及的事。”
但北生所正面臨著新的局面,在其開始創立的2003年,中國政府對科研領域的投入是1539.6億元人民幣,10年后的2012年,中國科研經費已增長到了10298.4億元,首次突破萬億元大關。10年來,北生所的科研經費一直徘徊在1億多元,而中科院一個所一年的科研經費就可以達到幾個億。因此,當年北生所的優厚條件,在如今的大環境中,已漸漸失去了吸引力。
近兩年,一些從北生所成長起來的優秀人才都跳槽去了別的地方。正是看到這一情況,饒毅才寫了好幾篇博客,為北生所鳴不平。他指出,北生所現在的處境是“既缺乏體制內的好處,又正在喪失體制外的優勢”。
不過,王曉東倒看得很開,他認為對于做科研來說,錢太多了未必是好事,經費“將將夠”就可以了,因為錢多的時候,人們都把精力放在怎么去設項目花錢上,反而不會潛下心來做科研。此外,在這種人員的自然流動與淘汰中,仍愿意來北生所的人,才是真正能夠安心做科研的人,也是王曉東希望找到的人才。
到今年年底,王曉東的第二屆所長任期就要到期了。對于北生所內部已經建立起來的良性科研環境與文化氛圍,王曉東并不擔心會因為他的離任而消失。然而,北生所有諸多“先天發育不良”,比如,在經費渠道與人員晉升等方面還有未理順的問題。
在北京郊外偏遠的“鄉村”,王曉東站在這個中國科研體制改革的試驗田里,遙望主流科研體系的快速擴張之勢,他依舊溫和而堅韌,并且繼續把自己的工作簡化為一句話——“做正確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