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宇青,吳 滿
(華東師范大學 政治學系,上海 200241)
合法性“是指政治系統使人們產生和堅持現存政治制度是社會的最適宜制度之信仰的能力”[1],而合法性資源是指那些可以證明政治系統統治合法性的有形的物質利益或無形的價值符號。對于任何一個既定的政治系統來說,它都必須擁有一定的合法性資源,藉此可以贏得民眾的政治認同和支持,并達致當局所希望的政治秩序。關于合法性資源的政治功能,美國政治學家戴維·伊斯頓明確指出:民眾對于一個政治系統的合法性信仰是必不可少的,“沒有對系統合法性的一些適度的信奉,任何系統都不能延續,至少不能延續很久”[2]。其實,這也是我國古人所說的“得民心者,得天下”觀念的現代表述。
毫無疑問,在當代中國,中國共產黨一向非常重視執政合法性資源的生產和再生產,而且在不同的歷史時期都獲得了一定的執政合法性資源,并因此而保持了中國共產黨執政地位的穩固和社會的基本穩定。值得注意的是,在中國共產黨合法性資源的生產和再生產的過程中,有一個非常明顯的特點,即:過于注重特定合法性資源的生產和再生產,卻忽視了散布性合法性資源的生產和再生產①所謂特定合法性資源,是指當局的合法性資源主要來自于一個或一些特定的領域,并呈現出單一性的特征;所謂散布性合法性資源,是指當局的合法性資源來自于多個領域,并呈現出廣泛性、多維度、全方位的特征。。
隨著時代的變遷和執政環境的變化,過于注重特定合法性資源的生產和再生產模式已經變得滯后。為了保證中國共產黨的執政安全,保證國家的長治久安和社會的和諧安定,就必須實現合法性資源生產和再生產模式的轉型,即由特定合法性資源的生產和再生產到散布性合法性資源的生產和再生產的轉換。這已經成為中國共產黨的一個新的重要政治議題。
在一定意義上,中國共產黨執政合法性資源的生產和再生產的歷史,就是特定合法性資源的建設史。
60多年的特定合法性資源的生產和再生產的歷史,大致可以劃分為兩個歷史時期:毛澤東時代特定的意識形態合法性資源的生產和再生產,后毛澤東時代特定的經濟績效合法性的生產和再生產。
從政治議題的角度看,中國共產黨追求特定合法性資源的政治策略和行動是有其合理性的。因為在上述的兩個歷史時期,政治領導人所面臨的政治議題是相對單一的,這直接影響著中國共產黨執政合法性資源生產和再生產的主題。
在毛澤東時代,意識形態成為最為重要的特定合法性資源,是因為:以馬列主義為指導思想的中國共產黨,高舉共產主義旗幟,經過艱苦卓絕的民族民主革命,建立起了新中國,它面臨的主要政治議題是國家與民族的獨立、社會主義政治制度和政治秩序的建構等問題;而這些問題緣起于共產主義意識形態,其解決自然也要依賴于共產主義意識形態;共產主義意識形態當然就成為政權的建構和運作,模塑人們世界觀、價值觀、人生觀的指導思想。
正是由于共產主義意識形態在中國共產黨執政過程中發揮著重要的合法化功能,并成為其執政初期重要的合法性資源,因此,這一時期的中國帶有十分強烈的意識形態色彩。而為了達到使廣大民眾認同和支持社會主義政權的目的,進行共產主義意識形態的“灌輸”,就成為當時政權最為重要和急迫的政治主題。例如,在1951年元旦,中國共產黨中央頒布的《關于在全黨建立對人民群眾的宣傳網的決定》,就強調了以共產主義思想進行政治動員的重要性:“共產黨員的天職之一,就是隨時隨地向人民群眾進行宣傳,以革命精神不疲倦地去教育人民群眾,向一切反動的和錯誤的思想與主張進行不調和的斗爭,啟發和提高人民群眾的覺悟。”[3]應當說,即使在當時公共財政十分緊張的情況下,中國共產黨對政治宣傳工作的投入仍然是大方的。毛澤東在1955年12月提出的“在七年內,建立有線廣播網,使每個鄉和每個合作社都能收聽有線廣播”[4](263)的計劃就反映了這一點。當然,中國共產黨如此重視政治宣傳工作,是和毛澤東關于“政治工作是一切經濟工作的生命線”[4](243)的認識分不開的。又如,不僅把共產主義思想的教育納入干部隊伍的教育中,并在全國建立了黨校體系,而且還把它納入國民教育體系中。總之,整個中國都籠罩在意識形態的氛圍之中了,到了“文革”期間,這種狀況更是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值得一提的是,當時處于冷戰的國際背景之下,世界被劃分為兩個相互敵視的世界,這在一定程度上強化了國家的意識形態化。這種情形正如匈牙利經濟學家雅諾什·科爾奈指出的那樣:“這種外部敵對和壓力就孕育了社會主義國家的自我孤立傾向。”[5](55)因此,有學者在談到“中國革命的價值觀”時明確指出,“中西在實踐上的差別也許沒有在意識形態上的差別那么鮮明”[6]。即使在20世紀60年代后期出現了中蘇關系的惡化,中國共產黨也沒有絲毫減弱對共產主義意識形態的強調,而且由于把蘇共看作是“修正主義”的代表,從而強化了自身的社會主義旗手的責任擔當。
關于毛澤東時代特定的意識形態合法性資源的問題,有兩種情況需要說明:(1)在某種意義上,人們通常把意識形態看作是散布性合法性資源,例如,美國學者羅伯特·達爾就認為:“意識形態能夠賦予政治權力以合法性,并把政治權力轉換為政治權威,而這種政治權威不僅比赤裸裸的暴力和強制來得可靠和持久,而且還能使統治階級用最少的政治資源進行統治。”[7]但是,在中國,由于特別強調意識形態的純潔性、神圣性以及明確的價值和道路指向性,卻造成了意識形態的教條化,且具有了不具妥協意象的善惡二元論色彩。這一情況使得意識形態作為特定合法性資源的特點更加鮮明。(2)在毛澤東時代,中國共產黨并不只有意識形態合法性資源,它還有其他的合法性資源,特別是因為對毛澤東的熱愛、敬仰乃至個人崇拜而形成的個人魅力資源。毛澤東的個人魅力和共產主義意識形態的合法性是高度融合的。
“文革”的結束標志著一個時代的結束和另一個時代的開啟,即進入了后毛澤東時代。“到了毛澤東逝世之時,共產黨政權面臨著嚴重的合法性危機”,“特別是1966-1976年黨的動亂不僅使許多社會團體對黨和政府信任受到很大的削弱,而且在眾多的普通黨員和政府官員中也出現了大范圍的信任危機”[8]。面對合法性危機的唯一出路,自然是要尋找新的合法性資源,以便為新興的政治領導人和新型的政治秩序進行辯護,并藉此贏得民眾的支持。而面對這種合法性資源轉型的要求,后毛澤東時代的中國共產黨領導人的應對策略是,放棄過去的“以階級斗爭為綱”的路線、方針和政策,并把全黨的工作重心轉移到經濟建設上來。需要說明的是,在毛澤東時代,并不能說經濟發展沒有取得什么成就,也不能說“毛澤東為了‘意識形態'而犧牲了‘現代化'”,事實的關鍵在于,毛澤東的現代化戰略重蹈了蘇聯重工業優先的老路。數據顯示,“國家資金主要用于發展重工業;在毛澤東時期,對農業的投資只占國家投資額的12%,而用以發展消費品工業的投資僅僅占國家總投資額的5%”[9]。因此,毛澤東時代的貧困主要表現為民眾經濟利益的貧困和消費品的匱乏。也因此,對于后毛澤東時代來說,最優的經濟發展戰略就是放棄重工業優先的發展模式,進而使得農輕重三大產業得到平衡發展,特別是提高輕工業的生產比率。或者說,全黨工作重心轉移到經濟建設上來,最主要的是轉移到以滿足民眾消費為主要目標的輕工業生產上來。對此,鄧小平有明確的闡述。例如,他在1982年會見金日成時說:“‘四人幫'叫嚷要搞‘窮社會主義'、‘窮共產主義',胡說共產主義主要是精神方面的,簡直是荒謬之極!”“社會主義必須大力發展生產力,逐步消滅貧窮,不斷提高人民的生活水平。”[10](10)雖然在一定時期內,民眾為了“國家長遠利益”可以心甘情愿地忍受物質生活上的困難,國家為了實現經濟發展甚至可以“犧牲道義原則”,但長此以往卻會帶來民怨,并有損于中國共產黨執政的合法性。鄧小平在談到物質利益和革命精神之間的關系時就明確指出:“不重視物質利益,對少數先進分子可以,對廣大群眾不行,一段時間可以,長期不行。革命精神是非常寶貴的,沒有革命精神就沒有革命行動。但是,革命是在物質利益的基礎上產生的,如果只講犧牲精神,不講物質利益,那就是唯心論。”[11]馬克思在其早年的著作《神圣家族》中也指出:“‘思想'一旦離開‘利益',就一定會使自己出丑。”[12](103)所以,在鄧小平看來,把全黨的工作重心放到經濟增長上來,其目的就在于不斷滿足民眾日益增長的物質文化需要、不斷提高民眾的物質文化生活水平。于是,也就有了判斷改革開放的“三個有利于”(發展社會主義社會的生產力、增強社會主義國家的綜合國力、提高人民的生活水平)標準。
應當說,正是通過那些看得見、摸得著的實實在在的物質利益,提高了民眾對中國共產黨執政的合法性認同。因而,在后毛澤東時代,以經濟增長為基礎的政績合法性成為中國共產黨執政的特定合法性資源。同樣的,正因為有了執政合法性新的特定支持,使中國共產黨得以成功地經受住了20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國內外嚴峻形勢的考驗,對此,鄧小平明確指出:“不堅持社會主義,不改革開放,不發展經濟,不改善人民生活,只能是死路一條。”“為什么‘六·四'以后我們的國家能夠很穩定?就是因為我們搞了改革開放,促進了經濟發展,人民生活得到了改善。”[10](370-371)
如果說鄧小平開啟了經濟改革的序幕,并成功地將中國共產黨執政合法性資源轉移到經濟績效的合法性上來,那么,鄧小平之后的領導人仍然一度延續了經濟績效這一特定合法性資源。從鄧小平時代起,任用和提拔干部的一個主要標準就是經濟績效,這一標準即表明鄧小平之后的領導人對經濟績效的堅持和追求。一些地方干部熱衷于追求GDP增長的片面的政績觀,也從一個側面反映了任用和提拔干部的經濟績效標準的影響,以及對經濟績效合法性的依賴。
雖然經濟績效是后毛澤東時代的特定合法性資源,但從合法性資源的構成來看,它并不是中國共產黨執政的唯一合法性資源。例如,在20世紀80年代提出的“四項基本原則”,即可以看作是共產主義意識形態合法性資源的別樣表述,并成為當前中國改革的底線。又如,中國共產黨在政治制度化方面的努力,即是尋求法理合法性、建設現代國家的努力。但是,所有這些,其合法化功能的發揮和效用,又在很大程度上依賴于經濟績效的狀況。若無經濟的增長,則其他的合法性資源就難以發揮作用,或難以單獨發揮作用。
特定合法性資源自有其獨特的功能,它對于解決某一特定時期的特定主題是非常有效的,但是,由于其合法性功能的特殊指向性,以至于在它面臨時代變遷和執政環境變化之時,其合法性功能難以正常發揮,從而出現合法性的危機,并在客觀上要求合法性資源的轉型。只有實現了這種轉型,確立了新的合法性資源,才能保證社會的和諧與穩定。毛澤東的去世所導致的合法性危機就是典型的案例。而在后毛澤東時代,中國共產黨領導人探尋的化解合法性危機的對策主要圍繞經濟增長而展開,并因此而獲得了特定的經濟績效的合法性。
盡管特定的合法性資源有其獨特的功能,但是,從宏觀的歷史進程和良性的國家治理的視角觀察,特定的合法性資源仍然存在著一些問題與不足。這主要有如下三點:
從共時性的角度看,中國共產黨擁有的合法性資源包含共產主義意識形態、舊社會的“負面合法性”、社會主義政治制度、統治績效和領袖魅力等方面[13]。但是,從歷時性的角度看,在不同的歷史時期,中國共產黨執政所依賴的合法性資源表現出較為明顯的特定性質。例如,在毛澤東時代,意識形態合法性成為中國共產黨執政的特定合法性資源。在后毛澤東時代,經濟發展成為獲取民眾政治認同的主要來源,因而經濟績效成為中國共產黨執政的特定合法性資源。
很明顯,特定合法性資源的單一性具有明顯的局限:一方面,它是不穩定的、不可持續的。通常情況下,合法性資源結構越是復雜,政治系統就越是穩定。假如政治系統只有一種合法性資源,一旦這種資源出現短缺和枯竭,卻又沒有其他的合法性資源作為替代品來填補空缺,那么,政治系統就會面臨合法性的危機。例如,毛澤東的去世所產生的合法性危機就是合法性資源結構單一所造成的后果。另一方面,它造成了對某一種合法性資源的過度依賴。例如,在毛澤東時代,對意識形態合法性資源的過度依賴,以致出現了意識形態的教條化和對人們思想的嚴格管控。又如,在后毛澤東時代,對經濟績效合法性資源的過度依賴,以致出現了經濟發展至上主義指導下的對GDP的過分追求和對社會公平的忽略,出現了“官出數字,數字出官”的不健康的官場錦標賽,出現了漂亮數字掩蓋之下的貧富分化,出現了經濟高地、政治和社會凹地的不均衡狀態,等等。對某一種合法性資源的過度依賴,雖然說明了它對于政治系統的重要性,但也會產生這種合法性資源脆弱性的后果。一旦這種單一的合法性資源出現問題,就會產生政治系統的不穩定。亨廷頓所說的“政績困局”[14](59)的問題就是對經濟績效合法性過度依賴的一種表現而已。另外,合法性資源結構的單一性的背后,其實是合法性資源的不均衡發展。這樣的合法性資源往往也只能贏得民眾特定的支持,而在這個合法性資源之外的領域,就不再能夠獲得民眾的認可了。例如,在我國經濟迅猛發展的背景下,經濟績效的合法性資源是得到了,但是在這單一性的合法性結構中,社會公正的缺失,民眾多樣化的利益訴求得不到滿足,失落感和挫折感充斥于政治系統之中,這種狀況反而削弱了經濟績效合法性資源功能的發揮。
所謂合法性資源的再生產,是指政治系統賴以依存的合法性資源之合法化過程的不斷反復和經常更新,亦即合法性資源的培育、維護和開發。通常情況下,一個穩定的政治系統合法性資源的再生產過程應當是連續的。具有連續性的合法性資源再生產,一方面反映了政治系統政策的制定和執行具有連續性,正是連續性的政策保證了合法性資源再生產的連續性;另一方面反映了政治系統能夠得到民眾持續的合法性認同的輸入,因而這樣的合法性資源再生產過程是有效的。同時,合法性資源再生產過程的連續性自然也為政治系統的穩定而和諧的運行提供了保障。
但是,特定的合法性資源的再生產過程卻具有斷裂性的特點。特定合法性資源的單一性,使得在某一特定的歷史時期,往往只有一種合法性資源或者主要集中于一種合法性資源,并為政治系統提供著幾乎全部或大部分的合法性支持。政治系統合法性資源獲得的渠道單一,合法性認同指向特定的目標,認同空間相對狹小,難以左右逢源,這樣就會形成對某一合法性資源的過度依賴,而一旦這種合法性資源的再生產出現問題,卻又沒有其他的合法性資源作為功能替代品,就不可避免地會出現合法性危機。這時,要化解危機,唯一的出路只能是改弦更張,去開發新的合法性資源。這樣,在新舊的合法性資源之間,往往對比鮮明,但又缺乏連續性和繼承性。例如,毛澤東的去世造成了特定的意識形態合法性資源的危機,而化解這一危機的方法自然是放棄過去對精神的過分追求,而代之以對物質利益的強調。于是,這一轉型直接導致了特定的經濟績效合法性資源的出現。
所謂特定合法性資源的剛性,是指由于政治系統對具有特定認同目標的特定合法性資源的過度依賴,而缺乏韌性和轉圜的余地,并因特定合法性資源的功能衰減而造成合法性資源的斷裂性變遷。通常情況下,政治系統不愿看到合法性資源斷裂性變遷的局面,因為合法性資源的斷裂性變遷很容易導致政治局勢的不穩定。為了維持政治局勢的穩定和化解政治危機,政治系統通常會采取繼續再生產這種特定的合法性資源,并把它推向極致。但這樣做的結果,不僅不能緩解特定合法性資源功能衰變的趨勢,反而會加劇特定合法性資源的剛性,到最后只會形成更為嚴重的政治危機,并不得不走向合法性資源斷裂性變遷。而這種變化通常又會產生兩種可能的結果:要么尋找到新的合法性資源——這種情況的發生通常和領導集團、政治精英的變遷互為因果;要么則導致政治格局的變化——這種情況通常是因特定合法性資源功能失效而出現的政治動蕩和政治革命所致。
對于一個依賴于特定合法性資源的政治系統來說,為了保證政治秩序的穩定,一般都會致力于特定合法性資源的再生產。而且只要特定合法性資源的再生產是有效的,那么,這種統治和治理的方式就能夠持續下去。但由于特定合法性資源的剛性特征,很容易導致政治系統對具有特定認同目標的特定合法性資源的過度依賴,這在強化特定合法性資源剛性特征的同時,也造成了特定合法性資源的脆弱性——一旦出現特定合法性資源的功能衰減,那么,就會導致特定合法性資源的喪失。由此可見,特定合法性資源的剛性和脆弱性,猶如錢幣的兩面。稍有閃失,就有可能從剛性轉變為脆弱性。
在我國,對特定合法性資源的依賴,同樣也呈現出剛性的特征。例如,在毛澤東時代,有著對特定的意識形態合法性資源的依賴。然而,毛澤東的去世在某種意義上造成了意識形態合法性資源的功能衰減,而且其繼任者已不再能夠繼續沿用這樣的合法性資源了。因此,在經過一段時間的曲折和路線的撥亂反正之后,確立了經濟建設的中心地位,從而實現了合法性資源的轉換[15]。然而,不得不指出的是,在后毛澤東時代,盡管經濟績效為中國共產黨贏得合法性支持發揮了十分重要的作用,而且它對于扭轉對意識形態合法性的特定支持更是功不可沒,但是,經濟績效合法性作為特定的合法性資源,仍然具有剛性的特征,而且到了今天,這種剛性特征開始顯現,它表現為經濟績效的合法性功能開始衰退。因此,如何規避經濟績效合法性功能衰減所帶來的政治風險和社會風險,又使得中國共產黨再次面臨著合法性資源轉換的議題。
但是,這一次的合法性資源再生產模式的轉換,究竟是會產生一種新的特定合法性資源,還是朝著散布性合法性資源轉變呢?
在當前的中國,由特定合法性資源再生產模式向散布性合法性資源再生產模式的轉換,已經成為現代國家和現代政黨建設中的一個重要政治議題。具體理由如下:
特定合法性資源存在的弊端已如前述,這些弊端的存在本身即表明:中國共產黨執政合法性的結構不合理,合法化功能單一和目標化,容易導致僵化和合法化功能衰減,難以應對危機。要克服這些弊端,最為有效的途徑就是轉變合法性資源的生產方式,即變特定合法性資源為散布性合法性資源。
在某種意義上,當代中國的改革就是中國共產黨不斷尋求合法性或增強合法性的永無止境的過程,就是使得中國共產黨能夠源源不斷地生產合法性資源的過程。而在過去的60多年的執政實踐中,在合法性資源的生產和再生產領域,也在不斷地進行著變革和調整,其中最為明顯的就是由特定的意識形態合法性到特定的經濟績效合法性的變遷,但在這些變革當中卻存在著一個共同的特點,即過于集中在特定合法性資源的生產和再生產之上。雖然在特定時期可以依賴特定的合法性資源,但時代發展到今天,社會的開放性、利益需求的多元化等特征已和計劃經濟時代下的中國有著本質的差別,這就使得上述特點的合理性在逐漸消失,并表現出某種程度的危機。如果在經濟績效合法性遇到社會公正的挑戰的當下,仍然固守經濟績效這一特定的合法性資源,就會導致社會的僵化、停滯甚至倒退。因此,從增強和鞏固中國共產黨執政合法性的角度來看,必須轉變特定合法性資源生產和再生產的模式,逐步調整到強調寬容、尊重多元的散布性合法性資源生產和再生產模式上來,以適應社會的開放性、利益需求的多元化的現實。
中國共產黨是在經濟文化落后條件下的中國取得政權的。而經濟文化落后的現實使得中國共產黨在建設社會主義的過程中延續了全能主義的“革命黨”的體制安排和運作模式,它不僅掌握著意識形態的話語權,而且掌握了全部的經濟資源,實施著對社會的全面控制和管理。雅諾什·科爾奈即指出,黨的影響“甚至擴展到了傳統的私人領域,諸如文化、宗教、家庭生活、應該有幾個孩子、鄰里關系、業余生活、職業和工作選擇”[5](43)。應當說,這種全能主義的“革命黨”模式的控制和管理在社會主義政權建立初期是合理的,并為建立社會主義的政治經濟秩序發揮了巨大的作用。但特殊歷史時期合理的模式不可能是通行的模式,特殊的歷史時期一結束,這種模式就必須讓位于執政黨模式,并按照執政黨的要求進行國家的治理。與之相對應,革命黨條件下的特定合法性資源的生產和再生產模式,自然也要按照現代政黨執政規律的要求進行變革,并讓位于散布性合法性資源的生產和再生產。雖然中國共產黨在改革開放以來已開始了向執政黨的轉型,但并沒有取得突破性的進展,這也使得合法性資源生產和再生產基本停留在特定合法性資源之上。這對于一個領導中國走向現代國家、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政黨來說,是十分不利的。事實上,特定合法性資源的弊端對于中國共產黨的執政方式和執政過程已經或正在產生著一些不利的影響,例如,因對特定合法性資源的過度依賴而不敢創新的“懶政”問題,合法性資源結構單一而造成的寬容和政治妥協缺失的問題,執政過程中的政策缺乏連續性的問題等。而這些問題的存在又直接影響到民眾對政權的合法性認同,不利于合法性資源的生產和再生產。
關于中國共產黨執政環境的變化,中國共產黨十八大報告作出了較為明確的概括:60多年來,中國共產黨“團結帶領全國各族人民,把貧窮落后的舊中國變成日益走向繁榮富強的新中國,中華民族偉大復興展現出光明前景。”然而,必須看到的是,“當前,世情、國情、黨情繼續發生深刻變化,我們面臨的發展機遇和風險挑戰前所未有”[16]。這一概括主要包含兩層含義:一是當代中國已由一個貧窮落后的國家變為一個繁榮富強的新興大國,國家面貌發生的歷史性變化,不僅包括經濟領域,也包括社會領域、文化領域,還包括國際關系領域等。二是在取得巨大發展成就的同時,還存在著諸多的挑戰,例如,外部有全球化的挑戰,內部的挑戰有經濟利益多元化,特別是經濟利益分化所產生的貧富差距;社會由過去的相對封閉走向逐步開放,社會結構的分化與固化;信息化帶來的生活方式、消費方式和交往方式的變化[17];黨內形式主義、官僚主義、享樂主義和奢靡之風較為突出等。
執政環境的變化對中國共產黨執政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對此,中國共產黨是有較為清醒的認識的,例如,習近平在中國共產黨中央政治局舉行的一次集體學習時強調指出:“面對復雜多變的國際形勢和艱巨繁重的改革發展穩定任務,實現‘兩個一百年'奮斗目標,實現中華民族的中國夢,必須堅持黨要管黨、從嚴治黨,積極借鑒我國歷史上優秀廉政文化,不斷提高黨的領導水平和執政水平、提高拒腐防變和抵御風險能力,確保黨始終成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事業的堅強領導核心。”[18]其實,“確保黨始終成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事業的堅強領導核心”這句話的關鍵是如何增強和鞏固中國共產黨執政的合法性。而要達到增強和鞏固中國共產黨執政的合法性,這就在客觀上要求中國共產黨的執政方式因執政環境的變化而發生相應的改變。
雖然中國共產黨執政合法性資源的生產和再生產模式一直保持著特定合法性資源的生產和再生產的特點,但也應看到,在中國共產黨的執政實踐中,特別是改革開放之后,其合法性資源的生產和再生產已經發生了一些變化。應當說,這些實踐及其變化為中國共產黨執政合法性資源的生產和再生產的轉變提供了初步的準備。
在某種意義上,改革開放是對毛澤東時代的政策、方針、路線的糾正,從合法性的角度考察,毛澤東時代以意識形態合法性資源的生產和再生產為主,而改革開放之后則一度以經濟績效合法性資源的生產和再生產為主。但是,基于糾偏的政治動機,改革開放之后一些同志把經濟發展看作是頭等大事,甚至是唯一的事務。這種做法在客觀上存在著一些隱患:“人們往往在渴望發展的同時忽視了人們接受發展的能力限度,同時忽視了實現發展的多種途徑和方法,忽視了可持續發展,忽視了政治和社會對經濟發展的制約;人們在強調社會發展的同時忽視了自然對人類發展的承受程度。”[19]發展中的隱患雖然沒有改變對經濟增長的依賴,但也正是由于改革開放和經濟發展提高了民眾的各種預期,伴隨著改革開放的進程,民眾不僅有了權利意識的覺醒,不再像過去那樣簡單地向政治系統輸出政治忠誠和政治服從,從而構成了對中國共產黨執政的壓力。在經濟增長和政治壓力的雙重推動下,中國共產黨也已開始了圍繞提高執政能力和鞏固執政地位為旨歸的各種探索。
例如,鄧小平強調精神文明要與物質文明同步發展,要“兩手抓,兩手都要硬”。他指出:“一個真正的馬克思主義政黨在執政以后,一定要致力于發展生產力……要特別注意建設物質文明。與此同時,還要建設社會主義的精神文明。”[10](28)根據市場經濟的發展以及社會領域的變化,江澤民提出了物質文明、政治文明、精神文明三個文明協調發展的思想,他說:“建設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應是我國經濟、政治、文化全面發展的進程,是我國物質文明、政治文明、精神文明全面建設的進程。”[20]在2007年召開的十七大上,胡錦濤提出了經濟建設、政治建設、文化建設、社會建設協調發展的思想,他指出:“要按照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事業總體布局,全面推進經濟建設、政治建設、文化建設、社會建設,促進現代化建設各個環節、各個方面相協調,促進生產關系與生產力、上層建筑與經濟基礎相協調。”[21]在2012年召開的十八大上,中國共產黨又把建設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事業總體布局,由經濟建設、政治建設、文化建設、社會建設“四位一體”的發展思路拓展為包括生態文明建設的“五位一體”的思想。
可見,改革開放以來,在合法性建設當中,雖然中國共產黨緊緊圍繞經濟建設這一中心,但也一直根據時代的發展和執政環境的變化而不斷地調整執政方式,從“兩手抓,兩手都要硬”到“三位一體”、“四位一體”再到“五位一體”的發展思路,即可以看作是中國共產黨執政合法性資源的再生產向散布性合法性資源轉換的努力,并為中國共產黨執政合法性資源再生產由特定支持向散布性支持的轉換提供了實踐上的準備。
當前的中國,“世情、國情、黨情繼續發生深刻變化,我們面臨的發展機遇和風險挑戰前所未有”[18]。問題的關鍵在于,如果不能有效地化解當前面臨的風險和挑戰,那么,任何的發展機遇都將失去。而要化解面臨的風險和挑戰,實現由特定合法性資源向散布性合法性資源生產和再生產模式的轉換,就成為中國共產黨提高執政能力、鞏固執政地位所必須面對的一個重要政治議題。
當然,要實現這一轉換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因為這種轉換,不僅要改變過去那種習慣于政治運動、政治動員、集中力量辦大事等較為簡單的、線性的執政方式,而且還有可能觸及一些部門、一些地區、一些群體及個人的利益,因而會有這樣那樣的阻力。但如果因此而停止不前,無所作為,那么,中國共產黨執政能力的提高、執政地位的鞏固將成為一句空話,化風險、挑戰為機遇也將成為不可能,更為嚴重的是,將會造成處于改革攻堅期、改革深水區的中國陷入混亂和動蕩之中。所幸的是,中國共產黨已經認識到了特定合法性資源存在的弊端,認識到了不改革就沒有出路的危險。習近平就明確指出:“必須以更大的政治勇氣和智慧,不失時機深化重要領域改革,攻克體制機制上的頑瘴痼疾,突破利益固化的藩籬,進一步解放和發展社會生產力,進一步激發和凝聚社會創造力。”[22]而十八大以來,中國共產黨開展的群眾路線教育活動,反對形式主義、官僚主義、享樂主義和奢靡之風,大力反腐,新型城鎮化建設,戶籍制度改革等,不僅是對特定的經濟績效合法性的糾正,更可以看作是散布性合法性資源的生產和再生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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