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本翠
(南京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江蘇 南京 210097)
撥開云霧見月明
——論福爾斯《巫術(shù)師》的神秘性
吳本翠
(南京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江蘇 南京 210097)
如入神話境界般的“迷宮”、如巫師般高深莫測的康奇斯,更有巫術(shù)、通靈、鬼魂等充滿神秘色彩的意象充斥其中,《巫術(shù)師》帶給人們無窮的神秘誘惑。這與福爾斯的生活環(huán)境,他對大自然的酷愛及其所受到的文學(xué)傳統(tǒng)的影響有著密切關(guān)系。福爾斯小說《巫術(shù)師》中蘊含的神秘意蘊可見一斑。
《巫術(shù)師》 迷宮 康奇斯 意象 神秘性
約翰·羅伯特·福爾斯 (John Robert Fowles,1926—2005)是二戰(zhàn)后英國最不能被忽視的小說家之一。他雖被冠以后現(xiàn)代主義小說家的稱號,其作品卻并不晦澀難懂,反而引人入勝,所以愛琳·沃伯頓(Eileen Warburton)稱他為“二十世紀后期最會講故事的人之一”。福爾斯并非一個多產(chǎn)的作家,先后出版了《收藏家》(The Collector,1963),《巫術(shù)師》(The Magus,1965),《法國中尉的女人》(The French Lieutenant’s Woman,1969)等長篇小說、詩集、短篇小說集和數(shù)篇非虛構(gòu)作品。《巫術(shù)師》實際上是他最早寫就的小說,是真正意義上的處女作,幾經(jīng)修改,直到1965年出版,歷時15年之久。福爾斯曾說過“這是我的第一部小說,雖然歷經(jīng)15年的幾易其稿,我仍然覺得它不夠完美。”單就書名,他就做了諸多考慮,“迷宮”(The Maze)和“上帝的游戲”(The Godgame)都在選擇范圍內(nèi),無論哪個書名,都被福爾斯蒙上了一層厚厚的神秘面紗,等待著后人為其“撥開云霧見月明”。
《巫術(shù)師》以小說家本人的一次真實的希臘之旅為背景,講述了主人公尼古拉斯在歷經(jīng)“上帝的游戲”之后,拋棄舊我,實現(xiàn)自我的歷程。希臘的神秘、自由特質(zhì)對福爾斯的誘惑力在尼古拉斯的身上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福爾斯曾經(jīng)考慮用“迷宮”作為書名,因為“迷宮”是這部小說的主要特點。著名的迷宮作家博爾赫斯在接受采訪時說到:“我總是感到迷惑,感到茫然,所以迷宮是正確的象征。至少對我來講,它們不是文學(xué)手法或圈套……它們是我命運的一部分,是我感受和生活的方式,并不是我選擇了它們。”①在他看來,迷宮絕不僅僅是與現(xiàn)實無關(guān)的經(jīng)驗領(lǐng)域,而是人們在現(xiàn)實中能隨時感受到的“命運的一部分”。油膩膩的倫敦大街,促使尼古拉斯追尋著心靈的那片凈土——魂牽夢縈的希臘。將要啟程去希臘的那一刻,尼古拉斯迫不及待地喊道:“我需要一種新的神秘。”到達希臘后,也正是在這種神秘力量的吸引下,他開始了迷宮的旅行,尋找著自我。對尼古拉斯來說,“迷宮”的存在也是他命運的一部分,是為他的內(nèi)心走向自我的旅程服務(wù)的。
《巫術(shù)師》中,“迷宮”是一種和心智的歷險有關(guān)的秘密儀式,是死亡與新生的象征。尼古拉斯逃離浮華的倫敦,初入小島時,極大的心理落差和身體的不適,使他陷入絕望的境地,甚至一度想到了死。可就在他試圖自殺的那一刻,正是那遠方傳來的冥冥之音拯救了他:“但是此刻歌聲似乎非常神秘,是孤寂和痛苦的心聲,相形之下,我自己的孤寂和痛苦顯得渺小、荒唐。”②隨即,康奇斯把主人公帶入了神秘的迷宮——假面游戲中,尼古拉斯在歷經(jīng)各種欲望、迷茫、矛盾和選擇之后,逐步成長起來,走向自我的實現(xiàn)。至于福爾斯為何要為他的主人公建造這樣一個迷宮,殘雪的答案用在這里是最合適不過了:“人之所以要建造迷宮,是因為死神在屁股后頭的追擊使他逐漸明白了難逃法網(wǎng),到后來人便于絕望中產(chǎn)生了用死亡來做游戲、以豐富那漫漫的黑夜的時光的辦法。真正的死神越迫近,游戲就越精彩。人以他的大無畏的精神,也用他的身體,壯烈地展現(xiàn)了生之奧秘。”在這個迷宮中,尼古拉斯遇到的第一個考驗就是生死抉擇,正是這種刺激使得他以更大的勇氣來面對接下來的一切,從而最終走向了生的彼岸。
在這個充滿各種美好和誘惑的迷宮中,也不乏一些驚險、不測和神秘,正是這樣一種模棱兩可、矛盾重重的情境使得主人公更加欲罷不能地沉迷其中。也只有在這樣神秘莫測和充滿各種不安定因素的迷宮中,尼古拉斯才有了去探尋的渴望,才能在這種渴望中成長起來。小說中,尼古拉斯對康奇斯虛虛實實的存在感到迷惑,所以才促使他一次又一次地去接近他,在挖掘他的內(nèi)心的同時也發(fā)現(xiàn)了真實的自我。小說中,對神秘的探尋是尼古拉斯走向自我的舵手,而迷宮則是載著主人公的內(nèi)心走向自我的旅程的船帆。福爾斯說到:“神秘性或不可知性就是能量的源泉。”神秘性是迷宮最大的特點,也是尼古拉斯能夠經(jīng)得住種種考驗的動力,是他由死而生的長途跋涉,更是他不可逃脫的命運。當尼古拉斯終于走出這個神秘的迷宮之時,也正是他實現(xiàn)自我之時。
小說的神秘性還表現(xiàn)在康奇斯這個人物身上。福爾斯在《巫術(shù)師》中塑造了一個自我身份不確定、神秘莫測的人物康奇斯——一個魔法師式的人物,他像 《法國中尉的女人》中的薩拉一樣自始至終都是一個謎。小說中,在尼古拉斯踏上希臘之旅之前,就和曾經(jīng)在此任教的教師米特福德交談過,米特福德含糊其詞地告訴尼古拉斯康奇斯的存在:“只有一個也許你會說不笨,但我以為你不會與他見面”。到達小島后,他從島上居民處聽聞了康奇斯的種種事跡,他們對康奇斯的評價幾乎是毀譽參半。當尼古拉斯與康奇斯第一次見面時,尼古拉斯眼中的康奇斯更是透著一股神秘:“我偷眼看他,他顯然是個難得一笑的人。他的臉好像老是戴著面具,毫無表情……他那猿一樣的眼睛死死地盯著我。……似乎他是在為一只鳥施催眠術(shù)。”③他的動作干脆利索,“像個鎮(zhèn)定自若的魔術(shù)師。”康奇斯在他心里打下了一個深深的神秘烙印:“這人確實有點神秘,不僅年齡讓人猜不透,其他的一切也叫人說不清楚。……他似乎在等待什么。從一開始我就有這樣的印象:他對我不感興趣,但他在觀察等待。 ”④
小說中這些描述,讓我們對康奇斯的神秘一覽無遺。尼古拉斯對他的唯一感覺也是他由內(nèi)而外散發(fā)著的那種神秘的氣息,像一個魔術(shù)師,又像高高在上的上帝。那么,康奇斯到底是什么人,他又到底是個怎樣的人?尼古拉斯充滿了疑惑。他覺得他像一只貓頭鷹:“附近不知什么地方傳來了貓頭鷹的叫聲。也許那就是康奇斯,像貓頭鷹一樣的巫師”。⑤不僅如此,康奇斯還如同一個幽靈般如影隨形:“康奇斯像幽靈一樣,無處不在,難以逃避。”⑥他是智者還是巫師?是圣人還是惡魔?尼古拉斯的腦海中劃滿了問號。小說的神秘色彩也因這個人物的存在而更加凸顯。離開希臘后,謎一樣的康奇斯仍然縈繞在尼古拉斯的腦際,他找到保存戰(zhàn)爭罪行檔案的部門打聽這個人,對方卻告訴他從未聽說過這個人。接著他訪問了法國大使館,原來康奇斯并沒有在巴黎大學(xué)擔任過任何職務(wù),而且也沒有在法國的其他大學(xué)任過職。他不是法國的注冊醫(yī)師,他從未用法文發(fā)表過任何文章。康奇斯身上存在諸多的矛盾和悖論是作家對于當代小說家地位的質(zhì)疑,是對小說家在文本中地位下降的焦慮。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康奇斯神秘莫測的身份則成為當代小說家在文本中模棱兩可的地位的隱喻。
小說中大量運用的意象和事物,也大大增加了其神秘性。文中多次提到巫術(shù)、通靈、鬼魂與催眠。在尼古拉斯眼中,康奇斯就像是一個魔術(shù)師,又像一個幽靈。康奇斯為尼古拉斯預(yù)備的房間里放著一本自稱是確有其事的鬼怪故事集,他反復(fù)告訴尼古拉斯,他能夠通靈。而朱莉正是以鬼魂——康奇斯敘述中的未婚妻莉莉的身份出現(xiàn)的:“她的頭發(fā),她的外形,她筆直的站立姿勢,一切都是四十年前的樣式”,而且“像一副風俗畫——神秘”。尼古拉斯感到困惑,他已分不清楚那個站在他面前的倩影到底是人是鬼?再加上之前在他菜園里見到的普利阿普斯的雕像,名為赫爾墨斯的送信人和被稱為瑪麗亞的女仆,這一切的一切在尼古拉斯的腦海中翻騰,以至于讓他“產(chǎn)生了一種進入神話境界的最奇異感覺”。卡萊爾說:“神話的本質(zhì),是承認自然的神圣性,是人同周圍的明顯在起作用但神秘而無形的力量的真誠交流”。⑦從這個觀點來看,這些仿佛進入神話境界的意象描寫更加渲染了小說的神秘氛圍,就像尼古拉斯自己感覺到的那樣:“完全不是一種文字可以描繪的感覺,而是一種極其神秘而具體的興奮感覺,是一種覺得什么都仍然可能發(fā)生的感覺。 ”⑧
此外,小說中還多次提到一些在西方極具代表性的神秘事物:塔羅牌、貓頭鷹、蝙蝠、曼荼羅、玫瑰等。其中,值得一提的是塔羅牌的象征。塔羅牌是隸屬于西方神秘學(xué)范疇的一種古老的占卜方式,它的占卜原理可以用榮格的“集體潛意識”理論來解釋,而集體潛意識的內(nèi)容就是原始意象。于是就有學(xué)者在這一理論的支撐下,對《巫術(shù)師》中的人物進行了原型分析:認為尼古拉斯對應(yīng)的是塔羅牌中的愚者;康奇斯對應(yīng)的是魔術(shù)師;莉莉?qū)?yīng)的是女祭司。不管這種闡釋是否合理,但從中我們?nèi)钥梢愿Q見小說中彌漫的神秘氣息。其次是貓頭鷹的多次出現(xiàn)。在英國,傳說中貓頭鷹是巫師的寵物,是名副其實的“郵遞員”。小說中,尼古拉斯多次把康奇斯想象成貓頭鷹,說他是“貓頭鷹一樣的巫師”,就連看到的跳蛛也跟“貓頭鷹的叫聲一樣”,令人毛骨悚然。巫師的神秘通過貓頭鷹這一意向傳達出來,更增加了小說的神秘色彩。
除《巫術(shù)師》之外,福爾斯的其它幾部小說,也都帶有一定的神秘色彩。當然,這首先與他本人的生活環(huán)境有很大的關(guān)系。英國作為一個島國,既保留了其所屬大陸的特點,又不甘于從屬地位。加之它所處的狹隘地域,經(jīng)濟上必須依靠其它國家的供給,由此導(dǎo)致其人性上略帶神秘主義色彩。倫敦享有“霧都”的稱號,終年被大霧籠罩,這就更增加了其神秘色彩。同時,英國有著數(shù)之不盡的城堡,城堡散發(fā)著舊大陸的神秘氣息,并且總是與陰森恐怖的氣氛相聯(lián)。歐洲童話中,城堡里不是住著等待王子來拯救的沉睡公主,就是恐怖的巫婆。另外,恐怖小說以及哥特式小說也總是以古堡為背景。長期的文化積淀,無形中賦予了他的人們一種神秘情懷。福爾斯生于斯,長于斯,潛移默化中也帶有一股神秘氣息,以至于他的小說中極具濃郁的神秘色彩。
其次,便是神秘的大自然的賜予。福爾斯是一個喜歡沉思冥想的人,英國寄宿學(xué)校的野蠻的管理辦法使他在青少年時代就對專制者產(chǎn)生反感,他強調(diào)個人自由的重要性;來到德文郡后,他馬上對美麗且神秘的大自然產(chǎn)生了興趣,并激發(fā)了他豐富的想象力,他把大自然稱為他的 “小說的基調(diào)”,曾經(jīng)“是一個相當貪婪的獵手和蝴蝶收藏家。”福爾斯自己也說過:“事實上,在我心中有三個故鄉(xiāng):生我養(yǎng)我的英格蘭(而不是不列顛),法國和希臘。我對他們的愛更多是因為那里的田園鄉(xiāng)土氣息和“自然歷史”,而不是繁華的城市和面積廣闊的城鎮(zhèn)。”魯?shù)婪颉W托在論神秘之產(chǎn)生時說,盡管神秘本身不是來自感覺材料和經(jīng)驗材料,但它“的確是在關(guān)于自然界的感覺材料和經(jīng)驗材料中形成的”,并且這些自然界的材料是“神秘經(jīng)驗得以激活的誘因、刺激與機緣”。⑨如此來說,福爾斯小說中彌漫的神秘氣息是與他對大自然的偏愛有很大關(guān)系的。
最后,歐洲很多文學(xué)作品所沿襲下來的神秘傳統(tǒng)也給予福爾斯很多啟示。古希臘神話的玄妙世界,莎士比亞戲劇神秘意蘊的營造,唯美主義對神秘的無窮探討等共同構(gòu)成了歐洲文學(xué)的神秘傳統(tǒng)。對此,有學(xué)者認為福爾斯的小說《收藏家》與莎士比亞的戲劇《暴風雨》存在一定的互文關(guān)系,前者的人物關(guān)系和神秘氛圍與后者具有異曲同工之妙。總之,福爾斯的神秘并非空穴來風,不僅受到本國長期文化心理積淀的影響,也承襲了歐洲的神秘文化傳統(tǒng),再加上神秘大自然的無窮饋贈,種種因素共同塑造了博爾赫斯式的“迷宮”,充滿了神秘誘惑。
不管是哪方面因素的影響,福爾斯小說中存在的神秘性是不可否認的,尤其是一些帶有極大神秘色彩的人物形象塑造,如《法國中尉的女人》中令人捉摸不透的薩拉,《巫術(shù)師》中模棱兩可的康奇斯等,這些都為他的小說增色不少,也為整個文學(xué)畫廊中的人物塑造提供了一種新范式。
注釋:
①博爾赫斯.博爾赫斯八十憶舊.作家出版社,2004:51.
②③④⑤⑥福爾斯.巫術(shù)師.上海譯文出版讓,第64、88、96、453、488頁.
⑦卡萊爾.英雄和英雄崇拜——卡萊爾演講集.上海:三聯(lián)書店出版社,1988:181.
⑧福爾斯.巫術(shù)師.上海譯文出版讓,第189頁.
⑨魯?shù)婪颉W托.論“神圣”:對神圣觀念中的非理性因素及其與理性之關(guān)系的研究.四川人民出版社,1995:1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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